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歲,第一六二年,二月七日,末冬。
冬崖城外草原上的積雪融了大片,清澈的雪水浮著碎冰順著泥土的淺壑流淌,它們最終匯聚至一起,流入了洛江流向冬崖城的分流——云雪河。
草原上,堿草鋪滿了起伏不平的山丘地。它們將這里鋪上了青綠的地毯,僅有幾片凋零如梨花的白斑落在青綠里,讓此般盛景多了瑕疵。云雪河明凈碧綠,粼粼波光沿著河水九曲回腸的溝子蜿蜒至遠方,潺潺的溪水聲則如一串掛在紫荊古樹上的風清鈴,它們此時,正在迎著風搖曳。
“真冷??!明明都末冬了?!币轮鴨伪〉膶⑹吭谘策壍牧嘘犂锒哙轮碜印K箘湃嗖潦直?,試圖從中得點暖意。
他們只有一件纖薄的舊麻衣襯在薄甲內(nèi),根本抵御不了寒風從縫隙侵襲。
“大伙兒再堅持堅持,每日的巡邏是必不可少的。”列隊中為首的將士聞聲停下。他身上披著銀白如雪的鶴氅,穿戴著風虎甲胄,腰間配著一柄青銅色的長劍,“冬崖城的末冬,還是很冷的。”他回頭凝望跟在身后的列隊,約莫百人的隊伍都在寒風中凍得直抖。
風在草原上是從四面八方來的。
風來時,草葉與針茅會如刷子似的偏斜至一側(cè),待風從其它地方吹來,它們又齊刷刷地偏斜至另一側(cè),它們都張揚地在風中搖擺,恣意灑脫,可對人來說,無論是哪邊的風,都只會是冷的,冷得令人直顫。
為首的將士面露難色,他向抖得最兇的少年將士走去。他并沒有責備他,而是將甲胄后的大氅取下,將他嬌弱的身子護在松軟的棉絮里。
“很冷罷,就先穿我的。”他拍了拍少年的肩,溫柔地笑。
被大氅裹住的少年驚了,他立馬將鶴氅脫下,跪行軍禮:“林副將,不可!將軍乃金葉之軀,小人就一普通將士,無論如何都不能讓將軍凍著,小人凍著是應該的!”
“說什么渾話呢!”他輕輕拍了拍將士的頭,將他攙扶了起來,“說讓你披著就披著,這是軍令。接下來也沒多遠,我們就快回去了?!?p> “將士們,等過些日子從遠洛城送來的軍需補給到了,就不會這么冷了?!彼v足,朝龜速前行的巡邏隊大喊。
“應——”卻只有幾個人低聲回他,因為他們心里都清楚,根本沒什么軍需補給。
他們的尸骨終會埋葬在離故鄉(xiāng)千里的遠方。待一日尸首干枯成白骨,空洞的眼眶就會橫躺著,楚楚可憐地眺望天空,希望某一日他們所凝視的浮云會在某一天帶著他們的思念回家,至少,在紫燈節(jié)那一日,屋檐上會掛有思念他們的紫燈。隊伍還在往前走,可他們都不知道自己將去往哪里。
將軍也站住了。他抬眸凝視不遠方厚重的濃霧和濃霧后他們不甚了了的天之塹,陷入了沉思。
天空也開始飄起零零落落的小雨,風吹著落在身上的雨,不禁更冷了。
他心里清楚,什么等遠洛城的軍需,什么就快到終點的步程,都是騙人的!他們突然被派來南境最偏遠的冬崖城是為了等人,他們并不知道他們是否等得到那個人,可他們必須等,誰叫那是一國公主呢。至于保暖的衣裘,臨行之前,元洛城的將士們都不夠用,更何況他們這些從紫郡城來的將士呢?真是可笑的謊言啊……
他的眉目緊凝、深旋,腦子浮現(xiàn)出了臨行前一日從紫郡城飛鴿傳來的急報:
信至邊城已過五日,簡扼之。
太宗于一月二十六日被賊人所害,于子時三刻駕崩,少頃,太子與皇子皆遭奸臣毒害。
諸皇室、貴臣各執(zhí)其詞,一時,朝野大亂,各自為政,為權紛爭。
軍需已斷,愿邊城各自安好。
冬歲,第一六二年,一月二十七日。
風又吹來了,還是那般冷,吹得他心里都會隱隱地覺著冷。他對著手掌長吐口熱氣,思緒還未斷開。
軍令上美其名曰是派遣他們駐守冬崖城,可冬崖城就是一片殘破的廢墟,空蕩蕩的全是死人氣,糧草馬秣也早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他們來這里,是為了等從承若國歸來的公主。他們?nèi)舻鹊搅?,自是甚好,元洛城的守城將也會得了未雨綢繆的功名,他們撈不著半點好處,即使他們等不到,他們這些從紫郡城發(fā)配來的將士也會凍死在這若廢墟般的冬崖城里。
這等軍令,只為一石二鳥。
日后說書人若是說起這段往事,只怕會哂笑他們——害死自家人的人不是他們以命相御的敵人,而是那些朝夕相處的伙伴。
可又誰叫他林子覺是他們的百人長呢?若是他都不愿意謀出路,這些跟著他干的將士們又該如何?他不在乎尋至公主得到的功名,他只在乎這些跟著他的人的死活。
他笑了笑,滿是無奈,頓時,他深深凹陷的眼眶里那雙如星辰般耀眼的眼睛不自主地熄滅了。他長長地嘆息,風吹在他滿臉的短硬絡腮上,將他割斷的碎發(fā)浮在額前,令剛硬分明的輪廓顯得無比蒼涼,就連若劍一般的濃眉都沒了那股將軍的銳氣。
他繼續(xù)走上無窮盡的遠方。
猝然間,劇烈的嘯聲撕破了林子覺的思緒,這是敵人偷襲的鳴鏑聲!
“全軍列陣!敵軍襲擊!”林子覺驚覺大喊,快速拔劍,環(huán)顧四周。
然而四周空蕩蕩的,沒什么偷襲的敵軍,也沒什么沉重甲胄的起伏聲,就連咄咄的馬蹄聲都沒有,這里只有一片青綠草地,還有草地上沒融化的冰雪。他心中一凜,長久以來的謹慎讓他察覺到其中的蹊蹺,他立馬抬頭往天空看,不禁瞳孔擴張,寒意迅速地從背脊爬了上來。
他瞪大雙眼,朝慌亂的將士們吼:“是敵軍的亂箭!速尋掩體!”
天空中,那些密集的長箭墜下時如一顆顆細小的黑點,仿佛是在下一場密集漆黑的細雨。雨聲極大,夾雜著風聲與“長雨”下墜的嘯聲,釋放出可怕的威勢。
痛苦聲與怒吼聲不斷響起,他們無處躲藏,這是草原!哪有什么掩體?他們唯一的掩體只能是同伴們被長箭穿透的尸體。
“躲在死人身下!”林子覺喊。
百人隊很快就剩下五十余人,這些亂箭將士們的纖薄甲胄根本擋不住。他們別無選擇,為了活下去,同伴的軀體也可以成為他們的盾牌。他們抱著同伴的尸首,眼睜睜地望著長箭刺入他逐漸發(fā)涼的身體,親自感受他們在自己的懷里變得冰涼。
他們也會痛,源自內(nèi)心的痛苦,這將是伴隨他們一生的噩夢。
可這才是沙場——除了活下去,殺紅眼,任血濺在身上,腦子里什么都不該想!
箭雨持續(xù)了很久,草原都插滿了染著血的長箭,它們比之周遭的堿草還密集。長箭下橫躺著無數(shù)的尸首,零零散散地約莫五十人,他們死前都露出痛苦的神情,以各種奇異的姿勢倒在血泊里,沒了溫熱。
“撤退!全軍撤退!”
