細(xì)雨已停,落日西去,灑下一層碎金箔似的光。
“不見高山、流水,夢回山原、平川,唯見萬里故居不變往常,然你化作一處白骨英雄冢;尋遍高山、流水,踏碎山原、平川,唯見一年四季去了又復(fù),然我歲月容顏消成一盤沙……”
廚間傳來季母的歌聲,悠揚且凄涼,帶著歲月的滄桑。
第五云坐在圓桌旁,自是有些難安,這才走到廚間幫季母做些事。
“不知季母剛才所唱的曲調(diào)源自哪里?”第五云好奇地問。
“這是我家鄉(xiāng)的曲子。自從我離開后,我就再也沒回去過?!奔灸竿皺敉猓瑤е鴿鉂獾乃寄?。
第五云仿佛讀出了那種思念,也想起遙遠(yuǎn)的西境:那里常年下著大雪,有樸素的牧民、撇著紅繩的枯木、俶爾遠(yuǎn)逝的九天狐、蔓延不絕的譽錄山脈,但是那里已經(jīng)化為了灰燼,牧民們都已經(jīng)離開了那里,剩下的都埋葬在深不見底的冰雪里,再也不會蘇醒。他再也無法見到遠(yuǎn)方的篝火,嘞木噠的笑顏,還有那些……
“我的家鄉(xiāng)在西境,也有屬于我們的曲子,可是我很笨拙,一句都學(xué)不會?!钡谖逶粕裆吐?,他想唱,卻無從下口,“了耶……”他失落地?fù)u頭,“果然,我還是一句都不會。”
“西境嗎?以前隨子覺去過那里,雖然未久居,卻也感受過那里的人土風(fēng)情?!奔灸赴参恐?,“我記得一些西境的歌調(diào),就是不知道你是否聽過?!?p> “了耶,從西木而來的雄鷹,這是我的阿達(dá);”
“了耶,踏過冰雪的青狼,燃燒我的魂魄……”
季母輕輕哼唱,第五云跟著她一起,吟著聲兒,卻不知不覺中濕了眼眶。
驀然間,屋外傳出一陣刺耳的呼喊,張揚的聲音像是在命令季母,強行打斷她與第五云的歌唱。
“季禮珍可在家?還不出來迎接我。”
季禮珍是季母的全名,敢如此無禮地稱呼季母的全名,可見此人平日里是有多頤指氣使。待第五云與季母一同到了正屋,就見那人坐在中堂圓桌前,身旁跟著兩個丫鬟,穿著青蟬翼的上等布衣,臉上涂滿了胭脂與白粉,頭戴玉簪,趾高氣揚地望著他們二人。
季母立馬一拜,三指平一:“季氏見過戚氏?!?p> “你我相識多年,凡俗禮節(jié)就免了。”
“不可,季氏為偏房,戚氏乃是正妻,不可亂了輩分。”
季母拉扯第五云,他也不得不行禮:“小子第五云見過戚氏夫人?!?p> “你就是第五云?就是你今日害得吾兒子越受了責(zé)罰?!逼菔咸裘迹饬枞恕?p> 第五云未敢接話。
季母替他說話:“小云尚小,還不知事,愿姐姐莫責(zé)怪他。如今他暫住在妹妹這里,日后我必定好生管教他?!?p> “那你可要好好地管教管教他!不然又會惹出多大的麻煩?”她冷笑。戚氏接過丫鬟斟滿的茶杯,輕嘗茶水后連忙吐出,“你這茶水可是昨日剩下的?竟也敢擺在中堂?!”
“素日極少有人來我這,所以妹妹忘了換新的茶水,若是姐姐想喝新的茶水,妹妹可立馬為姐姐煮上一壺。”
季母步步退讓,可戚氏并未有放過季母的念頭。
“罷了,罷了。一偏房煮的茶,我怕是滲得慌?!?p> 第五云聽了都不免生出惱意,還未等他與那老婦人狡辯,就被季母拉住衣角,只得憋回怒意。
“妹妹平日里極少泡茶,自是泡得不好,若是日后有機會,愿請姐姐教我?!奔灸感θ唬安恢袢战憬闱皝硭鶠楹问??”
戚氏輕揉太陽穴:“今日前來是為三事。其一,子月先生交托吾兒子越照料此子,我來看看你是否按子越所說收留了他;其二,你一直住在此處,用了林府周圍的花圃栽種火焰蘭,所賺銀兩是否該分予林府一些?”
