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十四,紫燈節(jié)。
成舉街的攤販桌上飄出豬肉白菜餡的香氣,寂靜冷清的街上也擠滿了人兒,起早的人們相互吆喝著張羅紫燈,忙在路兩側(cè)架起能掛住紫燈的長架。城外的人也會(huì)早早地入城,自帶些上好的吃食,再等城門緊閉后,一賞紫燈佳會(huì),前去青云樓聽上一曲兒遠(yuǎn)近聞名的《長平歌》,再趁著夜色,從城西墻側(cè)門歸家。
成舉街林府在辰時(shí)就掛起紫燈,燃起燭火,其中一盞紫燈描繪了林子覺的模樣,其它紫燈則寫上祖輩的盛名,以期沾到些盛世風(fēng)氣。林府這陣仗比起丞相府也差不了多少,若是丞相微服巡游見了,還不羞愧得無地自容。
季母今日起得極早,將五日前就備好的紫燈取出,掛在茅草門沿上,難見的點(diǎn)燃燭火,隨后抱起幾捆剛摘下的火焰蘭趕往集市,現(xiàn)在這時(shí)人正多,賣花或賣新鮮藥草都是極好的時(shí)候。在這只見紫荊花的紫郡城內(nèi),金紅如火的火焰蘭很受歡迎,每次出門帶的幾捆花束很快被洗劫一空。
成舉街上人滿為患,林子越與明隆所在的紫郡衛(wèi)于卯時(shí)就開始巡邏,負(fù)責(zé)成舉街與長落街、紫荊街、回得角街的治安,街衢上可見七國各族的人,有子楚教的信教徒、南蠻國的蠻漢子、承若國的外來商、羽樂國的羽樂人、百里國的榫頭匠……
季母離去后,第五云還需整理花圃,給每株火焰蘭澆上糞水,這才能閑下來。只是前幾日,第五云挪移織器,將一處的榫頭弄壞了,需要將其拆下,尋成舉街尾的孟工匠裝好。
他將織器拆下,緊鎖房門,上了街。
自從第五云住在季母家后,就極少出去,不過季母會(huì)常帶著他去西邊長落街的野處,推上一車糧食。那是官府提供給居無定所的孤寡老人、被拋棄的孩童、流浪的乞丐聚眾的地方,比起騰飛街的騰煙長閣,怎可一個(gè)“天差地別”了得。
第五云行于街上,新奇地探頭望:
子楚教的信徒早在街道人流密集的地方宣揚(yáng)子楚的秘法與咒術(shù),告知世人“世人皆生而貧苦,若欲得救贖,須歸皈依無望之王的麾下,便可得永生救贖……”;承若國的商人們總喜歡搗鼓些新鮮玩意,運(yùn)輸至紫郡國,販賣給這些沒見過世面的人,賺些銀兩。第五云走到攤前,也會(huì)端著織器,把玩一會(huì)兒,他記憶最深刻的是“風(fēng)水車”;比起外來商,羽樂人則是席地而坐,取出箜篌、絲竹、揚(yáng)琴等樂器,于大街上彈奏樂曲,引得行人駐足,呼聲“叫好”;六國的人見著南蠻國的蠻漢子,都會(huì)下意識(shí)地退避,因?yàn)樗麄兊纳聿膶?shí)在是太過高大,給人一種危險(xiǎn)感,不過見多了也就不再稀奇。
那日明隆與第五云初入成舉街所見的禿子與他的老父親也在街尾擺攤,想必是紫燈節(jié)太過熱鬧,他們來得太晚沒占到好攤位。
第五云離他不遠(yuǎn),見那禿子在好生照料一旁的老父親,未有一絲厭煩。
他走近,取出腰間為數(shù)不多的紫銅元,除開修繕織器的錢,全都遞給他。
禿子見來了生意,立馬笑臉相迎:“好勒!您給了五個(gè)子,給您稱上兩捆?!彼麆?dòng)作極利索。第五云見到他滿了兩稱,還使勁地往里放菜。