箭雨停歇,林子覺朝還躲在尸體下的將士們吼。
慌亂中,剩下的五十人掀開同伴的尸首。他們從腰間拔出長劍,紅著眼找敵人。
霎時間,四面八方不斷有騎馬的將士從山丘另一端走至頂上。這些將士們輕拉轡頭,將他們圍得水泄不通。他們手中各拿著一張漆黑角弓,滿弓時的弓弦彎如月勾,那枚鑲在長箭首的箭簇上流轉(zhuǎn)著一縷陰冷的光。
“朝我聚攏!”林子覺大喊。
他們必須在極端的時間內(nèi)找到突破點,不然他們?nèi)紩涝谶@里,這是他作為一個將領該做的。還活著的將士們快速移動,瞬即將林子覺圍在中心。
對方為首那人與林子覺相同。他穿著暗灰色的重甲,甲上雕刻有橫豎交錯的花紋,赫然如方陣,尤其是左胸那枚如蒲公英的金黃色印徽,鎏金的面泛著刺眼的光——他們是承若國的軍士。
“紫郡國的將士們,諒你們是上場殺敵的勇士,本將會仁慈地給你們一個機會,告訴我紫郡公主的下落,或者死?!彼纬隽搜g的刀。
承刀輕出鞘,嗡顫如蜂鳴。
此乃承若國的軍刀:它以直軀為干,一側(cè)發(fā)硎成刃,刀寬如面,刃薄如柳葉。通常來說,只有在軍營中地位崇高的人,才會在刀柄上裝潢配飾,而那人手中的正是一把鑲有細玉環(huán)墜子的承刀——玉是如堿草般深幽的墨綠。
那人單手持刀,指向聚在一起的將士們,緩緩垂下刀鋒,頓時,那一縷寒光如聚集的霧水凝在了刀尖上。
林子覺與他對視,亦不畏懼,只管瞪著憤怒發(fā)紅的眼珠子。
“將士們,我們得沖開一個口子。沖開后,你們盡量奪取他們的戰(zhàn)馬,年輕的將士自成一隊,你們騎馬朝遠洛城的方向頭也不回地跑,越快越好,年邁或是有血性的將士可隨我一起。我們兵分兩路,活面要大很多,我是你們的頭,他會追著我來。誰若是怕死,也可以跟著年輕將士們一起逃走,我不會作軍法處置!”林子覺躲在將士們身后壓著嗓子,“都給我想辦法活下來!”
“聽見了嗎?都他媽給我活下來!”
將士們聚得很近,每個人都聽得極清。林子覺的話猶如點燃血液的火,令他們瞬間就沸騰了起來。
“林副將,不可!”有人低吼。
“這是命令!”林子覺的聲音不容置疑。
他早早地從地上拔起一支長箭,猛地跳了起來,奮力地朝對方的首領射去,與此同時,他若雷霆般的怒吼在平靜得只有風聲的草原上炸響:“全軍撤退!朝天之塹前進!”
“應!”這次的應答可以說是自林子覺從元洛城來這冬崖城以來最整齊、最響烈的一次。
“殺!殺!殺!”長箭與眾人的怒吼聲一起往敵軍涌去。
承若國為首之人長刀輕掃,急速飛去的長箭立即被砍成兩斷,那將士的眼神立刻冷了下來,聲音中有忍不住的殺意:“給我殺!”頃刻間,馬蹄聲密集如鑼鼓,它們轟隆隆地敲打著草原,敲得地上的塵沙都在輕顫。
與此同時,簇擁在一起的將士們紛紛朝一個方向涌去,有如黑色的洪流。他們所到之處皆是刀劍的鏗鏘聲、將士的嘶吼聲、馬兒的嘶鳴聲。
敵方將士圍成的包圍圈并不牢固,尤其是在天之塹方向。畢竟,絕境之地沒人會選,可林子覺卻抱著必死的想法選了天之塹,對他來說,唯有走上絕路才能謀得一線生機。
“搶馬!按照剛才說的做!”
