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咚—咚—”放置在練武場角上的鑼鼓突然被人敲響。
紫羽宮一側是烏云喀什在宣鼓鑼鳴,止歲營一側是歐陽澤言,百官一側是張統(tǒng)領,止歲者一側是阿穎姑娘,她嬌小的身軀也能爆發(fā)出令人敬佩的力量。
落日快要降下,可它散出的余暉依然能夠覆蓋這片天地。這片天被它染得渾黃,至于那輪銀月,則被浩瀚無邊的余暉遮蓋,散不出屬于他的光輝。
乍然間,風聲大作、鼓聲大響,響徹在寬廣的紫郡宮內。
第五云急促的呼吸漸漸變得平穩(wěn),砰砰的心跳聲像是在與鑼鼓聲共鳴,好像下一刻就要真正地沖出胸膛,驀地,他的呼吸變得急促了起來。
他在醞釀最后的一擊!
他血管里流動的血液在奔騰。它們化作堤壩下的洪流,充斥在他的每一根神經(jīng)、每一根血管里,甚至是漲紅了他的臉龐。
風聲、鑼鼓聲停了,他也要動身了!
“是長明?!泵髀≥p呼,這一聲徹底將憂慮的眾人喚醒。
“來了——”烏云喀什也停下?lián)艄?,直勾勾地盯著場內的第五云?p> 眾人屏息,他們不想呼吸聲影響到蓄力的第五云。
“這是!”歐陽寒立刻驚得立起,在他與歐陽澤言搦戰(zhàn)那一日,他差點就在這一招吃了大虧,如今,這一招竟又重現(xiàn)在第五云身上,或者說,這本就是第五云的招式,是屬于他的技!
“怎么了?”歐陽宮見他失態(tài),追問。
可還未歐陽寒回答,這片天地就忽地靜了下來。
紫羽宮、紫荊古樹、練武場這些事物全都從他們的眼前消失了!鑼鼓聲、風嘯聲、議論聲全都在一刻散盡了!他們仿佛在一片囚籠里,這里沒有第五云,只有一同被囚禁在牢籠的慕容時遠。不過他在囚籠最中心,他們都在邊緣。
“哄!”遽爾,一道驚雷猛地炸開了這片囚籠。
他們立刻就從幻境中蘇醒了。他們還在原地,慕容時遠、第五云二人也還在場內。這是際遇天一之境的人才會領悟的勢,對于武藝不如施展之人的人才會出現(xiàn)的片刻幻象。
然而就在這失神的一瞬間,第五云的姿勢變了。
他緩緩地佝僂下去,身軀化作一條筆直的線,有如慕容時遠手中那柄剛正不阿的長槍。遽爾,風的呼嘯聲、鑼鼓聲又重新回到了他們的耳邊,除開這些聲音之外,還有第五云清脆如劍鳴的骨骼聲響。
他的肌肉與肌腱在肉眼下虬結、緊繃,就連穿著的寬松衣裳都無法遮住他充滿爆發(fā)力的肌肉。
他蓄勢如猛虎,就待一剎!
天色已經(jīng)暗了下來,落日終要西下,銀月掛在天空一隅,靜靜地照亮這片昏暗的天地。
慕容時遠側臉上發(fā)亮的油光暗沉了下來,當他目睹第五云低扶的姿態(tài)時,他的神情變了。他動了,跨步出了青石板,他將長槍橫擺在身前,用力地握住了槍桿的三分處與七分處。
一瞬間,他許久未有過的寒意爬上他的背脊,這是緊迫到極致的殺意。
慕容時遠笑了,笑中帶著期待:“這就是你勝了慕容席的招式罷。來吧!讓我親眼見見,連子然都在我身邊夸贊的少年究竟有出色!”他用僅自己可聽的聲音說出了這句話。
俄頃之間,第五云睜眼了,那道幻境又襲來。
他們眼前的一切又消失了。他們宛若置身于囚籠,被鎖鏈拴住了四肢,根本就沒有逃走的機會。這片囚籠里只有暗沉的云與低沉的雷鳴,陡然,暗云中有無數(shù)的雷霆在往下劈打,落在他們身邊,這竟是真情實切的驚雷!
