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郡宮內(nèi),殿外的鐘聲已散盡。
公主凝視階下還跪拜著的百官,淡淡的聲音有如靜靜流淌的長溪:“眾愛卿,都平身罷……”
“謝公主——”百官起身,歸去原位。
“遠征將軍何在?”她又喚。
“臣在?!鄙裆氐臍W陽宮走至長廊,三指平一。
公主言語:“這屆止歲營遠征西境一事依舊由你負(fù)責(zé)。你在紫郡待上幾日,離開時,領(lǐng)著止歲營眾人一同往西境去?!?p> “應(yīng)。”歐陽宮頷首。
“退下罷……”她疲憊地擺手,怒意已消融在翻騰的血脈中了,“今日,眾愛卿可還有事要稟報?若是無事,就退朝罷,孤感覺有些乏了。”
百官沉寂不語。
“既然眾愛卿無事進言,那便退朝——若是愿意留下一睹第五云與將軍比試的人可去往偏殿,那里有休憩的住所,會有糕點與主食。一個時辰后,眾人在紫羽宮練武場匯集。”她從王座上起身,輕甩長袖,勾在裙擺上的流蘇隨著步子搖曳,一股淡淡的桂花香在滿是燈油味的大殿中散開。
“送公主,愿紫荊花神永庇紫郡。”百官一齊跪拜,其聲大盛。
退朝后,張統(tǒng)領(lǐng)、子月先生、歐陽宮、余開化一行人去了偏殿,部分對比試不關(guān)心的官吏就此退去。他們今日所受的驚嚇是近幾年最可怕的,這一次,他們幾乎是提著腦袋為那個毫不相關(guān)的第五云求情??刹恢趺吹?,他們老謀深算、未雨綢繆多年,竟也會一時間心血來潮,退朝后,他們定會鎮(zhèn)定思痛,查漏補缺,否則下一次,他們就不會有這么好的運氣了。
“退朝——”宦官尖銳如鷹鳴的聲音再次響起。
紫郡宮寢宮。
公主一行人已快步移至寢宮,身后跟著的宦官與宮女卻突然止住了步子,只有公主一人入了寢宮。
“路公公,你們可以下去休息了。”阿穎姑娘攔住準(zhǔn)備更隨公主一同入寢宮的宦官們,“公主今日身體不適,需要靜養(yǎng),各位公公們就不必侍奉了。
“應(yīng)——”路公公朝阿穎姑娘長揖,“那老臣退下了。”他領(lǐng)著宦官們離開。
“阿羽、阿真、阿月、阿依,你們今日也不必侍奉了,不如下去將我布置的東西好生琢磨一番,日后對你們侍奉主子會有好處的?!卑⒎f姑娘守在殿外,攔住了一側(cè)的宮女們。
“應(yīng),穎宮主?!彼娜藝梢蝗?,捻起裙擺,半蹲施禮。
阿穎目送宦官與宮女退去,又立在門外四處打量,這才將梨花門合上,一人去了內(nèi)間。白晝時她是不會在前殿拉起銀絲的,這是為了以防誤傷進殿稟報的宮人們。
窗外的光從梨花門上的空隙透入了冷清的寢宮,紅紗也鎏上了一層燦金的粉末。這些粉末是飄在虛無空氣里的,當(dāng)光透過紅紗后又變得殷紅如瑰,落在暗沉的石板上像是畫了成群的紅玫瑰。
阿穎姑娘利索地將熏香點燃,又將掛在圓柱上的七枝銅燈吹熄,然后才將固定在圓柱上的紅紗放下,隔出外殿與內(nèi)間。這代表著公主在休憩的意思,就算是宦官與宮女得了消息也只能守在門外,或是隔著紅紗小聲呼喚穎宮主。
她入了內(nèi)間。
“內(nèi)監(jiān)與宮女都退下了,公主?!彼p輕地說著,溫柔得如吹在耳畔的春風(fēng)。
“嗯,好。”公主徑直去了梳妝臺卸下戴在發(fā)束上的發(fā)簪、金色編織的發(fā)箍。
阿穎姑娘并未跟著,只是輕笑著轉(zhuǎn)身背對她,像是在為什么做準(zhǔn)備。
須臾間——尖銳的嘶吼聲從阿穎姑娘背后傳來,那是撐破了嗓音的嘶鳴,是憤怒與怨恨的爆發(fā)。
“真是氣煞我也!都什么東西!竟也敢跟你紫郡公主叫板?”