林子覺率先搶下一匹黑馬,方才騎著它的將士已經(jīng)被林子覺割破了喉嚨,痛苦地倒在地上。戰(zhàn)馬受到驚嚇,在不安地嘶鳴、蹬腿,可當子覺拉住他的轡頭時,它立馬就安靜了下來。他并沒有著急跳上去,而是立馬抱住他們之中最年幼的將士,他身上還披著銀白如雪的鶴氅。
他來不及多話,把他拽上戰(zhàn)馬后,立馬用劍面拍打馬背,讓戰(zhàn)馬沿著元洛城的方向奔去,在他之后陸續(xù)跟上了幾匹馬,可馬兒終歸有限,只有極少的人騎著戰(zhàn)馬離開了,剩下的人都還圍攏在林子覺身旁。
“走!都走??!沒有馬,就給我用腿跑!”林子覺怒吼,可他們并不為之所動,“跑?。《疾灰藛??”
吐息間,他明白了。這些人是想留著陪他一起送死的,同樣,他們心里都明白,沒有戰(zhàn)馬的人,無論怎么逃都不會活下來,因為馬腿子永遠比人的步子快、寬。
“將軍!要死一起死!要活一起活!”有人喊。
“我們都是跟著將軍從紫郡城出來的,要活就一起活著回去!”緊接著有人吼。
“將軍!”
……
“那好!全軍得令,朝天之塹撤離!”他不知道心中是什么感受,他只覺頭腦發(fā)熱,渾身有股暖流在淌,心里有火燒在瘋狂地燒!
對方首領微愣,他沒想到林子覺竟會選天之塹的方向,他在其它方位都布下了不少的將士,就是擔心他以點為破,可沒想到,他竟會選必死的路。
“將軍,他們分成兩路了!”有人在一旁喊。
他劈打馬背,神色嚴肅:“分二十人去追騎馬逃走的人,剩下的人都給我去追往天之塹逃的人,但凡誰抓住對面的將領,均賞烈酒二壺,柳花街女人一晚!”
“諾!”將士們都興奮地舔了舔嘴唇,血液在體內(nèi)翻滾,追擊的速度遠超平往。
這一日。積雪還未融化的草原里有烈馬在跑,馬上載有舉著滴血承刀的將士們,他們在享受屠戮的快感。
林子覺身后不斷有人死在戰(zhàn)馬上的橫刀下。他沒辦法回頭,他也不想死,所以只能不回頭地跑。
“別停下,會死的!”林子覺嘶聲吼向那些往后望的人,他沒辦法救他們,“濃霧就在前面,我們只要跑進去,就能活下來!”
他們正前方,百步外的濃霧幾乎隔絕了南境與濃霧外的世界。這片濃霧如一堵圈畫領地的城墻,亦如一張畫卷,畫卷的卷軸拉得極長,甚至是將冬歲·七國都給畫攏在畫卷里,更沒人知道畫卷外有什么。
遽爾,承若國的將領拉住了轡頭,馬兒翻起前蹄,長嘶鳴。
他朝眾人揮手示意停下,他的神情凝如重霜,他們?nèi)羰窃偻鞍俨?,就會身處天之塹的濃霧內(nèi)。那場濃霧里有什么?他們不知道。他們只知道但凡進入濃霧過的人都沒再回來,他們不是墜落在天之塹的深淵里,就是被潛藏在天之塹的野獸給吞食了。
他的目光陰冷無比:“全軍拉弓!”