巨大的爆炸聲轟在他們的耳邊,都快要將他們的耳膜給震破了。
戰(zhàn)鼓聲來了,是第五云低沉且急促的呼吸聲!驚雷來了,是第五云動若雷霆的一擊!如銀月一般的亮光閃來了,是第五云紫荊上的火焰在急速劃破長空!
“哄——”天之神正在囚籠上方施展雷霆之劍,落下燃盡蒼生的燦白之焰。
就連處在邊緣的他們都快要被淹沒……
“一劍長明?!钡谖逶频统恋穆曇糍康鼗仨懺谶@片囚籠之中。
驚雷吞不沒、烈火燃不盡。
……
練武場外。
第五云出劍了。他的肌肉瞬間蠕動了起來,像是有無數(shù)的蜈蚣在他的肌膚下爬動,那些虬結的、緊繃的全都在釋放,巨大且恐怖的力量加注在他的長紫綱劍上,甚至都快將紫荊幻化為雷霆,不過這道雷霆是燦白的——它硬挺挺地撕裂了長空!
與此同時,囚籠中的天神也正在將雷霆之劍狠狠地斬下!
僅一剎,就足以分出勝負。
“鏗——”
一聲脆鳴響起,一柄長槍出現(xiàn)在他們的眼前,于此同時,這柄長槍也戳破了囚籠般的幻境。
什么雷霆、什么囚籠、什么滅世之火都紛紛被這柄漆黑的長槍給刺破了!
隨之而來的是慕容時遠冰冷的聲音響起在眾人的耳邊:“一槍,破雪?!彼穆曇綮o如湖面,甚至沒能掀起一絲波紋?;镁称屏耍毼鋱鰞鹊募姞幰猜湎铝酸∧?,眾人就這樣從令人驚詫的幻境中醒來。
天色已經(jīng)暗了,落日徹底散去了余暉,只剩下低聲的蟬鳴與暗淡的月光。
公主在天黑前就派了止歲者們將一旁的石燈點燃,此時的練武場雖然昏暗卻也能勉強視清。
不過場內碰撞的經(jīng)過,只有少數(shù)人看得一清二楚。
練武場靜了,沒有風的呼嘯聲、也沒有槍與劍的鏗鏘聲、更沒有鑼鼓聲,只有第五云被直接擊飛落地的碰撞聲。很顯然,他敗了,即便是在施展長明之后。只是沒想到的是,他敗得是如此徹底,如此狼狽……
練武場上萬籟俱寂,連燈火燃燒的噼啪聲都沒了。
眾人再次將目光落在場內,只見第五云咯出一口鮮血,癱瘓在地上渾身直顫,這是使出超過他肌肉負擔的長明之力的代價?,F(xiàn)在的他不過是一強弩之末,他沒有當場昏迷過去已是莫大的幸運。
“他輸了嗎……”烏云喀什回到了原位。
方如均雖然不如,卻也不屑地說:“他怎么能不輸,對手可是遠洛城破雪將軍!他,不過一鄉(xiāng)村野夫?!?p> 烏云喀什聞聲狠狠地剜了方如均一眼,嚇得他立刻住嘴。
烏云喀什又將目光挪回倒在地上的第五云,望向他的眼神里,不知是惋惜,還是敬佩……或許這兩者都有。
……
“他輸了?!表椝鞆膰@息著說,“他已經(jīng)盡力了。”
“可惡!”明隆握拳,他恨不得替第五云上場。
可歐陽澤言又怎會相信?他舉起手上的鼓鍵子,再次敲響鑼鼓,可第五云怎么都站不起來。
“站起來!快站起來!”他大喊,聲音卻被鑼鼓聲所淹沒。
……
“已經(jīng)結束了嗎?”公主問一旁的阿穎。
阿穎頷首,放下手中的鼓鍵子:“他已經(jīng)輸了,可以將他送去冷御醫(yī)那里了。”
“好。”公主應聲,立刻吩咐一旁宦官。
宦官們立刻動身。
……
“若是他用了這技你贏他的把握又有幾成?”歐陽宮凝視倒在練武場的第五云。
歐陽寒未作答,只是惡狠狠地盯著他,仿佛要將他生吞活剝。
“好一個第五云!”當歐陽宮見第五云如此出色后,他的眉間全是欣悅,對于這未來的棟梁之材心動不已,然而他不知道的是一旁的歐陽寒已對他起了必殺之心。
練武場內。
慕容時遠握著長槍,他的槍還在第五云剛才那一擊下震顫。他狠狠地將長槍震入青石板內,震顫才徹底消失。他拔槍,并沒有停下的意思,而是持槍走向第五云,剎那間,他如餓狼的目光里泛起猩紅的血,渾身散發(fā)出的殺氣翻江倒海似的涌向倒地抽搐的第五云。
“公主!”阿穎冷聲,“慕容時遠似乎是想殺了他!快讓他們阻止?!?p> 紫郡公主一驚,立刻朝練武場內大喊:“慕容將軍,手下留情!”
