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點詫異,她為什么哭呢?
那年我十八歲,缺乏些責任和擔當,想的也很淺薄。所以我并未太在意母親為什么會哭得那么傷感,子玲為什么要不辭而別。即使在意一會兒也很快被時間沖淡了。
跟子玲分道揚鑣后,我向著皇宮的內城走了一日。路上的我突然驚覺,一時間差點要叫出來!這個丫頭,該不會對我有意思吧?
我搖搖頭,堅決把這些念頭拋到腦后。我當時一心想著入宮,只想為國效力。
皇宮近在眼前,那里的小門是我進宮的路口,從遠處我看見幾個身披黃金甲胄的護衛(wèi)。
領頭的護衛(wèi)把配刀放在桌上,上下打量我,又瞧瞧我左手的位置,搖搖頭道:“你,連左手都沒有的殘廢,會點什么???”
我深深鞠躬道:“小弟武藝淺薄,只會些旁門左道?!?p> 說完,他們一陣哄笑。
我只好右手輕輕一指點在那領頭的額上,道:“失目?!?p> 那人眼窩深深的陷了下去,空洞的雙目像是干枯的井口。
眾護衛(wèi)驚慌大叫,有抽刀咆哮的,有癱倒在地的,有臉色蒼白的。
我手一離開,他又恢復正常了,只是止不住的粗喘,大汗淋漓,言語顛倒,像是失了魂。
我又一次鞠躬說道:“各位兄弟!麻煩行個方便?!?p> 領頭的顫顫抖抖給我一個黑色腰牌,接著說道:“進去之后……去找……找鄭總管。他會給你安排的……”他慌張的看向我,眼神卻不覺間鎖在我背后的黑傘上。
我道謝之后,走入皇宮。恰似秋風過境,我身形不穩(wěn),像要化在風里。一眾護衛(wèi),只遠遠觀望,無人敢上前一步。
因為我知道,惡人,當以惡懾之,柿子永遠都是只挑軟的捏。
我見到鄭總管的時候,正聽見他訓斥手下的侍女。
“干活再這樣毛毛躁躁的,小心我罰你去(廢人院)!”
那侍女聽完嚇得花容失色,連忙跪下要自扇耳光。鄭總管看見我來,連忙扶起那位侍女,在她耳邊吩咐了許久。
那侍女抹去眼淚,小步走到我身前行禮:“大人請跟我來,(能人所)就在不遠處?!?p> 我微笑點頭,與那侍女走了稍許,見四下無人,便低聲問道:“小姐,我好奇你那(廢人院)是個什么去處啊?”
侍女滿眼驚恐,看著我退了半步,說道:“大人,那里面可不單單是廢人,盡是些妖魔鬼怪!”
“哦,我只是打聽而已,并無他意。”
侍女環(huán)顧片刻,柔聲說道:“聽說里面有什么單眼的老頭,五腿的妖婆,沒有嘴巴的異童,前幾日有幾個姐妹去里面打掃,活脫脫嚇的昏迷了兩三天呢!”
我面上不驚,心里卻起了陣陣波瀾。這些所謂的妖魔,聽著都像是醫(yī)匠的手筆。像父親說的,醫(yī)匠可以救人,自然也可以害人。只是這皇宮里面為什么會有這種地方?
“那小姐知不知道這(廢人院)是誰創(chuàng)辦的?”
侍女面露難色:“奴婢不敢說!”
我語氣和緩道:“那我也不為難小姐了。這世上哪有如此奇怪之人,估計只是相貌生的丑陋罷了,以訛傳訛而已,你也不用放在心上。”
他將我送到能人所就離開了。我見她走后,食指在右眼上一掃,一顆眼珠落到我手心里,溫潤如古玉,我閉著右眼將那眼珠,向天上輕輕一拋。
我的視野隨著眼珠忽地上升,天地寬闊,萬象大千,盡收眼底。這皇宮的宮院、行人、花草樹木、各種物體,像三維立體圖像一樣出現(xiàn)在了我腦里。
原來如此,這廢人院的位置,當下就被我摸了個通透。
我一手接住那墜下的眼珠,那眼珠光滑通透,我險些沒有接住。好在周圍無人,否則定要被這異景嚇得昏死過去。
能人所有一條規(guī)矩:“不許與其他能人相見,從自己房內走出,必須帶上宮里配的斗笠和面紗。雖然以我的目力,的可以閱他人面容,但人是不許交談,不許遞物?!?p> 呆了五日,內心非常的疑惑。雖然說是招待各路能人異士,可是不許相見,又不吩咐所謂事宜,日夜悠閑,在我感覺與其說是招待,更像是牢獄。幾日焦躁后,這天夜里我從能人院溜出,按照心中所記的路線去見侍女口中的(妖魔鬼怪)。
如果侍女所說不假,那可能真的有魔,而最大的魔,是人!