他一聲令下,將士立即組成一面不見頭尾的人墻。將士們重新從背后取下角弓,從馬鞍邊的箭匣里取出一支支漆黑如魅的長箭,他們將箭搭在箭弦上、箭弓上、扳指上,目光與拉弓的動作一致,全都落在一條筆直的線上。
承若國的長箭上有倒鉤刺,它一旦射入敵人的肌肉里,就無法從傷口里拔出。
將領也從后面將士手中取來自己的黑棱弓——他的弓極長,拉滿時如玉盤,搭在弦上的箭更是鋒利,箭簇上仿佛流淌著烏金色的光。
“滿月,長拉!”弓弦緊繃的聲音隨之響起。
“齊放!”
弓弦如崩斷般的嗚咽聲還殘在輕顫的弦里。
俄頃間,無數(shù)細箭如平斜的雨從遠方急速地朝逃逸的紫郡將士們射去,匯聚成一張密不透風的箭網(wǎng)。冷箭自然是毫無阻礙地穿透將士們的薄甲,他們在奮力地奔跑下一頭栽倒在松軟的草地里。
還活著的二十人漸漸地就剩下十人,十人又在下一波箭雨里剩下五人,五人又在箭雨里剩下一人。所有跟著林子覺逃往天之塹白霧的將士們都倒在了濃霧前的白茫地里,他們的血濺在毒狼花上,令它本就鮮艷的色彩顯得更加詭異,有如在灰白的書紙上濺落無數(shù)的血珠,這些血珠就是他們倒下的血泊。
離白霧還剩十步!
林子覺一邊憤怒地咆哮,一邊發(fā)狠砍斷從身后射來的冷箭,可還是有一支穿透了他的肩胛,還好射中的地方并非什么重要的部位。
他還能跑!
白茫地,就剩他一個人在跑,猶如被群獵的獵物。
承若國將領示意全軍停止射擊。他凝視只剩下一人的林子覺,眉目凝如刀刻。
他再一次舉起手中的弓,搭上一支刻有金橘色蒲公英的長箭,搭箭、拉弓、放箭均在一息間完成。
“咻——”長箭發(fā)出破空的嘯聲,如一條筆直的黑線朝林子覺射去。
然而,林子覺就在即將跨入白霧的瞬間突然回頭,只因他感受到背后有一股強烈的勢在朝他襲來,是敵軍之將對他必殺的一箭,猛地,他壓住了腳步,抬起劍準備抵擋那支長箭,可當他反應過來時,長箭卻以奔涌之勢距他面門一丈,他已經(jīng)來不及抵擋,只能勉強別過冷箭所指要害。
長箭破空的軌跡如一道黑色流光,閃爍著射入他的胸膛!
“嗯!”林子覺冷哼一聲,鎖著眉頭往后連退幾步。
他持劍,立在濃霧邊緣,身子已經(jīng)半個淹入霧里,可那雙布滿血絲的眸子卻直勾勾地盯著舉著弓的承若國將領,他咬著牙說了一句話,沒任何聲音,下一刻,他就如野兔似地跳入了白霧中。
將領讀得懂他說的話,是“今日仇,他日報!”
白霧內(nèi)。
發(fā)涼的尸體正橫豎著躺在白茫地里,毒狼花與鮮血染紅了一片,他們和他們的劍都靜靜地躺在一起。
風一吹,彌漫在空氣中的血腥味變得越來越濃。
“將軍,還要追嗎?”一旁的百夫長問按著弓的將軍。
他沉默了片刻,搖搖頭:“去了白霧內(nèi),誰都不能活下來,找也沒有意義,說不定還得搭上我們的命?!彼麑⒐f給一旁的將士,當他接過時,差點就被黑棱弓連人帶弓掀下了馬,“回營罷,今日之事誰都不準提起。”
“去!把這些尸體里的箭全都取下來,找個隱匿點兒的地,埋了,免得給他們落下把柄。”
“諾——”眾將士得令,紛紛下馬,開始清理戰(zhàn)場。
他坐在馬上,瞇眼望向看不清的白霧,滿是老繭的手掌輕撫馬背的長鬃,神色越發(fā)陰冷。他招了招手,一旁的百夫長立馬上前。
他低聲:“去!飛鴿傳書,將那報信的老僧人就地斬殺!”
