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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歲,火有歌

第二章、生如火焰(3)

冬歲,火有歌 物悲 8407 2021-08-22 14:25:22

  三月初五,驚蟄。

  天空灰蒙蒙的,像火燒過似的黑煙把云層渲得黑如棉炭。漆黑的云層里滾著亮藍色的雷霆,當驚雷劈在天之塹的荒原里時,天地才會照得一片蔚藍,似如那片湛藍的天倒了過來。

  一夕間,地如天般敞亮,天如地般晦暗。

  天之塹沒什么光透得下來,正午烈陽高照也會落得個昏昏沉沉的下場,像個沒睡醒的美人兒,瞧什么都瞧得朦朧,如在眼幕上裹了一層紗。

  這場初春驚蟄里的雨很涼,卻沒冬末的雨中那股刺骨意的寒,可這雨很細,連縫衣裳的繡花針都比它粗,然它并不刺人,落在絲綢般衣衫下的肌膚上時,會透過縫隙,滲出一丁點兒暖意,還有一抹初春的旖旎。風里,落焰園里被積雪壓得倒伏的火焰蘭的身子都挺得直直的,枯槁的樹皮縫也突出油綠的嫩芽,雖瞧不出什么美,卻還是蕩著春的意。

  一身鵝黃輕紗的季若依此時正提著骯臟的舊木桶,細弱白皙的手上拿著一切半的葫蘆瓢,緩緩地,她從落焰園的這一頭澆至另一頭,樂此不疲。至于負責服侍她的小珠則舉著一把吊有暗銅菊花鈴的油紙傘。

  林子覺坐在落焰園中心的石凳上,默默地眺望那點鵝黃如花蕊的身影從這邊走至那邊,從白晝走至夜黑。

  他一坐也是一天。

  他的身子剛剛恢復了些,前些日子因傷口受了寒邪風襲,倒在床上一病不起。發(fā)病時,身子燙得如燃燒的煤石塊,一時間,昏迷不醒,盡說些胡話,至于說了些什么,他也記不清了,只有一直守在他身邊照顧他的季若依才知道。

  林子覺久久凝視她的背影,單薄纖細得讓人忍不住地想要去擁抱。

  昏暗的雨幕里,他一雙若星辰般的眸子里夾雜著其它光色,那種他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被他深深地藏在心里,可是眼眸里的火熱是遮不住的。他會忍不住地看她,仿佛他剛硬如削的輪廓里盛了初春的綠水,等若依若月光般輝然的眸子一照,他剛硬的側線上就會緩緩升起那輪銀色的輝月。

  他心里清楚,他與季若依是兩個世界的人。

  在這段安養(yǎng)生息的日子里,他從口風不緊的小珠口中套了不少天之塹的消息。這其中,令他最為震驚的當屬七國真正的敵人——山海的異族。

  他居住在紫郡國最繁華的城池里,自認見慣了榮華、看多了富貴;他從軍在元洛城最偏遠的幽靜甕城里,自詡參透了殺戮、瞧多了生死??傻筋^來,他連他們的敵人是誰都不知道,可真是諷刺啊……

  更令人諷刺的是,七國的子民們都不知這些替他們擋住敵人的將士們,甚至還愚蠢、無知地在為那寸不成方圓的土地廝殺!

  或許是他們這些活在囚籠里的人已經(jīng)忘了他們?yōu)楹位钤谇艋\里,甚至連那些替他們守護七國的人都忘得一干二凈!

  他有好多的疑惑想親自問若依,可當那些話在嘴邊時,他又會將那些字眼硬生生地吞回去,他寧肯塞在肚子里,也不肯讓她露出難堪、悲傷、冷漠的神色。

  他很在意現(xiàn)在的日子——沒有殺戮、沒有權謀,只有寥寥的三個人,每日往常,一復一歸。

  風猛地吹來了,吹起季若依的鵝黃輕紗,也將她豐容盛鬋的烏黑長發(fā)撥動若弦,黑色瀑布般的長發(fā)一根根地在風里飄,即是暗淡的光色里也會映出瑩瑩如月的銀色。

  季若依停了下來,在與同是淡黃宮衣的小珠閑聊。

  “公主,天色太暗了,不如今日就早些回去歇息罷?!毙≈槟?。

  “每年這個時候公主都要一株株地澆灌這些火焰蘭,等到烈夏盛開若火時又沒什么人賞,季主子也只會忙里偷閑來住兩三天??晒鬟€非要親自一株株地澆,更何況是這樣的苦差事!這種事公主這樣的金枝玉葉怎么能做呢?要是累壞了身子怎么辦?要是季主子知道了,還不得把小珠千刀萬剮!”她氣嘟嘟地咧嘴,鵝蛋臉上的肉嘟成一顆圓鼓鼓的紅桃肉,“就算要做,也要讓小珠來做,要是公主覺得小珠做著累,可以從沁春宮里找些宮人來做,而且這些金汁這么臭,簡直是辱了公主的身份!”