我戴斗笠,披面紗,背起黑傘,穿行在夜色里。冷月孤照,四下無音,寂靜如墳墓,只有依稀的腳步聲回響??拷鼜U人所時,只見前面。隱隱約約能看到個暗影。
是活物!身形如同牛馬,四足著地,步履緩慢。但我從來沒有見過那樣身形的牛馬,只得靠近細看。卻沒有想到,那是人。
那是一位老者,雙臂處被替換成了扭曲的雙腿,原本是嘴的地方變得平滑無物。身軀只能匍匐在地。脖頸僵硬到無法抬頭,自然也看不見這月景。
他終于發(fā)現(xiàn)有人靠近,奈何發(fā)不出聲音,只能在鼻腔里驚慌的哼哼,渾濁的雙目透出駭意,身軀止不住的戰(zhàn)栗。
我心中一顫,把黑傘向地上一點,說:“老人家,不用害怕,我沒有惡意?!?p> 老人顯然已經很難相信他人,還是止不住的退后。我蹲下身來,深深的低下頭道:“醫(yī)匠不善,我來幫您!”
我把右手輕按在老者后頸,又撫過老者鼻下。
我說:“您已經可以抬頭,講話了?!?p> 老者又驚又喜,眼中含著淚光。他激動的發(fā)抖,想抬頭看天。只是我為他新開的口很粗劣,而且他已經很久沒講話了,只能嗚嗚的說著:“孩……兒……你……”
只講了一句,那老者便弓的身軀咳嗽起來。
我拍了拍老者的背后,右手順著他的脊骨摸下去,說:“您不用太急的說話,雖然我給您開了口,但是您喉嚨已經大半受損,加上體質虛弱已經不方便講話了,我只問您些問題,(是)便點頭,(不是)就搖頭?!?p> 我剛剛摸了這老者的身骨,發(fā)現(xiàn)不止是四肢和口部被做了手腳,全身多處器官、靜脈、筋骨已經被折騰的混亂不堪。他必定痛苦萬分,生不如死吧!這樣折磨人的手段,不但要是醫(yī)匠,還要夠殘忍,夠熟練。
這樣的程度,我已經無能為力了,隨意施技,只能徒增其痛苦。即使父親在這里,也未必就能修好這位老者。醫(yī)匠雖然能救人,但不能救盡一切人。
我問道:“把您變成這樣的是皇宮里的人嗎?”
他點頭。
“你知道是誰么?”
他繼續(xù)點頭。
“是皇上身邊的人?”
他搖頭。
“是皇上!?。俊?p> 他點頭。
“您變成這樣有多久了?”
他點頭,然后微聲說道:“二二二……”
我看他神情痛苦,看來是回憶起當年的魔魘,也不忍心再問,只好說:“老人家出來,是為了看月么?”
他點頭,又搖頭。
我把黑傘抬起,問:“您還有什么心愿,說給我聽吧!”
老者終于含笑,卻又熱淚兩行,支支吾吾的說出了二字:“兒……賜……死…替替父…報…母…仇!”
老者看我的目光,讓我想起了一個人。那就是我的父親,父親每次看我時都是滿眼的嚴厲,帶著一點點的溫柔。而此時老者的眼里,我又看出了一種像是欣慰一般的神情。我搖了搖頭,站在老者身旁,叫那黑傘張開。繁雜的雕紋在月色下顯得萬分詭異,黑傘下老者霎時間化為一灘肉泥,片刻后又散作血水,終成為騰騰的紅霧,如朱砂飄起,附在傘的紋路里。
生而無樂,唯死求歡。
我轉過頭,急忙把傘合起,那偷看了許久的侍女忍不住驚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