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一。
步入深秋的紫郡城依舊下著瀝瀝淅淅的小雨。
八月的寒意讓紫郡城裹上單薄的紗衣,清澈的紫允溪上流淌著一片清涼,不見遠去的游船、嬉戲的孩童,唯見彌漫的白霧與木窗的寒霜。桂香橋上的桂花開了苗,早熟的幼苞散出淡淡的幽香,閑來成舉街的游客絡(luò)繹不絕。
按照以往的習(xí)俗,紫燈節(jié)的燈籠需掛在門檐上足足一月,才能送走游蕩的靈魂。羅棱街、長落街、成舉街等都還有紫燈節(jié)的蹤影,被孩童弄破的紫燈也滿地都是,堆積在街衢的水渠旁。
百姓們傳唱著《西境》的獨歌。
自紫燈節(jié)那一日后,李語嫣與元箐箐的名字也被世人知曉,去過青云樓親眼見過《西境》與《長平》的人,還在盛譽那一日的篝火與紫荊。
紫燈那一夜被壓倒的火焰蘭被季母一一扶起,插上長條的竹片,用茅草捆綁著。火焰蘭在這幾日枯萎了不少,或許是因為濕雨積水的天氣。
第五云正立在花圃中,撐著傘,一一勘察火焰蘭的狀況。
自那日被季母扶回房間后,他就一直待在家中,極少外出。這幾日,他只是隨季母出去賣火焰蘭、或是前往西邊長落街的野處照顧流浪的孩童與老人、時而到禿子那里買些空心菜,照料他的生意。至于紫燈節(jié)那晚在青云樓中發(fā)生了何事、他為何會如此失態(tài),季母都未曾過問,只是一如往常地待他。
這是第五云離開西境后,第一次感到安心。
他現(xiàn)在也喜歡跟著季母坐在門前望著那成群的火焰蘭,吹著微涼的風(fēng),感受秋日的落雨。
“第五少年,這段日子過得可好?”明隆舉著傘立在花圃前,輕笑。
明隆今日穿著紫綱甲、腰佩紫綱劍,披著一襲黑色斗篷,儼然一副軍士模樣。
“明哥,有些日子沒見你了?!钡谖逶铺ь^望他,咧嘴笑。
“已有一月未見你了。我近日事務(wù)繁忙,就很少有空來?!泵髀∽呓?,細看第五云這一月的變化,不禁滿意地笑,“一月不見你,你已是紫郡城人了?!?p> “這幾日承蒙季母的照顧,對紫郡城了解不少,也明了不少道理?!钡谖逶评⒕蔚匾话?,“第五云很為那一日的所作所為感到羞愧?!?p> 明隆連忙扶起他:“快快請起,現(xiàn)在還下著雨。如今看來,送你到季母這里,實乃明智之舉?!?p> “季母待我甚好,教我識字、織衣、煮食、澆灌火焰蘭,學(xué)會了不少東西。”第五云笑然。
“吐字不急、語氣平和、行事不燥,你比剛?cè)胱峡こ菚r的毛躁樣好上不少。”明隆點頭,“季母可在家中?”
“季母今日已出去賣火焰蘭了,還要等上片刻才能歸家?!?p> 第五云估摸著時辰,帶著明隆去了正屋。
“不急,就坐在這里等季母歸家罷。”明隆坐在正屋的圓桌旁。
第五云為他斟滿茶水:“不知明哥今日前來,所為何事?”
明隆輕抿茶:“兩事。其一與你有關(guān),這其二則與子然有關(guān)?!?p> 第五云意識到什么,連忙說起:“是與止歲營有關(guān)嗎?”
“如你所想?!?p> “這些日子,林子越與戚氏未為難季母罷?”
第五云凝眉,有些惱意:“前些日子,戚氏來過一次,言語之刁鉆,話中盡是嘲諷之意,甚至讓季母給她給付花圃的租金,整整幾兩紫銀元,而她卻扔給季母幾枚紫銅元,美其名曰‘林府給予季母的贍養(yǎng)費’。簡直欺人太甚!”