  即使有風吹,裝在舊木桶里的金汁的難聞氣味還是鉆入了小珠的鼻息里,她厭惡得連忙扇,想把這些味道趕走。

  “你個傻小珠,怎么又開始埋汰了?每年這個時候你都要數(shù)落姐姐。你又不是知道姐姐喜歡獨來獨往,小珠來,都是被兄長逼得無可奈何的,姐姐怎么又會讓其他人來做這些事。父親還在世的那段時日,姐姐也是一株株地給這些蘭花澆灌金水的。”公主佝身,回頭對小珠淺淺地笑,并不為她的話感到惱怒,“不過小珠來了,姐姐是高興的,若是小珠走了,姐姐反而會不開心的?!薄昂美?!你看你生氣的傻樣子,跟了姐姐十多年,生起氣來還是嘟起這張小肉臉?!?p>  她笑時,眉角上旖旎的溫柔如風一般暖煦。

  “公主!小珠才不傻!”她別過臉,不禁更氣,嘟著的桃子肉更紅了,“可是公主總不必一株株地澆。公主如今照顧它們比小珠照顧公主還多,讓小珠……”

  頓時間,她說不下去了。

  每年這個時候,公主都會小心地澆灌它們,等到初春一過,她就不怎么管這些苗子,臨了初夏,這些火焰蘭的苗子就會盛得極好,可等至夏末,這些生如火焰的苗子就會依依凋謝,又變得光禿禿的,倒伏在落焰園里。

  “這些都是父親當初一株株栽種下去的,是父親留給姐姐為數(shù)不多的東西。”季若依忽地停下手中的動作,將葫蘆瓢放在濕潤的泥地上,凝神眺向白霧的另一端,目光暗淡,有不可說的悲傷,“父親當初就是在這樣的雨天里走的……”

  仿佛她就這樣瞧著,瞧著…瞧著……白霧那邊就會走來那個披著濯銀細甲、佩著一柄雕花銀鞘的長劍、騎著燃著火的紅鬃烈馬的男人——他的臉上會盛放出烈陽般炙熱的大笑。他笑著,將她一把攬入懷中,從初建不久的落焰園里走過。那些剛盛放的火焰蘭亦會搖曳身姿喜迎將士們的凱旋,而不是迎來馱著他們尸首的老馬與奚車。

  她還記得老馬的鐵蹄和奚車的轱轆將盛如火焰的蘭花壓得倒伏,還有那些比火焰蘭還要鮮艷的血滿滿地灑了一地,涸成一條漆紅的河床,從霧的那邊延至卷拉神之殿。

  小珠此時也會變得寂靜無聲,惱意全都消失不見,順著公主的目光一直眺向遠方,仿佛她也會等到那個曾經(jīng)陪她嬉戲的男人。

  “若依姑娘,這些都是什么花卉?為什么你要一個人從頭澆到尾呢?”

  林子覺冒著雨從落焰亭一路小跑至他們二人身邊,這時,她們二人正征征然地出神。

  他雖然從未聽若依姑娘提起她的身份,可他從這片落焰園的布置也猜得出,尤其是小珠姑娘一身如宮女的衣物。

  他明知二人不可能,可他還是耐不住心里的火熱。這是他這幾十年間唯一的情愫,至于家中那位戚氏,他是不愛的,可他沒得選,父親安排的婚事他不得不承下來。為了重振式微的林氏一門,父親比他犧牲得更多,他瞧在眼里,疼在心里,就算是父親給他安排了一門婚事,他也沒說什么怨話,只是他這一生,都是活在父親用沙泥砌成的圍墻里。