“慕容兄,快停下!”歐陽宮也察覺到不妙,立刻從座椅上彈起,往他沖去。
歐陽寒見了這一幕,卻綻出了隱隱的笑容。
張統(tǒng)領、項遂從、明隆等人也立刻往第五云沖去,他們想在慕容時遠的槍下救下第五云。
生死千鈞一發(fā)!
……
此時,第五云癱在陰冷的石板上,渾身的肌肉都不受他的控制,他仿佛感覺這副身體不屬于自己。
“我輸了嗎?”他連合上眼都無法做到。
有人好像在模糊中喊他:“我要死了嗎?這下是真的要死了嗎?”他的耳旁響起慕容時遠拖拽在地上的長槍聲,還有他沉重的腳步聲,這對他而言是死前唯一清晰的聲音。
“死嗎……”他終于閉上了眼,黑暗吞沒了他。
當他再次醒來時,他漂浮在一片汪洋的大海里,海中無一物,只有倒映的自己,還有那輪沉在深海里的紅月,與那晚一模一樣。
“華唐!”清脆的聲音響起在大海上。
就在他快要放棄的時候,他好像聽見有人在喊他,這個熟悉的聲音是——是語嫣!是她立在桂香樹下笑著喊他的真名,是她坐在青云樓閣間內笑著與他揮手。
“不要死?!彼穆曇粲娜豁懫穑褚坏嗡淙肓舜蠛@?,卻掀起了驚濤駭浪。
“第五云!”
“第五兄!快離開!”
“第五云少年,快站起來!”
……
好像又有人在喊他。第五云本就是他借來的名字,不過聽這個聲音好像是澤言,還有趙行、秋若雪、一柱……他們好像都在喊他,喊他做什么呢?他已經(jīng)敗了,快要死了……對了,他快要死了,快要被慕容時遠的長槍殺死。
他都要死了,這些人卻還在喊他,喊他有什么意義呢?一個將死之人罷了。
……
“小唐?!彼哪X海里又突然響起小璐奶聲奶氣的呼喚聲。
“小唐?還在睡懶覺呀!”是華東海,是一直收養(yǎng)他的阿爹在喚他。
“小唐,你在干什么?還不快起來?”林清宛捏住他的鼻子,將他從臟亂的稻草床里抓了起來,“怎么了,還想睡?”
他已經(jīng)不在紫羽宮的練武場上,又或是沉淪在那片汪洋的大海里,而是在西境的家。
“起來了!不能再睡啦,小懶鬼,不然小璐可不會理你了。”小璐氣嘟嘟地立在一旁,她嘟著嘴很是可愛。
“就等你了?!闭Z嫣端起羊奶罐與第五云一齊來喊他。
這個家,就只剩下他還在睡。
“對啊……我怎么能睡呢?我怎么能睡呢。我怎么能睡呢!”
華唐從稻草里驚醒,他在的地方又變了,他又回到了那一晚。
鮮血染紅了溶洞,那些可怕的惡歲在啃食西境牧民們的血肉。它們在他眼前一點點將他們啃食干凈,他害怕得大叫,害怕得大喊,仿佛又回到那時候,他什么都做不了!只能躲在角落里害怕地顫抖,害怕得他忘了身旁的紫荊,害怕得忘記了自己曾擁有過劍。
在他的嘶吼聲下,他們又消失了。
他再次漂浮在漆黑的大海上,怎么都起不了身,直到一滴水再次落入了大海里。
是她的聲音。
“不要死!”
“我不能死!”他在大海里奮力地掙扎。
他不能死,他要是死了,誰能給阿爹、阿娘、小璐、第五云報仇?他又怎么去找他們?又有誰能替他們斬盡西境的惡歲?所以,他還不能死,他還有事要做,還要……
“醒過來!給我醒過來!”
“我不要死!”
“我不想死!”