“罷了……”明隆嘆氣,“戚氏自從季母嫁入林府后就一直待她不好。季母剛?cè)肓指畷r,戚氏就妒忌季母貌美,況林子覺偏愛季母,更惹得戚氏厭煩。林子覺逝世后,戚氏便掌管林府,將季母排擠至此處,還用各種方法刁鉆、為難季母,實在讓人意難平?!?p> “可季母所言于我并非如此?!钡谖逶埔苫?,“她說林子覺生前時戚氏待她極好,只是子覺死后,才待她如此?!?p> 明隆搖頭,無奈地講:“季母太善良。林子覺過于偏愛她,她便總覺虧欠戚氏,便不愿將這些事全盤告訴你,也是免得你與戚氏起了沖突,傷了自身?!?p> “真是氣煞我也!”第五云怒發(fā)沖冠,“我要去找那潑婦為季母抱不平!”
“坐下!剛夸你處事平和,怎么轉(zhuǎn)眼間又變得毛躁起來?!泵髀r住他,“你若是去,季母必定會不開心,戚氏也只會更加刁難季母?!?p> 第五云憤慨不已:“難道就這么算了?”
“罷了。待子然歸家后,戚氏就會收斂不少,況且戚氏刁難季母也并未太過分?!泵髀〉惠p笑,可他眉眼間的倦意更濃了,“倒是林子越來過這里嗎?”
“未曾來過?!钡谖逶茡u頭。
“這林子越也算不上什么好東西?!泵髀@息,“想當(dāng)年,子越與子然關(guān)系最好,季母也最疼他們二人,對子越就如同親子??烧l曾想林子覺逝世后,子然與子越便再無往來,剛開始林子越還關(guān)心季母,可越到后面,林子越便不待見季母了,也暗許季母被排擠到這茅草屋來。只是季母還一直念著子越,待他如親子,信任著他,總覺得是戚氏從中作梗,讓他們見不得面。不過如此也好,比起林子越摻和一腳,如今這不見與默許,也算得上有心了?!?p> 還未等二人繼續(xù)講,便聞季母的腳步聲從別院傳來。
他們二人立馬停下,生怕季母聽到些什么。
“明隆小子,今日怎有時間來我這里?”季母放下肩上竹籃。
明隆立馬起身一拜:“明隆小子,見過季母?!?p> “都說過了,不需這些禮節(jié)?!奔灸笇⑺銎穑趫A桌旁,“是想喝季母熬的蘭菜湯了嗎?”
“今日不是想喝蘭菜湯,是有事前來。”
“是有關(guān)子然的消息嗎?”季母正襟危坐。
明隆平日極少有事尋她,一般尋她都是與子然有關(guān)。不過季母見明隆神情自若,自帶幾分欣喜,也就松了口氣,至少不是壞消息。
“南境遠洛城軍營飛鴿傳書,子然在前幾日就已出發(fā),會在這幾日歸來。”明隆笑著喝茶。
“是嗎?”季母也眉目帶笑,“子然一般不是十二月左右才歸來,為何這次八月就回來?”