  他沒什么是自己想要的,可如今,他第一次有了自己想要的。

  “子覺公子,你大病初愈,可不能又因淋雨惹了風寒?!?p>  她與小珠聞聲轉過來,立馬讓小珠用傘替他遮雨,自己則落在雨里。

  小珠先是罩住他,后又從他的頭上移開,罩住若依,可她又瞧見公主那惡狠狠的眼神,只好無奈地重新挪回林子覺頭上,然后又被他推了回去。

  “你們倆???”她一時左右為難,只好苦笑著將傘塞入林子覺手里。

  “不如就讓公子來為公主撐傘,小珠站得有些乏了?!?p>  她丟下一句別有深意的話,用不寬的掌心遮住發(fā)髻,往落焰亭逃去。

  林子覺聽了,尷尬地笑笑,可他還是移不開目光,側著眼看她;若依聽了則赧然地別過頭繼續(xù)去澆水,可遮在白皙臉龐上的紅暈卻蕩起了初春的色蘊。

  他們倆沉默了片刻。

  “子覺公子。這些是火焰蘭,是一種極為罕見的花卉,它們通常生長在絕云的山澗里,應是冬歲·七國沒有的。它們的花火紅如焰,盛開時落焰園會若一片燃著的海,當迎上天之塹難得的陽光時,它們會泛起殷紅如紗的光,映在人身上像是披上一層孤紅的衣裙?!彼贿厺补嘁贿呎f著,烏黑若瀑布的長發(fā)掛在耳廓上,露出銜在耳垂上的紅金花耳墜,耳墜的形狀正是火焰蘭的花芯,“等至初夏時,他們又會盛放如火。”

  “真是紫郡城沒有的花卉,從未在紫郡國內(nèi)聽聞過它的名字?!?p>  林子覺舉著傘,一身幽黑長袍修長整潔,剛硬挺拔的身姿立在雨中有將軍揮斥的威勢,又有君子若水的柔情。

  “它們的花期是夏天嗎?”

  “是的,不過不同的花種會有差別。它們有的會在初夏,有的在夏末,還有在開秋,最久的甚至要臨了冬至,僅有極少的會在初春。要見到初春的火焰蘭可不容易,得去絕云澗的山巔上,因為那里足夠高,總沉著霧水,所以很濕潤。它們常躲在高山較陰暗的縫隙里,如火般盛開?!?p>  “絕云澗嗎?”林子覺沉吟,“它們平日該如何打理呢?我走時,想帶走一些摘種在紫郡城的院子里?!?p>  “它們吶!公子只需要在初春時,為它們鋤草、矯枝就好,等它們過了這段身子嬌弱的日子,就會盛放得極好。就像這人吶,年少時,總需要有人為他們鋤草、矯枝,等他們成長到能夠獨擋一面的時候,就不需管他們了,他們自會盛放出自己的火焰——他們的火定然耀眼,若落焰園里的火之花海。”

  “可這些只是一些花草,這樣關照它們會不會太小題大做了,若依姑娘即使再喜愛,也不必每一株都照顧得極好?!?p>  “它們都父親留給若依的,所以若依每逢初春時會一株株地澆。”

  季若依忽然停了下來,一雙散滿月光的眸子與林子覺的眼睛相對視。

  頃刻間,它們的呼吸都凝固了,風也停歇了,一切都流逝得極慢,只有微微的細雨從灰蒙蒙的天空往下飄,從傘遮不住的空檔里飄了進去。

  “無論是花卉還是人,都是自有意義的。它們或許對公子來說沒什么意義,可這些花兒對愛花之人是有意義的,對那些無人在意的野草、清風、落雨、秋葉是有意義的,它們對若依也是有意義的,只是不在乎的人覺得它們沒有意義罷了。等到某一日,公子尋見真正在乎的東西時,那些在別人眼中沒什么意義的東西,自會有了意義?!彼σ饕鞯厣焓衷噦阃獾挠辏曷湓跍責岬氖终菩睦锖苁乔鍥?。

  “就像這雨,對我們來說,它并沒多大意義,可它對大地干涸泥地里的草木是復蘇的甘霖。”

  “風吹起來了,意義自會在?!彼暳肿佑X剛硬的臉龐,溫柔地說出了這句話。

  林子覺呆呆地望她,無聲地笑,眸子里若星辰的光再次閃了起來,比以往都要強烈:“子覺這一生都活在父親的要求下,沒什么追求的事物,也沒什么在意的東西,就連父親給子覺定下的婚事,子覺都是不在乎的。子覺漸漸地不知道自己為何存在在這世間?我活著有什么意義?只能時而悲戚、時而嗟嘆、時而哀傷,覺著活著那么令人疲憊,活著沒什么意義,可是如今,子覺聽了若依姑娘的話,才想明白了些,驚然發(fā)覺自己在乎的東西離自己就那么近,仿佛子覺只要一伸手就能抓住她,不離不棄?!?p>  “這一次,子覺希望能好好抓住她?!彼[著眼笑,如得了糖果的少年,他的嘴里是甜的,心里也是甜的。

  “不如讓子覺試試澆灌火焰蘭?”

