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對極其認真的眸子在極短的距離下對視了片刻。無垠瞪著雙眼,額紋深深地疊了幾層,不過永歌能從他的眼神里感受到無可匹敵的堅定。
“冷沭、季蒙你們二人給我一些你們的血?!彼七^目光,望向身旁二人。
冷沭二話不說,從腰間取出一柄精致的短匕,用力在掌面割出一道深可見骨的傷口,頃刻間,鮮血直流如注。他緊緊地捏起拳頭,鮮血瞬即形成一細小的水注從拳頭的旋渦處流出,流入一細小的瓷碗中,涓流有如他一頭火紅卷曲的長發(fā),滾燙得令人發(fā)顫。
“你沒必要割這么深的……”永歌征征地盯著碗里的血,那些血在沸騰、翻滾,如燒開的茗器,器口正在在“咕咕”地往外冒白汽。
“這次異族襲擊我沒能幫上任何忙,甚至連季兄都……但是至少讓我為他的孩子們多流一些血吧,或許只有這樣我的靈魂才不會沒日沒夜地遭受內(nèi)疚的摧殘?!崩溷饟u了搖頭,笑容里有掩蓋不住的蒼涼與悲意,隨后他用力地將藏在甲胄里的衣角撕破,簡簡單單地包扎了傷口。
“父親不會責備冷叔的,也請冷叔不要自責?!奔緹o垠抬起頭來,認真地望著冷沭略顯疲憊的面容。
冷沭微愣,再而勾起一抹笑容。他沒說話,那頭鮮紅的卷曲長發(fā)在暗淡的光柱下黯然失色。
永歌接過冷沭的匕首,清秀的神色里有看不清的疲態(tài):“對啊……我們的血本該灑在戰(zhàn)場上的,本就是為你們而流的。既然我們沒能救得了你的父親,那么至少也讓我們?yōu)樗暮⒆觽兌嗔餍┭?,就算是為我們?nèi)蘸箪`魂相見時多一些遲到的借口。”他輕笑一下,箍在發(fā)簪里的白發(fā)在光柱中脫落,隨著風在燭光中搖晃。
他的鮮血也如注般地流入了瓷碗,霎時間,沸騰的血液竟開始散發(fā)濃濃白煙,但是這股煙汽里沒有一絲血腥味。
“還有你的,季蒙。”永歌將血碗推至季蒙桌前,就算他不情愿也必須滴入屬于他的赤之血。
季蒙凝視在瓷碗內(nèi)沸騰得翻滾的血,淡然地輕笑,笑里有譏諷的意味。他接過匕首輕輕地在指尖劃出一小豁口,滴入了幾滴血便立刻將傷口含入口中,像是他的血多珍貴,而他們的血多廉價似的。
“流再多血也喚醒不了他體內(nèi)的赤之血的?!彼p蔑地笑。
冷沭瞇眼:“這是我們的血,我們想怎么流就怎么流,與你無關?!?p> “當然!這是你們的血,你們想怎么流就怎么流唄,我就只是說說而已。”季蒙撇嘴,聳聳肩,“不過秘術(shù)必須要求三個赤之血極濃的人的血才能起效,雖然你們倆的血不夠濃,但是多些量,也應該勉強…足夠分量了吧?!?p> “夠不夠也不是你這種人說了算!”冷沭對他的忍耐快要到極限了,他要再說話,他怕自己忍不住抽他兩大嘴巴子,“就算你的赤之血再濃又如何?還不是沒被你最愛的父親選為境之主的繼承者。”
“好了!”永歌喝聲,“我接下來要喚醒藏在血里的古神之力,你們二人別再爭吵,免得影響我凝聚心神?!?p> 此時,從卷拉神之殿外穿入的光柱徹底地消失了,暗淡的燭光已經(jīng)變得異常明亮,它將并不寬廣的神殿照得如白晝一般。那些從窗柩吹入的風將炙熱的火芯傾倒,融化的燭蠟在一側(cè)掛上如冰柱似的長簾,在這片平靜的呼吸聲與低語聲中夾上些許噼啪的燃燒聲。
永歌起身,走至燦金神像前。
用以盛裝鮮血的瓷碗被他放回原本的地方——神像舉起的長劍上頂著一指長的圓臺,圓臺上的灰塵未能覆蓋的地方與碗底的輪廓完美契合。瓷碗的瓷面上滿是瑕疵,瓷碗內(nèi)的灰燼與鮮血溶在一起,它在長劍上不會熄滅的火焰地烘烤下安然無恙,甚至原先在瓷碗內(nèi)沸騰翻滾的鮮血都平靜了下來,像是受到驚嚇的孩子躲入了父母的懷抱。
永歌跪拜在神像前,口中念起拗口難懂的語言。