季母立刻會意,連忙從布衣里取出幾兩紫銅銀,雙手遞給戚氏。
“近日,火焰蘭的收成不是很好,故而銀兩不多,這些薄錢望姐姐笑納,切莫嫌棄。”
戚氏接過銀兩,這才展露笑意:“見你有此心,就不責(zé)怪你了。”
第五云聽聞后,登時氣上心頭,正想上前與這老潑婦爭辯,卻又被季氏一把拉住。
戚氏見此,立馬又尖酸刻薄了起來:“季氏你定要好生管教此子,莫叫他再惹禍端!免得影響我林家在這紫郡城內(nèi)的聲譽?!?p> “那是自然!”季母拉住第五云的手,往她身后扯,“不知姐姐所說的第三事是指?”
戚氏收了銀兩,又忽然想了起來:“自子覺逝世后,就你我還活著。你雖然是子覺的偏房,但是你應(yīng)由林府贍養(yǎng),我每月會按時給予你一些錢財,保你溫飽?!彼@才吩咐丫鬟從腰間錢袋里數(shù)上十枚紫銅元,遞給季母。
季母伸手去接,可手還未到,紫銅元已掉落在地,在泥地上扣出暗沉的銅響,顯然是這老潑婦故意為之!季母并未動怒,只是彎腰去拾,第五云雖然氣得咬牙,卻也只能幫季母一起撿。
“喲!不小心手抖了?!贝灸甘巴旰?,戚氏才笑吟吟地說,“既然三件事已了,我也該走了?!?p> 季母連忙挽留:“姐姐不再停留些時候嗎?”
“不了。子越已歸家,還等我回家進(jìn)膳。”
戚氏轉(zhuǎn)身離去。
她不走小路,而是踩在季母精心栽培的火焰蘭上,隨手摘下那些長相較好的花骨,插在發(fā)間,在花圃中肆意笑鬧。
季母目送她遠(yuǎn)去,從頭至尾都未有惱意,只是淡然一笑。等戚氏離開后,她又將那些被踩倒的火焰蘭扶起,修剪那些被摘掉花骨的花莖,唯有這時她的眼中才會有一絲心痛。
“季母,那老潑婦咄咄逼人,您為什么不反駁她?”第五云不悅。
季母只是笑笑,伸手觸摸那些折斷的火焰蘭,神色平靜:“我若是反駁她,她只會更加刁鉆,如此一來,受苦的亦是我,那我又何苦反駁她呢?”
“可是……”
第五云幫季母扶起那些倒伏的火焰蘭。
“若是我再與戚氏反駁,只會愈演愈烈,到了最終,受苦的人還是自己。人心便是如此,兜兜轉(zhuǎn)轉(zhuǎn),不如平靜一生,淡然處之。更何況,子覺還在時,她是那樣的溫柔,待我們極好,可自從子覺患病逝去后,她便變得尖酸刻薄,這也不怪她。偌大一個林家又需要她一個女人家打理,自然是弄得心力交瘁,哪里會給人好臉色看。”
“罷了。小云你以后要學(xué)會克制自己的心性。”季母講予第五云,將最后倒伏的火焰蘭扶起,“處事需不驚、不惱、不變,方可成大事,若是只憑一時沖動,必將毀于一旦?!?p> 季母淡笑,立在晚霞里。她的身后是半亮的銀月,身前是西落山巒的一縷昏黃,群鳥化作一線躍入山麓,掩去白晝最后一點喧鬧,霎時間,溫暖的光在她的臉上抹起光影,如火一樣明亮燦爛。
“第五云明白了?!彼麑⑦@些都默默地記在心中。
“走吧,我?guī)闳プ尤坏姆块g看看?!奔灸竿镂莸膭e院走,“方才我在廚間聽見你與箐箐的說話,你為何尋那女子四五年呢?”
第五云一愣,卻對季母毫無保留。
“語嫣是我最后的親人,我若是不尋找她,我不知該做何事?該去何處?我一個人時,總覺孤零零第的,心底會不自覺地難過,總覺生如浮萍,漂泊不定?!?p> “那你這幾年又是怎么過的呢?”季母忽然停下。
她在觸摸第五云手掌上的傷痕與老繭時,感觸到了他這五年來的心酸與貧苦,不禁有些心疼。
“這幾年,我常居于破舊屋瓦下,我若渴了就尋一池塘捧水喝,若餓了就尋些野果或自制弓箭射些野味吃,在西境時,阿爹曾教過我捕獵之術(shù),我還可以將這些野味賣給商人換些銀兩,買些衣物與干糧,繼續(xù)打聽語嫣的下落。如此往往復(fù)復(fù),已過了幾年,直至我在紫郡城里聽到了語嫣的消息,這才長住此處。”
第五云并不后悔。
這一瞬,她仿佛瞧見了初來紫郡的自己,她與他一樣,孤寂無依靠,所以她也想給他一個依靠。
“這幾年,真是苦了你?!奔灸笢厝岬赜|摸第五云的臉,眼眶都紅了起來。她望著他凌亂的長發(fā),將她擁入懷里,心酸地說,“以后這里就是你的家了。你若是想來,便來,你若是想走,便走。不管怎樣,季母一直在這里,永不會變,若是有一日季母不在了,你再去尋找另外一個家,可以嗎?”