明隆蹙眉:“前些日子南境戰(zhàn)勢吃緊,從南境天塹濃霧外出現(xiàn)的惡歲越來越多。因為近日出現(xiàn)的惡歲少了些,所以有不少南境將士陸續(xù)回家探親,再早日歸營,以備南境戰(zhàn)勢不時之需?!?p> “天塹外濃霧中出現(xiàn)的惡歲越來越多嗎?”季母擔(dān)憂,不禁想起霧中的一切。
“是的。天塹外的濃霧中出現(xiàn)了惡歲,原本活物是無法穿過天塹濃霧的,可惡歲是死物,所以我們無法預(yù)料到他們的數(shù)量,也無法知道他們的來源,更不知道濃霧里是否存在著和我們一模一樣的人,里面的勢力、王朝、野獸都無從得知?!泵髀〕了?。
他似乎預(yù)感到了一場空前絕后的大戰(zhàn),這場戰(zhàn)爭七國將士都無法避免。
“蒙語國又時而犯境,使得南境將士這些日子疲憊不堪,所以才令他們提前歸家探親,好休養(yǎng)生息。”
第五云坐在一旁插不上話,但他聽見“惡歲”二字時,也深深凝眉,下意識地握緊雙拳。
“蒙語國還敢侵犯南境?前幾日不是傳聞蒙語國已向紫郡國繳納毀約銀兩嗎?”季母疑問道。
“的確如此。不過南境天塹出現(xiàn)的大量惡歲,使得遠洛營軍馬疲憊。蒙語國未受波及,故而屢次犯境,想趁機推拓疆土。季母你應(yīng)該知曉,蒙語人生性張狂、肆無忌憚,喜生啖人肉,與青狼共存,宛若野獸?!泵髀≌劦酱颂?,不禁語氣沉重,“這等國事,季母還是毋與他人談?wù)摚⌒挠行闹?,惹得牢獄之災(zāi)?!泵髀〔辉偬崞鹉羌拢俺尤粴w來一事,還有一事。新的止歲營即將開始,按照之前講于季母,第五少年只住到止歲營開營那日,如今止歲營開啟,第五少年也該離去了?!?p> “若是季母想第五少年早日離開,今日便可將東西打包,我與他一同帶走。若是東西較多,可花些銀兩從西街李老那處借來木板車?yán)?。?p> 季母望向第五云,忽而一笑,她非常不舍他:“不急,子然應(yīng)還有幾日才來,小云需要的東西,我們慢慢托人運去。”
“入了止歲營,只有前三日可歸家,到了第三日,就不可再出來?!泵髀“櫭迹耙簿褪钦f季母需在三日內(nèi)將第五云的東西運去,得比往日快些?!?p> “無礙。我明日就花些銀兩,叫李老幫東西運去。這幾日,就讓小云一直住在此處罷,也算是再陪陪我這孤寡老人?!?p> “那好?!泵髀∑鹕?,一拜,“既然如此,我便帶他去兵部、戶部各處,記其姓名,登上戶籍,去往止歲營了。”
“甚好?!奔灸钙鹕恚慌缘牡谖逶?,替其整理衣裳,“小云去了止歲營,定要好生學(xué)劍,不可像往些日子那樣惹是生非,待人記得禮貌,不懂便多問。記得季母曾經(jīng)對你說的話嗎?既然決定去了,那你便要燃燒你的火?!?p> “小云記住了。”
“去罷?!奔灸阜砰_第五云。
第五云跟在明隆身后,朝季母長揖:“小云去了,今日或稍晚些歸家?!?p> 季母點頭,送第五云與明隆至門前,她正準(zhǔn)備撐傘再送他們二人一程,卻被明隆攔下。
“季母你身子虛弱,今日下著大雨,就不遠送了?!?p> 第五云也說:“季母,我并非不歸,就不遠送了?!?p> “那我就送到此處罷……”
季母將手中的油紙傘放下,立在門檐前,目送二人遠去,消失在成舉街的皚皚白霧中。
可良久后,季母還立在門前,抬頭探望,仿佛第五云會從遠方歸來。她曾經(jīng)以為他們的離開是暫時的,可誰曾想子覺去了就不再歸來,子然也只是每年回來幾日,不知在南境如何,如今又是……她靠在門檐上,滿是皺褶的臉上寫滿了疲倦,枯槁的身軀微微佝僂,再也無法直立,忽地,一縷花白的長發(fā)從花簪里漏了出來,蕭瑟地垂落在她的耳畔。
她久久立在門前,抬頭望向檐上的紫燈,吐出一口濁氣,慢慢地將破舊木門闔上,抹掉眼角那星點般的濕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