猝然間,鮮血動了。它沒有沸騰,碗面依舊如湖面一樣寂靜,可是鮮血在碗中慢慢地減少,就像是被什么東西從碗底抽走了,碗面依然風平浪靜。
“我等叛逆之人、罪血之人、禍亂之人應命運之神的召喚,以罪之身、赤之血,守護七之境?!?p> 當永歌禱念結(jié)束時,瓷碗里的鮮血已經(jīng)徹底干涸了,隨后,一縷深紅如瑰的火苗從碗底霍然升起——火苗微弱如燭火,有一顆深紅的圓珠在火心里沉浮。他起身,輕拍沾染在濯銀腿甲上的灰塵,小心翼翼地從圓臺上取下瓷碗,長劍上的火焰并不會對他造成傷害。瓷碗從圓臺上離開,那縷火苗燃燒得愈加兇猛起來,像是這縷火不是從長劍內(nèi)滲出的,而是那些滾燙鮮血被燒灼、干涸后形成的圓珠所引燃。
冷沭與季蒙均驚得立起了身。他們對這類存在于古籍中的秘術(shù)僅是耳聞,更別說如何施展,因為記載秘術(shù)的文字都是極難讀懂的古神語。
季蒙的臉色緩緩地陰冷了下來,那雙如豺狼般惡毒的火忽然就從他的眸底燒了起來。他捏緊了拳,藏匿的青筋又在蒼老的肌膚內(nèi)跳。
“喝了他?!庇栏瓒酥赏?,立在季無垠身前,聲音很低沉,和往常不同。
那顆深紅如瑰的火苗在他漆黑的瞳子里燒,灰銀的甲胄上全是如血的紅光,宛如有一顆永不熄滅的火焰在他的盔甲里跳動,比他的心跳得還猛。
季無垠立了起來,驚疑地盯著瓷碗里跳動的火苗:“這……能喝嗎?這不是火嗎?”
“喝了他!”永歌沒作解釋,只是沉著聲重復這句話,一次比一次不容置疑。
冷沭朝季無垠示意點頭,他的長眉輕輕地耷拉了下來,眉宇間多了一絲擔憂,因為他也不知道秘術(shù)會有什么樣的作用。反倒是季蒙,他從容的神色里有了絲緊張,他心里雖然對奪得境主之位很有把握,卻也沒到勝券在握的程度。
“喝了他!”永歌像是著了魔,使勁催促他喝下。
季無垠含眸,長長地深吸氣后又幽幽地吐出,他心中最后一點怯弱的想法被他磨滅。他將瓷碗接了過來,緊緊地盯著那株跳動的火苗,鮮艷若血的光瞬間就將他眼里的黑暗全都驅(qū)趕。
這一刻,他不再畏懼,捧著瓷碗將整個火苗都給吞了進去!
火光在他吞入口中的瞬間就消失了,所有人都將目光落在他身上,生怕錯過出現(xiàn)在他身上的丁點兒變化。
火光一消失,永歌威嚴且不可抗拒的神情就消失了。
他輕蹙眉。剛才他接過火苗時,聽見了有誰在他的內(nèi)心嘶吼、吶喊、慘叫、咆哮,那些聲音快要將他給吞沒了,直到鐵蹄重重踏碎一切的巨響聲撕裂了這些,而后他的眼前出現(xiàn)了一把燃燒著烈火的長劍,是有誰或是有人用他那粗若樹干的臂膀從濃霧里伸出狠狠地拉住神駿的韁繩,舉著那柄永不熄滅的長劍從一團鮮血凝成的血霧中撕出一條用血肉與白骨鋪成的路。
就在他快要看清駕著駿馬的人的面容時,他眼前的一切又矍然消失了。
他清醒后就立刻看見了季無垠捧著瓷碗將那團詭異的火苗吞下的場景,他想阻止,可是已經(jīng)來不及了——火焰已經(jīng)被他吞入了腹中。
“感覺怎么樣?”他立馬擔憂地詢問。
季無垠立在那里,屏住了呼吸,等待體內(nèi)出現(xiàn)哪怕一點點變化,然而……
良久,他搖了搖頭:“最開始時會感覺胸膛里有陣陣暖意,可到后面那股暖意也消失了。”他的語氣里充滿了失落與悲傷,眼里的光變得微弱。
永歌與冷沭對視了一眼,他們最后的一點期望落空了。
二人幽幽地長嘆一口濁氣,疲憊地坐了下來,原本挺拔筆直的身板也微微佝僂,蒼老、失落、燭光都融在了一起。季蒙則是嘴角勾起一抹得意的笑容,只要季無垠蘇醒不了體內(nèi)的血脈,他那可憐的侄子就失去與他爭奪境主的資格,無論現(xiàn)在他們說什么?做什么?又或是嘗試掙扎?不過只是徒勞無功罷了。
他甚至連嘲諷他們都懶得動口了。
“沒有其他感覺了嗎?”冷沭不甘地追問。
