她看看四周沒人，壓低聲音道：“你今天先去登門拜訪大先生，求他留下來，不要走?！备甙剌x道：“這個，大先生的性子，姐姐也知道，執(zhí)拗得很?！钡铝彰蜃斓溃骸翱伤麛Q不過你。”此話一出，姐弟兩個都笑了。
原來這位大先生膝下無子，很喜歡男孩，雖然和高柏輝有主仆之分，打他在孩提時代，獨(dú)對他特別優(yōu)厚，哪怕生氣時，發(fā)火時，但凡看到這個粉妝玉琢的孩子，就樂得眉開眼笑。德琳的計(jì)劃是這樣，一方面由弟弟出面挽留大先生，免得高府賬房成為趙英奎獨(dú)占的天下，否則今天為了一己之私敗壞大局，日后必然后患無窮，另一方面，就是由她代為籌集那五千兩銀子。
可這筆錢不是個小數(shù)目，為了讓高柏輝相信，德琳特地從箱子里拿出她的珍愛來，這是一樣戲臺上的旦角行頭，類似于宮裝女子的鳳冠，沉甸甸的花冠上鑲嵌著各類頭花，材質(zhì)有珊瑚、松石、珍珠不等，尤其可貴的是上面仿制的花朵須葉和枝權(quán)，都用細(xì)細(xì)的銀絲鑄造，彈性很大，稍微輕輕一動，立刻左右搖擺，充滿了動感。
高柏輝良久不語，德琳原想問他難道是不滿意，卻見弟弟眼里噙著兩包淚，她吃驚道：“這是為啥？別叫丫鬟看到了?！痹瓉淼铝諓劭磻颍矔獛壮?，所以在她15歲生日時，高錕特地送給女兒的禮物，就是這頂鳳冠。德琳一直將它愛若珍寶，別說偶爾客串唱戲時不肯用，就連看也不給外人看一眼。如今她二話不說，主動拿出這寶物來，必然是存了拿它當(dāng)錢的打算。
高柏輝感激之下，這才紅了眼睛，德琳一想就明白了。她對弟弟語重心長道：“咱們家統(tǒng)共就你一個男孩，今后還是要好好讀書，要不然將來手拿不得四兩重，全家人憑什么指望你？”
等送走了弟弟，德琳把鳳冠放好，便來至二太太房中，她大概正在拾掇冬裝，床上推滿了冬天用的搭配皮襖的袖籠，紫貂、灰鼠、玄狐，叫得出名堂的珍貴皮裘都有，總有十幾個。
二太太見了她，說：“你看看可有什么喜歡的，盡管來挑幾個。”德琳知道柏輝已經(jīng)將事情的來龍去脈告訴了她，故此二太太才要刻意討好自己。德琳笑道：“我冬天也不穿皮襖，要這個做什么？”見二太太訕訕的，德琳又道：“多余的話，我也不說了，今天這事都擔(dān)在我身上，并不是為了別的，阿瑪公務(wù)繁忙，我不忍讓他為這些家事操勞分心。”
二太太忙道:“你向來是孝順的，柏輝有你這樣的姐姐，連帶著我這個做媽的，也省了多少心?！钡铝盏溃骸跋葎e謝我，這事指不定還要借您的力，若傷了您的面子，也請一力擔(dān)待，反正目前最要緊的，是幫柏輝把這道關(guān)過了?！倍悬c(diǎn)迷糊，不大明白德琳所謂“傷您的面子”又暗示著什么。她正納悶，忽聽有人來報(bào)，說是賬房上的趙英奎求見，二太太看眼德琳，眼神頗有求助之意，德琳安慰她道：“我在這里不走，有的話，您聽我來和他說?！?p> 等到趙英奎進(jìn)了屋，一眼就瞥到德琳，連忙撈起袍襯下擺請了安，然后才對二太太說：“有件事，要報(bào)給二太太知道?！彼D一頓，接著說：“是您滄州的鄉(xiāng)親們，說他們那里受了災(zāi)，上門來打秋風(fēng)。”這種事對于大戶人家來說是常有的，之所以特地報(bào)給二太太，是因?yàn)槟切﹤€滄州鄉(xiāng)親，不僅有同鄉(xiāng)，還有不少她娘家親戚。這些人，其實(shí)日子不見得壞，但時常鉆頭覓縫，得以從高家搜刮些銀錢補(bǔ)貼家用，高錕一是不計(jì)較，二是要照顧二太太的顏面，從沒有讓他們空手而歸。