“下次再來!”禿子露出笑容,大聲說著。
第五云接過,也露出笑,提著菜離開。
他剛走過幾家商販就見到季母坐在不遠(yuǎn)處的巖石板上,此時(shí),籃中的火焰蘭已賣光,她正在輕輕地擦拭眉間的汗?jié)n。第五云正想往季母走去,卻見一穿著奇異的僧人迎了上去,像是在交談。
第五云并未打擾,徑直離開。
“你可是林子然的母親,季禮珍?”僧人立在不遠(yuǎn)處,微笑著同休憩的季母說話。
僧人穿著白色布衣,僅遮住半身,露出赤裸臂膀,與這時(shí)節(jié)相沖突。僧人看似年事稍高,已過知命、胡須發(fā)白、滿臉皺褶、剃盡頂發(fā),卻慈眉善目,不招人厭惡。
“正是。不知這位師父是?”季母疑惑地回問。
“不可知之人,不可知之地?!鄙诵θ唬p聲說。
季母聽后,猛地站起,面色凝重?zé)o比:“你是那里的人?”
“是的?!鄙说粦?yīng)答。
季母無力坐下,蒼老的面容不禁露出無奈:“你們尋我三十載,還不肯放棄嗎?如今你找到我了,是打算帶我回去嗎?”
“未曾想?!鄙嗣嫔吞@,笑起時(shí)眼角合上,瞇成一條縫,“季禮珍,天之塹守衛(wèi)之族族人,應(yīng)繼承天之塹守衛(wèi)之職,卻因一紫郡國邊境守衛(wèi)將軍不慎闖入天之塹秘地,隨后棄家族使命于不顧,與那將軍私奔入了七國,生有一子,名曰林子然。”
季母猛地抓住那僧人的手臂。他的手孔武有力,帶著粗糙的老繭,不為所動(dòng)。他不像是僧人,倒像是長年用劍的劍客。僧人并不掙脫,只是笑著望向季母。
“求你放過我的孩兒!他什么都不懂,也不知道什么是職責(zé)!”季母急忙替林子然求饒,“千萬不要帶子然去那里!他會(huì)死的。當(dāng)年父親就是死在那里的……”季母說得激動(dòng)時(shí),差點(diǎn)跪在地上,卻被老僧一把拉住。
“季氏放心,我并非你的族人,也并非來帶走你的人。既然你已經(jīng)離開了那里,天之塹也放棄了尋你,我又何必多此一舉,帶你回去受罰呢?!?p> “只是……”老僧甚是猶豫,不知該說不該說。
“老師父請(qǐng)說?!奔灸搁L舒口氣,這才肯松開老僧人的手。
“只是,你應(yīng)該明白?!崩仙送蛭跷跞寥恋某膳e街,緩緩說起,“守護(hù)天之塹是你的職責(zé),是刻在你血脈里的命數(shù),你當(dāng)年雖然逃過了,但是你無法抗拒命數(shù)、更無法違背。你會(huì)付出相應(yīng)的代價(jià)?!?p> “什么代價(jià)?”季母早知道會(huì)付出代價(jià),但是這樣的代價(jià)是什么,她無從得知,所以她想知道。
老僧人自季母放在青石巖上的竹籃中尋見一株焉了的火焰蘭,撫摸著枯敗的花瓣,然后用力地扯掉它。
“我也不知道,畢竟違背命數(shù)的人,最終的下落都無可得知?!彼纳裆镉幸稽c(diǎn)哀傷,“不過你違背了命數(shù),命數(shù)也會(huì)違背你?!彼徽f出個(gè)大概,他見季母還是疑惑,便繼續(xù)說,“你曾經(jīng)為了什么東西背棄了命數(shù),如今那些東西也會(huì)背棄你。”