她聽見公主氣急敗壞的嘶吼聲,凝在眉間的笑意更濃,眸里泛著星光。
“咚——”
整個梳妝臺都被她掀翻了。黃銅鏡掉落在地上,無數(shù)的珠寶與首飾肆意散落,沒被金絲拴住的珍珠滾滾地跳動,它們滾向四面八方,點綴在鮮紅的蘇勒毯上,像初晨時掛在玫瑰花瓣上的銀露。
“敢惹老娘,看老娘不把你們都給殺了!阿穎,給老娘喊上百萬禁軍,上萬止歲者給我抄家伙,我要將在朝上忤逆我的官吏都碎尸萬段,尤其是那倆老不死的!”公主抓繞梳得整整齊齊的長發(fā),將它抓成了一處鳥窩,亂蓬蓬的,掛在耳垂上的銀墜子變得像是鳥兒的排泄物。
“應(yīng),公主——”她雖然明面應(yīng)答,卻未有動身之意。
她知曉她說的只是氣話,等她過了這惱羞成怒的時間,又會佯裝不記得說過這些話。她一想至此處,又笑了起來,薄紗下紅唇勾勒出的望月在臉頰下旋出一窩春水,眼眸中的笑意是夜空中斑斕閃爍的星光。
“這些千刀萬剮的賊子、奸吏,就知道跟老娘對著干是吧!好,你們都給老娘等著!”她抓起掛在窗欞上的紅紗,狠狠地將它撕開,“你們給老娘看看,這就是你們的下場!我要將你們撕成兩半,要抽你們的筋,吃你們的肉,和你們的血,我與你們不共戴天……”
她像是瘋了,涂抹在臉上的胭脂都藏不去翻涌的血色,什么東西落在她的手中都會落得個殘缺不全。
“余開化??!余開化!別以為你……”她戛然而止,那些馬上就要脫口而出的字眼又被她活生生地吞了回去,“林相國啊!林相國??!別以為你這些年站在我這邊,就能讓你如此囂張了?你們都給我等著!遲早有一天,我要你們都拜倒在老娘的石榴裙下,讓你們低聲下氣地求我……”
她頗有一副潑婦罵街的丑態(tài),與母儀天下這四字毫不掛鉤。
阿穎姑娘倒是不怕,甚至是捂住了嘴,咯咯直笑,笑得雙肩都在抖,像迎著風(fēng)飄散的蒲公英。
“阿穎,你是不是在笑?”紫郡公主的聲音忽然冷冽地如一柄鋒利的彎刀,狠狠地插入了阿穎的脊梁骨。
“沒有!沒有!我沒有笑!”她立刻止住了笑,心有余悸地轉(zhuǎn)身輕瞥紫郡公主。
可此刻,紫郡公主那如彎刀的目光正在斜砍她,她的雙眼瞪得有如銅鈴,亂糟糟的長發(fā)編織成了鳥窩,珠寶、紅紗、首飾扔得到處都是,現(xiàn)場一片狼藉。
她瞧見了公主的模樣,還是忍不住“噗嗤”笑出了聲,她又立刻忍笑,為自己辯解:“我沒有笑的,真的,公主相信我……”
“相信你?鬼才相信你!”她渾身的寒意倏地直壓阿穎,“他們忤逆我也就罷了,現(xiàn)在連你也要忤逆我是罷?你們都找死是罷!那我今日就先拿你磨刀!”
“公主要殺人了——”阿穎姑娘立刻尖叫著在內(nèi)殿中亂竄。
“看老娘今日不奪你性命,看孤的九陰白骨爪?!弊峡す髁⒖坛啡?。
“公主,小心你的野雞小兔爪把阿穎的臉劃傷,不然就不好看了?!卑⒎f姑娘抱頭亂竄,被她追得呀呀直叫。
“看招——”
“快來人呀……”
……
她可不管什么劃不劃傷的,直沖阿穎雪白如鵝的長頸奔去,仿佛一旦被她抓住,她就要活活地捏死他。
二人你追我趕了一刻鐘有余。
公主氣喘吁吁地坐在地上,通紅的面色褪去了些。
殿外有微風(fēng)徐徐地往里吹,將公主隨意披散的長發(fā)撩起,喧鬧的內(nèi)間終于平靜了,阿穎姑娘也坐在不遠處的地上,雪白的頸脖上沒能留下公主手指的紅印。
兩人沉默著,只有風(fēng)從殿外襲來的微呼聲。
阿穎姑娘先動了身,去桌椅上取來茗器,斟滿一杯,緩緩地走至公主身旁,輕笑著遞給了她:“現(xiàn)在還覺得生氣嗎?姐姐。”
“在宮內(nèi)稱呼孤為殿下,不能呼孤為姐姐?!?p> 公主平靜了些,接過茶杯,輕嘬一口,淡淡地說著,她又恢復(fù)了以往的高冷姿態(tài)。
“應(yīng),公主殿下?!卑⒎f姑娘施禮,她也因為公主的追逐亂了發(fā)束,戴在頭上的發(fā)簪差些脫落出來。
“扶孤起來?!彼D時感覺雙腿發(fā)軟。
阿穎姑娘攙住她,用力一拉,差點把她自己都拽了下去:“公主是不是許久未外出了,難道是宮中膳食太好了嗎?”