二太太關(guān)心道：“老爺怎么說？”趙英奎看眼德琳，說：“老爺說這事只管問您和大小姐討主意就好了?！倍騺砗芫S護(hù)娘家，又恰逢兒子遭事，她自己那點(diǎn)體己銀子恐怕難保，并不想拿出去，她說：“往年都是給多少呢？”趙英奎說：“500兩總歸有的。”
做人但凡手頭不硬，口頭上就不能不軟，她眼巴巴瞅著德琳，試探道：“今年這地動鬧得很大，不如多給些，也好資助他們過日子?！钡铝諞]直接回這話，而是問趙英奎，說：“我聽人講，他們來時，說過一番話，好像不大好聽。”趙英奎自然知道她所指為何，不過當(dāng)著二太太的面，不好直說，就支支吾吾不言語。
德琳笑道：“我聽他們有人講，反正高錕做了這么大的官，賺的錢幾輩子也花不完，不拿出來多做些好事，堆在那里也沒用?！倍棠痰哪樢幌伦幼兊煤茈y看，她掙扎道：“不至于吧？是哪個說的？”
德琳不理會她，繼續(xù)盯著趙英奎，其實(shí)這些話本身就是他嘴快給散出去的，賬房里如今只有他一個人管事，真要追究起來，終歸能查到是誰嘴上沒落鎖。這種行為，對于賬房先生來說尤其是大忌。趙英奎急于撇清，忙道：“二太太、大小姐，這話不知從何說起，我反正是沒聽到過的?！?p> 德琳笑笑，對著二太太說：“不如我出個主意，這回咱們出一千兩銀子，比往常還要高，但錢是直接捐給滄州善堂的，并不落他們的口袋，他們想用就直接去善堂支取，畢竟受災(zāi)的情況，本地人最了解?！?p> 趙英奎心想，這招挺倒是很解氣，亦不會落人言拴，那些來討錢的人必定吃了啞巴虧也沒出訴苦。二太太至此才明白德琳剛才那句“傷您的面子”是什么意思，她心里雖有老大不樂意，奈何有事要求德琳辦，也明白她不是刻意針對自己，于是勉強(qiáng)點(diǎn)頭說：“如此甚好。”
等回完了這件事，趙英奎就要走，德琳喊住他，說：“還有件事，要問問趙先生。”她說：“聽聞大先生要走，他管賬那么久了，我們總該有些心意表示，對吧？”說這話時，她那雙黑亮的眼睛恍如陽光直射寒潭，令人覺得深不可測。趙英奎心虛道：“大先生把他管的賬都交待明白了，說只要把薪俸了解，他什么都不要?！?p> 以趙英奎歷來對大先生的排揎，可以推想大先生說這話時的生氣態(tài)度。德琳板起面孔道：“二先生，你也算高府老人了，做事怎么能這樣？賬房是多重要的職務(wù)，怎么不通知聲我阿瑪？再說，人家在高府做了十來年，就這樣叫他走，外人會講高府無情無義，以后誰還替咱們實(shí)心辦事？”
一席話說得趙英奎啞口無言，心想難道是德琳不信任他，故此才對大先生的主動請辭心懷疑竇？
德琳察言觀色，見他神情不安，又笑了，她說：“趙先生不要誤會，以為我是特意來找你的茬，我是個沒出閣的姑娘，見識少，歷練更談不上，但做事還是講公平，論道理的?！壁w英奎尋思，從剛才她回掉二太太娘家人的事兒上就能看出，也許今天這位小姐，并不是刻意來尋他的不是。
想到這一點(diǎn)，他釋然道：“大小姐講得很有道理，我就去見大先生，盡力請回他，若是他非走不可，也勢必讓他心里舒坦些。”
德琳心道，恐怕這回不舒坦的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