第五云感受得到季母懷里的溫?zé)?,真是溫暖啊……他已?jīng)太久,太久沒被人擁抱過,甚至都忘記了擁抱的感覺。這一抱,他徹底地僵住。腦海里又再度涌出阿娘擁他的感覺,仿佛他還是那個孩子,他還在西境……他顫抖著回抱住她,淚順著臉頰流了下來。
“謝謝……謝謝季母。”
“都說了,毋需禮數(shù),傻孩子?!奔灸该嗣拈L發(fā),替他抹去淚,“等會兒季母給你梳一下長發(fā),再修剪一些。亂糟糟的,像一處雞窩。”
季母領(lǐng)著第五云入了別院,推開側(cè)院的門。
入目,一張積灰的長桌、一盞枯竭的油燈、一張鋪滿木席的床、一面靠著成舉街的木窗,還有擺放零散的木凳。
整個廂房零散且簡陋。
“自子然離去后,屋里的東西我就再沒動過,怕他回來后,會不適應(yīng)屋里的擺設(shè)。”季母坐在木席上,細(xì)細(xì)地觸摸著每一寸,“子然喜歡簡潔,所以住的地方?jīng)]什么東西,只有簡單的幾樣生活用物,稍微打掃就能住人?!?p> 季母從木席上起身,開始收拾,第五云也開始整理。毋需多久,房間就整理得干干凈凈,季母也隨之離去,只剩第五云坐在空蕩蕩的房間里,呆坐著出神。
此刻,窗欞外的晚霞也散了進(jìn)來,灑滿了一地,更灑在第五云微糙的臉頰上。他還是那身破麻衣,舊草鞋,可長發(fā)卻被季母修建的整整齊齊。他終于不再像個無人要的野孩子了。
他的臉也從披散的長發(fā)里露了出來——他有一雙稚嫩且秀氣的眼睛,瞧什么都會有一陣出神,可不久就會在嘴角邊揚起一縷笑,這時,他的眉弓也會彎,似偏屈的一支新竹。不愧是少年,他的肩上宛如盛著星辰,眸里可蕩日月微光,鼻里吸著草長鶯飛的春風(fēng)。
他回神,伸手輕觸溫暖的被褥,抬眸望窗外的晚霞,絡(luò)繹不絕的行人與街道的喧鬧在窗外搖曳如影。倏地,秋日的風(fēng)掠過窗欞的細(xì)縫,吹在了第五云的臉上,吹疼他的眼睛,讓他流出止不住的淚水來,終于,他忍不住哽咽,開始放聲大哭。
其實,長久以來的痛苦與愧疚早已將他折磨得破敗不堪,可只有今日,他所有的固執(zhí)、倔強才全然崩壞。
他哭了很久、很久,直到晚霞散去,一夜幽然。
自從家散了之后,他就再也沒有家了,只有唯一的親人——李語嫣。所以他一直在找她,因為沒她的地方就沒有家。可是今天,他又多了一個家,一個他從不敢奢望的家!
恍然間,他仿佛回到了西境。
那里有延綿不絕的譽錄山脈、不見白云的漫漫黑夜、永不停歇的西境白雪、奔騰不盡的呼嘯長風(fēng)、堆積成群的熊熊篝火……
這就是西境??!他們圍繞著篝火放聲歌唱,唱著那些粗俗的字詞與曲調(diào),跳著傲然的舞姿、喝著不凍的烈酒,在黑夜里慢慢燃燒,向整個山脈都傳去他們的豪爽。阿爹與阿娘、小璐、真正的第五云、語嫣都在圍著篝火起舞,喝著米暈酒,灑出歡快的笑。他自己則是坐在遠(yuǎn)處望著他們,望著那不滅的篝火,然后消失在冗長的黑暗里。
他不是什么第五云,也不配成為第五云。他只是那個膽小怕事、自私懦弱的華唐!
他之所以用第五云的名字,是因為他希望能與第五兄長一樣,勇敢無畏,堅強善良。
他撒了謊:偷偷跑出地窖尋食物的是華唐,不是第五云!是華唐害死了他們,不是第五云!而真正的第五云也早已不知所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