“這是你從天之塹帶來的火焰蘭罷?落焰園啊……固執(zhí)守護(hù)的兄長、走得偏激的叔父、一只被囚禁的金絲雀的故事……真是令人驚嘆啊?!崩仙四暯鸺t色的火焰蘭,露出懷念的神情,“愛如火焰,恨如紫荊嗎?你與他的誓言真令人神往,難怪你愿冒大不韙與他離開。”
季母并不驚訝:“我走時(shí),只帶走了天之塹的火焰蘭,因?yàn)檫@花是他送給我的定情信物,所以我想一直見著它。”
“是你帶來的嗎?”他輕笑。
季母啞然。
老僧人輕輕地扯掉花瓣,然后碾揉它,扔在地上。
他的聲音倏地低沉:“人的一生便如這火焰蘭,盛開若火焰,絢爛且瑰麗,枯敗若野草,殘破且不堪?!?p> 季母望著滿地的花瓣,陷入了沉思。
“我曾在天之塹望見一片又一片的火焰花海。金黃色的火焰將我包裹,宛若在燃燒?!崩仙藗械赜|摸火焰蘭的莖桿,“還有一事,我必須告訴你?!彼?,“你或許以為你逃過了命數(shù),可未曾想命數(shù)一直在纏繞著你?!崩仙撕鋈黄鹕?,望向方才第五云離去的地方,“你感覺到了罷,他身上的氣息,這也是你為什么看見他就待他如同親人一般的原因,因?yàn)樗纳砩狭魈手c你們一樣的血,那是罪惡的、燃燒的血?!?p> “記??!你若一直留著他,你會(huì)死,許多人都會(huì)死,或許這就是命數(shù)!那可笑卻又無法違背的命數(shù)!”
老僧人起身,準(zhǔn)備離去。
季母叫住那老僧人:“你還看到了什么?”
老僧人停住,立在人群中,以只有自己才能聽見的口吻說:“火焰吞沒了冬歲,七國化作了煉獄?!彼麤]有回頭,繼續(xù)往前走去。
季母沒有得到回答,往前追去,可剛追不過幾步,老僧人就消失不見,只剩下熙熙攘攘的人群還在喧鬧。她渾身癱軟地回到巖石板上,望著石板下光禿禿的花莖與捻成一團(tuán)的花瓣,輕輕地拾起,放在掌心,還能聞見火焰蘭的淡淡花香。
俄頃間,天之塹的過去,七神與白霧外的一切又朝她撲來,與成舉街一樣喧鬧、嘈雜。
黑水湖,一艘船舶。
“找!給孤找出來!”青銅爵被紫郡公主狠狠地摔在地上,船艙都因此微晃了一下。
阿穎姑娘對(duì)著匯報(bào)的紫郡衛(wèi)示意退下,重新拾起了爵杯,走入簾后。
“公主,若不是換成了青銅爵,只怕又被你摔壞一個(gè)?!彼郎厝岬卣f起,眉眼彎如細(xì)柳,“我們又不是第一次尋不到他了?!?p> “明明就出現(xiàn)在了成舉街與季禮珍相見!他怎么又可能消失呢?!孤不信,他能從孤為他布置的天羅地網(wǎng)里逃脫!”紫郡公主長眉冷豎,寒意自她的言語中迸開。
許久后,她低聲嘆息一聲:“若是再尋不見他,也許真的再也沒有機(jī)會(huì)了……”
公主輕揉長眉,卻怎么都擰不開。
“公主,毋需因此氣惱。阿穎相信,我們會(huì)找到的?!彼郎厝岬萌缫煌舸核屝睦渑c憤怒的公主怎么都發(fā)不出火來。
“阿穎啊,阿穎……”
她緩緩立起,走至船板上,往黑水里丟入魚餌,對(duì)著她輕聲道:“是時(shí)候了,開始下餌罷。”
俶爾,無數(shù)的魚兒沸出了湖面,紛紛地咬住冰冷的寒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