“我不能死!”
……
第五云狠狠地用雙拳捶擊海面,卻不知此刻他的雙拳也正在捶打染上鮮血的青石板。
“咚咚——”奇怪的聲音令所有人都停下了腳步。
就在眾人驚駭?shù)哪抗庀?,他竟然從青石板上爬了起來,即便他的身形是搖晃的,可是這一剎,他的身影卻如撼天的紫荊古樹那樣偉岸巨大。
“我……不能死……”他在輕聲地念,可他根本就沒有清醒的意識,這全都是藏在他身體里的本能,沒想到,這可怕的求生欲竟在此刻爆發(fā)了。
他步伐蹣跚地舉起了地上的紫荊,熄滅的紫荊又再度燃起燦白的火焰,在漆黑的夜里亮得刺眼。
“我不能死……”他的聲音在變大。
“我不能死……”他的聲音竟越來越清晰,像是正常人在說話。
“我不能死?!?p> “我不能死!”他大喊,可他的雙眼都是緊閉的。
慕容時遠忽地止住了腳步,他竟然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懼,這是他多少年第一次感受到如此可怕的寒意。他萌生了退意,頃刻間,第五云的雙眸睜開了,他迎上了慕容時遠如餓狼一般的目光,可他的瞳孔卻是放大的,無神的。
“是你,就是你殺死了他們!”
“是你!”
……
他的呼吸聲再度低沉得如咆哮的野獸,這是他臨死前的最后掙扎。
“哄——”天地間再次響起驚雷聲,只見一道閃電真正地劈開了這漆黑的夜。
閃電的藍光照亮了第五云的雙眸,那是可怕的野獸目光。
他再次佝僂了身軀,化作比長槍還筆直的一條直線,急促的吐息竟比風的呼嘯聲還強烈,心臟在他胸膛中的跳動聲堪比驚雷的巨響,直到再一次天地雷霆驚鳴。
他動了!甚至不需要蓄力,原本顫動、抽搐的肌肉竟在同一刻協(xié)同了步調,在須臾間爆發(fā)出了超越他平生的力量。
天地漆黑,唯有一道乳白的光劃破了夜,那是第五云的長明。
“哄——”第三聲雷霆驚響。
驚雷的藍電與燦白之焰的光一同點亮了漆黑的夜,在這暗沉的銀月下綻放出無可匹敵的光芒。
“?!眲夂莺莸蒯斣诹碎L槍上,發(fā)出清脆且刺耳的巨響。
不過這一次,第五云并未被直接彈飛,而是慕容時遠的長槍彎曲成了一種可怕的弧度,那道弧度里藏著霸道無比的力量!慕容時遠也硬生生地抗住了,他只腳后退,爆發(fā)出全身力量來抵擋這可怕、致命的一擊。
第五云也持劍立在他身前,燦白的火光將他們二人猙獰的臉照得一清二楚,不過,第五云這野獸般的蠻力更勝一籌。
“我不能死!我要你死!”
第五云低沉若鼻息般的嘶吼聲響起,頓時,燦白的火光大盛。
他釋放了超越人類身軀的力量,這是非人之力,是藏在他血脈里的力量,就在這種無意識的狀態(tài)下沖破了那些可怕的封印!
轉瞬間,火光大放,有無數(shù)的火星在天空中飛舞,這是劍與槍所迸發(fā)出的最炙熱的煙火。
“吱——”尖銳、刺耳的摩擦聲襲向了他們的耳膜。
第五云的劍終究還是被慕容時遠的槍別偏,但是這次他沒能擊飛他,只是勉強躲過了這致命的一擊。被別飛的第五云止不住慣性,一連沖了出去,劍從手中順勢脫落,他也一直翻滾、翻滾,直到翻滾到趕來的項遂從身前,他才真正地停下,沉沉地昏睡了過去。
項遂從等人立刻抱起第五云離開了,留下其他人震驚地立在原地,久久不能回神。
場內的慕容時遠連著退后幾步,他用力地喘著粗氣,面色被翻騰的血滲得通紅,一時間,巨大的塵煙與呼嘯聲吞沒了他,那些狂嘯若劍的風甚至都快在他的臉上割出鮮血來。
他呆呆地立在那里,直到他凝神瞧見槍桿上那一處嶄新的劃痕,此刻,那道劃痕上正泛著屬于他的一點寒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