季無垠精神萎靡地搖頭,眼眶里隱隱有淚:“沒有了?!?p> “真的……”冷沭蹙眉,還想追問。
“冷沭!既然秘術(shù)無用,你再多說也無益,結(jié)果已經(jīng)注定,你我都無力改變?!庇栏锠科鸺緹o垠冰涼的手,緊緊地握在手中,想用自己的體溫溫暖他。
他心疼地撫摸季無垠因長期握劍而磨出的老繭:“無垠,切勿因此感到失落或無力。你即使沒有繼承遠古之神的力量,你也依舊是你父親最疼愛的孩子。不要害怕,不要失落,更不要悲傷,否則你父親的在天之靈看你時,也會變得和你一樣失落與無力。你不想你父親和你一樣失落和無力的,對吧?”
“就算繼承不了境之主的位子,你也可以實現(xiàn)你與你父親之間的承諾。只有你手中有一把冰冷的劍,一顆想守護一切的心,那么你就可以用你的命、你的劍去守護若依,守護天之塹的子民們!”他捧起無垠的手,先是放在無垠的心口處,后放在他佩在腰間的那柄冰涼的劍上,“記??!即使你的手中沒有權(quán)與力,也能守護自己的子民與若依!”
季無垠低著頭,長發(fā)倒垂似柳絮般遮住他的眉腳,灰衫上的火焰紋理在燭光下映得通紅。他并不寬闊的肩膀也因為佝僂而變得狹窄,甚至開始渾身顫抖。
“抬著頭看我。抬著頭看我!只要有一柄劍,有一顆守護一切的心,就能守護你想守護的一切!你聽見了嗎?”永歌注視他。
季無垠慢慢了抬起頭,此刻,淚水正悄無聲息地從他的臉頰上淌下。他那冷峻如面具的神情也會悲傷地流出眼淚,一雙無助且軟弱的眼眸令永歌硬生生地遏住口中即將吐出的話。永歌想擁抱這個孱弱的孩子,可是他與他相距了一張長桌,他做不到。
季蒙饒有興致地坐在一旁觀賞,無論是季無垠的軟弱,還是冷沭與永歌的失落。
冷沭輕輕拍了拍永歌的肩膀,搖頭示意他不要再說下去。
“無垠。你已經(jīng)夠累了,不如早些回去休息罷,接下來的事你就不要再參與了?!崩溷饛淖紊险酒穑咧翢o垠身旁,輕拍他的肩。他是不會讓無垠為了一個境主之位賭上性命的,這是他們唯一能做的,也是他們唯一想做的——保護季主留下的兩個孱弱的孩子。
“德寧,進來一趟?!?p> 青銅鑄造的大門再次響起刺耳的咯咯聲,可這次不再有光柱從門縫里照進來,只有殿內(nèi)殷紅的燭光往外散。
“走罷,跟著你德叔回去好好休息吧,今天發(fā)生的事對你來說已經(jīng)足夠多了。”冷沭長嘆息,可憐地望著這個還未長大的孩子,對他而言,現(xiàn)實還是太不公平了些。
對一個剛失去父親的孩子來說,連他父親的留下東西都護不住,又怎能要求他堅強呢?只是英雄的血都還未涼呀!他最疼愛的兄弟就要急著踩著他子嗣的尊嚴與悲傷奪取這權(quán)利的寶座,這莫不是一種極大悲哀呀……
這一瞬,他好想緊緊地擁抱軟弱無力的無垠,就像擁抱自己的孩子一樣,他擔心某一天自己也會死在戰(zhàn)場上,自己的孩子也會和無垠一樣,無力地悲泣吧。
“呵呵——”尖銳刺耳的哂笑聲突然從季蒙口中響起,他絲毫不想安慰他剛失去父親的侄子,“我早說過,賤奴生出來的東西怎么會擁有古神的血脈?莫要丟人現(xiàn)眼了!還是早些回去吧,我那最愛的兄長還需要你與若依的陪伴呢?!?p> “季蒙,你閉嘴!”永歌的面色立刻就冷了下來。
季蒙沒再說話,坐在那里無聲地笑,笑里的譏諷味越來越濃。
“走罷,跟著德叔回去好生休息。”冷沭再輕拍無垠的肩,不忍心地說道。
德寧魁梧的身軀立在季無垠身前,輕聲溫柔地說:“跟著我回去罷。”
可是季無垠卻坐在那里無動于衷,渾身顫抖得快要將沉重的長桌都給震翻。他低著頭,拳頭在長袖里攥得極緊,眼淚不再往外流淌,冷峻、古板的神色再度浮現(xiàn)在他的臉上,甚至有暗紅的青筋在肌膚下跳。
恍惚間,他那雙軟弱無力的眸子里再度燃起了如炭火一般的光,閃得奪目!