“可是將軍……那老僧人來歷不明,真的要殺嗎?更何況,是那老僧人秘報紫郡公主會從冬崖城經(jīng)過,我們還未尋到紫郡公主就殺了他,未免太著急了些……”副將面露憂慮。
將軍卻搖了搖頭,淺淺的笑容讓人琢磨不透:“無論找得到紫郡公主與否,都與那老僧人無關。在此尋到了紫郡公主,功名皆會落在你我的頭上,莫非你想多個人分羹?何況沒了他,就沒人知道是我們出軍殺了這些人,那些逃回去的人也不過是一面之詞,沒了佐證,任他口若懸河,你我也照樣逍遙自在?!?p> “你還有很多要學的……”他眉峰傾斜若刀刻,“沙場上,只有你死我活!沒什么情面,更沒什么義,講究這些的人最終都死了?!?p> “得將軍教誨?!蹦侨藨暋?p> 草原上的風還在吹,陰冷的感覺在承若國將士們的衣裘里游蕩,冷得讓人血液發(fā)涼。
陰霾的天空還在飄落如牛毛般的細雨,灰沉沉的草原如在堿草上灑滿死人的骨灰,暗沉得讓人忍不住地情緒低落。
白霧內(nèi),不知何方。
林子覺正蹣跚地在白霧內(nèi)走。白霧濃厚得如遮在眼前的幕布,他甚至連腳下的地面都看不清,不知道該跑往哪里。
他的身體已經(jīng)瀕臨極限,鮮血沿著他跑的路徑灑了一地,那枚扎在他胸口中的箭還在往外滴血,他拔不出來,因為箭桿上的勾刺已經(jīng)勾住了他的筋肉,要是想取出,只有將這枚長箭真正地洞穿過去,可一旦拔出這枚箭,鮮血就會止不住地往外流,他失血的速度只會更快。
劇烈的疼痛感是他還沒有昏迷的原因,可他也不知道他還能堅持多久,可能,他很快就會死在這里罷……
他模糊的意識里突然閃出他這一生的記憶。
他這一生沒什么作為。他生在軍武世家里,到了他這一輩,式微得還不如普通官吏家,為了得到從五品經(jīng)歷的軍職,他甚至還和那個姓戚的女人聯(lián)姻,娶了她又如何,最后還不是心里空落落的,所以他選擇遠赴南境。
一是為了功名,應父親的要求重振林家當年的威勢,二是躲避那個與他聯(lián)姻的女人。
他真是無能啊,最后什么沒做成就要死在這里了。
終于,他蹣跚的步子磕在了一塊石頭上,頓時,他的神志昏了過去,那些記憶就如斷流的溪水沒了后續(xù)。
他猶如從山間滾落的巨石般在白霧內(nèi)的陡坡上翻滾,一直滾往白霧的更深處。
“命運的紅線已經(jīng)牽連,就看這片天能否徹底翻過來了……”
方才林子覺磕絆的地方走近一個滿臉皺褶的老僧人,他的皮膚都快老得從臉上墜下來。他瞇著眼,卻有赤金色的光在眼里閃,可他好像很討厭這片白霧,不禁露出了厭惡的神情。
“滋滋滋——”
好似有什么灼燒的聲音在老僧人身邊響,是他的肌膚在被濃霧侵蝕!很快,他的肌膚被濃霧燒沒了,露出肌膚下的黃膘,然后流淌出如天空般幽藍的血液,當血液流淌在地上時,則會燃起幽然的火焰。
他沉沉地嘆息,轉(zhuǎn)身往白霧內(nèi)走去,他還是受不了濃霧的侵蝕。
“友人吶,你們還是那么恨我嗎?這么不肯讓我在這里多待一刻?當年的事,是我做錯了,如今,該是我來彌補的時候了。”
“我將會為你們帶來新的神明,他將重新守護你們用神命鑄起的囚籠,那將會是一個新的時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