“你——”她又氣得直瞪眼。
阿穎姑娘立刻捂嘴輕笑:“開玩笑的,公主莫生氣啦?!彼鲋髯诹死婊ㄒ紊?,又緊接著去將翻倒的梳妝臺扶起,將摔落的黃銅鏡與掉落的首飾一一拾起。
“阿穎,就不用收拾了,等會兒讓阿羽他們來收拾就好?!彼p聲。
“難不成公主是想要讓她們知道殿下因為朝堂上的事一個人躲在寢宮拿梳妝臺出氣?甚至還吐出了不雅之詞,‘老娘’?”她邊收拾邊挑眉,忍俊不禁,“這么久了,公主還是沒變,真生氣時總會忍著,非得到無人的地方才肯宣泄出來,然后把這里弄得一塌糊涂?!?p> “辛苦阿穎了?!惫魍蝗恍α?,笑時的她也會和阿穎一樣眸中滿是星光,溫柔得如春時的暖陽與微風(fēng),“這些年,若不是你,哪里還有什么紫郡公主?哪里還有孤呢……”
“這是阿穎該做的?!彼齽幼鳂O快,幾十息就將首飾一一擺回原位。
她輕步走至公主身前,將她扶至梳妝臺前,又將她抓繞得凌亂的長發(fā)梳得如絲綢里的絲線那般整齊,然后戴上金絲編織的發(fā)箍、玉簪子、如珠鏈的流蘇等,將石墨碾磨成粉,重新將長眉修葺,又將脫落的胭脂與唇紅補齊,戴上了輕紗。
她又恢復(fù)了紫郡公主的身份,與方才的“潑婦罵街”截然不同。
“這才是公主殿下,真漂亮?!彼χ?。
“好啦,就不要說美話了,就數(shù)你嘴甜?!惫髂朁S銅鏡中的自己,“距離第五云與慕容時遠比試還有多久?”
“估摸著還有半個時辰?!卑⒎f疑惑地問她,“公主為何你會同意慕容時遠與第五云的比試,第五云定不敵慕容時遠的呀。”
公主的笑容消失了,凝重又重新和皺褶交錯在一起。
“他的眼神告訴我,如若第五云沒有他想得那樣出色,他會當(dāng)場殺死他。”她的聲音冷了下來,“如果有他想得那樣出色,發(fā)生的一切都可以一筆勾銷?!?p> “那他會死嗎?”阿穎猛地愣住,又立刻緩過神。
公主立了起來,走至窗邊,窗邊有信鴿停留的橫欄。
她抬眸凝望窗欞外的藍天,輕聲地說:“也許會,也許不會?!?p> “那如果他真的死了呢?”阿穎擔(dān)憂地詢問,“他畢竟是他的孩子,即便不是他親生的。”
“如果他死了,那他就不會是那人,如果他不死也不能篤定他就是那人。無論他死去與否,他都只會是一顆被拋棄的棋?!彼脑捓锿钢罋?,冰冷無情的眸子盯著窗外的古樹。
她用這雙眼見證了紫郡宮的春來、夏臨、秋落、冬去,更是用這雙眼見證了生死、悲歡、喜怒……一條命而已,就算拿她的命來換,她也覺得值得。阿穎站在她身后,盯著一直不變的背影,它長長的在窗欞后拉得很遠,可她的身軀卻那樣孱弱,恍惚間,她的身影遮住了阿穎。
她忽然覺得她的背影那么遙遠,她無論如何追趕都只能被她的身影包裹在最里面。突然,她想喊住她,可是她又很害怕,害怕現(xiàn)在的片刻寧靜成為一種奢侈,甚至是連這種奢侈都要失去。
“過去的已經(jīng)過去,是他的孩子又如何?只要是會帶來亂世的人都要死!”
頃刻間,她的眼眸里又突然露出無數(shù)的刀與劍、光與影,阿穎被深深地困在那道目光里,許久……許久都沒能回神……
“我們已從百官中揪出了部分貪官污吏,雖然不是全部,但是至少對那些藏匿的貪官或有此心的人起到了威懾的效果?!彼谅暎p捻窗欞上垂落的紅紗,“即使巫馬不往藏得最深的暗子傳信,我也能大概猜出他是誰……”
“是余老嗎?”
公主搖頭,雙眸陰冷得如刀劍上的寒芒:“他不是?!?p> “那是誰?”
“阿穎,你覺得有沒有可能那個人就是我最相信的人。他潛伏在我的身邊,就是為了取得我的信任?!彼龅剞D(zhuǎn)身,凝眸望向她,“或許從一開始,他就是巫馬——”
“公主的意思是……”阿穎也擰緊眉頭。
“不急?!惫魃裆渚?,朝案桌走去,“毒蛇在洞穴里藏得太深,可它終會有饑餓的一天,只要他敢露出毒牙,我就一定會讓他碎尸萬段!”
“可是如果第五云不是那人,那他又如何能找出那些毒蛇?”
“既然不是他,那就另有其人,或是根本就不存在什么預(yù)言之人?!彼谝巫由?,輕呷一口溫茶,“等國師從天塹之境歸來后,自會見分曉,如果這人不在紫郡城內(nèi),那藏著的巫馬就會潛伏更長的時間……”
“東歸將至,亂世將臨嗎?”
“如果他們想要亂世,那就先得從我的尸體上踏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