他的聲音很輕、很淡,卻像在雕刻鋒芒銳利的字眼。
“冷叔、德叔、永叔,我知道…擁有劍,擁有一顆守護的心就能守護他們,可是這真的守護得住嗎?”他眼里的淚并沒有干涸,只是被他硬生生地忍住了,甚至,那些滾燙的淚還在他的眼眶里打轉(zhuǎn),“沒有權(quán)與力就能守得住嗎?!我知道,就算有了權(quán)與力也守不住的,我知道的…我知道的,我知道的!父親沒能守住陪他征戰(zhàn)沙場的兄弟,沒能守住他與我的承諾,更沒能守住母親不被異種侵染,就連答應若依的小小承諾都做不到……那我僅是擁有一把劍,一顆心又能守住什么!”
“這樣的我什么都守不??!什么都守不住?。【拖窀赣H一樣!讓我將這偌大的天之塹交給這什么東西都算不上的叔父,原諒我做不到!我無論如何都做不到,就算是用命為賭注,我也不能將天之塹交到他手上?!奔緹o垠冷峻的神色變得更加陰沉,不過他眼里的光卻越來越炙熱,聲音如古鐘一般洪亮:“他會毀掉天之塹的,會守不住任何東西。他就是一個怯弱到只會縱欲享樂的廢物!”
“就算用我的命,我也要試一試?!彼粮蓽I,堅定不移地望向冷沭與永歌。
冷沭與永歌等人被他的決然給震住了。他們無論如何都沒想到這個肩不算太寬的孩子竟想用它頂起這片即將轟塌的天。
門外的黑夜還是那么寂靜,掛在天空一隅的星空與月色被白霧完全遮蓋了,這片天地里沒有光亮,只有無窮無盡的黑暗。
神殿內(nèi)無比寂靜,甚至連呼吸聲都要消失了,直到呼呼的嘯聲吹熄了一盞燭火,是從門縫里吹入的晚風撩動了安靜的燭火,令燭光在眾人征征然的臉龐上搖曳。
第一個從震驚中反應過來的是正在注視他的永歌。
他盯著少年的眼睛,仿佛看到了那團燃燒在他眼睛里的火,所以他沒有勸解,而是沉聲問他:“你想好了嗎?即使是以你的命為賭注。你輸了,你就得付出命的代價。”
冷沭還呆呆地,可當他聽見他們的對話后就立刻難以置信地搖頭否決季無垠的想法:“永歌你在說什么?他只是個孩子呀!”
永歌沒有理會他,依然凝視著季無垠,再次認真地問:“你真的想好了嗎?哪怕是死!”
冷沭見永歌不理會,馬上急躁地跑到他身旁,用力地推搡他。
他朝永歌大喊:“他只是個孩子,你怎么能讓他做這樣的決定。永歌,他只是年少氣盛說了急話,可你怎么也……”
“冷叔,我父親他已經(jīng)死了?!奔緹o垠抬頭看冷沭,他那雙如火一樣明亮的眼眸立馬攝住了冷沭,“如果我一直躲在父親的庇護下,那我一直都不能長大成人。母親死了,是被異族侵染致死的;父親也死了,他榮譽地倒在與異族征戰(zhàn)的血泊里。我必須肩負起他們的責任,哪怕有朝一日我與他們一樣,倒在異族的腳下,或是倒在我叔父的劍下,我都問心無愧,至少我曾經(jīng)為之爭斗過,這里灑滿了我的血與淚!是我的家,是我的一切?!?p> 他的言語冷厲如劍。
“所以,我愿意用命與我這東西都不算的叔父爭奪境主之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