  他將傘遞給通紅著臉的季若依。

  她自幼聰慧,能察覺到林子覺眸子里的情愫和話中的意思。

  她認真凝視這個比她大的男人,風吹來他的味道,沒什么特別的香氣,可穿入鼻息的氣里有木檀的韻味。她覺得他身上既有兄長的英氣與威嚴,又有父親的穩(wěn)重與溫柔,她瞧著他若星辰般的眸子,感覺心跳好像開始變得很快,臉上都快紅得滴出血來。

  她迎上他的目光,接過那把支柄墜著雕龍卷雨玉佩的油紙傘。

  “若依你想不想出去看看?你應該還沒出過白霧看白霧外的世界罷?”林子覺弓著腰,小心地澆灌火焰蘭,并不嫌棄瓢中金水的味道。

  季若依只是打傘,抿著唇不答,盯那個佝僂身子的男人,他的肩膀和父親一樣寬闊,仿佛能讓她一直依靠。

  “小時候父親也會在庭院里栽種一些花卉,那時的我不懂,可父親總是讓我去給這些花卉鋤草、矯枝。子覺年少氣盛,總不耐煩,到了后面,父親就不讓我去做了,就自己一個人去鋤草、矯枝。直到現(xiàn)在聽若依姑娘說起,才明白父親的一片良苦用心,可每當我瞧見父親孤零零一個人時,就會覺得心里作疼。”他說著,說著,神色不禁暗淡下去,他身上背負的影子還是散不去,“父親他很想讓我重振門風,可子覺自知武技造詣不高,書經(jīng)也習得不深,只能說略知皮毛,可這些根本入不了紫郡國主的眼,得不了武將的詔令,只能靠著一紙婚約,娶了帝都各達官貴人都不愿要的閨中女子,求得一五品經(jīng)歷的官職,平平淡淡一生,就連子覺都以為要葬在白霧里,卻沒曾想這次危難,讓我尋得想要的事物,更尋到了在乎的人?!?p>  他停下,放下葫蘆瓢,重新立正身子,一雙星辰般炙熱的眸子與若依若銀月般的眸子相對視,如日與月輪轉成了晝與夜。

  他沉息,終于對若依說出了他一直憋在心里,想說卻又不敢說的那句話。

  “如果可以,子覺想陪若依姑娘一起去絕云澗的山巔去尋那株初春的火焰蘭,陪若依姑娘去白霧外的七國看紫郡城盛放如海的紫荊花,陪若依姑娘去紫郡城長居。就是不知道若依姑娘可否愿意?”

  他朝季若依伸出了手,手掌心上滿是劍磨出的老繭,卻通紅著,溫熱得出汗。

  他在等若依的答復。

  季若依則愣愣地立在那里,凝如玉脂的臉上紅彤彤的,像遮在天空上的一片泛紅云霞。她一薄紅唇被她咬得泛白,她低頭、垂簾著、思緒著,卻久久沒給答復。

  初春的風遽然大了起來,將她由發(fā)簪箍住的髻吹得翹了起來,如一顆跳動的心,在她的眉心上晃。那些被箍得緊緊的長發(fā)也要被吹開了,像一片被吹得傾斜的堿草地,可無論它如何吹,都吹不散天空中的緋紅云霞。

  她抬頭,凝視林子覺的眸子不過片刻,便閃躲著逃開,朝小珠一直躲著窺視的落焰亭跑去,只留下林子覺依舊舉著那把掛著銅鈴流蘇的傘。

  立在漸大的雨中的他背對著落焰亭,任由風吹亂他額前的碎發(fā),一雙宛若星辰的眸子瞬即暗淡了下來。

  他挺拔、寬闊的身子微微佝僂,像背了千萬斤的古巖,沉重得都快直不起來了。

  他沒有回頭,而是舉著油紙傘朝離開落焰園的方向走,背影單薄、寂寥。

  他一直走,仿佛沒有盡頭,像是要逃離這個讓他悲傷的地方。

  翌日,落焰亭。末時一刻。

  雨依是昨日的細雨,風依是昨日的微風。

  亭落中僅有兩人,皆是一身鵝黃的輕紗。若依還是穿著昨日的舊衣裳,淡黃溫煦的色調(diào)襯在油綠的春色里像提前讓發(fā)了芽的花朵入了秋。

  這初春才剛來,斑斕若星空的色彩就繪了起來,繪出一副絢麗多彩的山水畫。

  “公主,子覺公子會不會走了???”小珠坐在石凳上,手抬著下頜,從落焰亭往外望。

  季若依沒有回話,幽幽地撫弄膝上的箜篌弦,幾個嗚咽的低弦音撕著搭她的輕吟,喑啞得沒什么曲調(diào),卻別有一番幽怨的意,聽得直讓人心情低沉。

  她的長發(fā)恣意披散著,遮住大多的面容,瞧不清長發(fā)下的神情。

  “公主。小珠覺著子覺公子是個挺好的人,若他是天之塹的人就更好了,可是……”

  她也不知該說什么,只能瞧著離開落焰園的方向凝視許久,久久的,她都沒察覺到臉上的失落與暗淡。

  她對林子覺也有說不出的情愫,或許是因為他總是輕聲地笑,有他這個年紀沒有的溫柔感,每當小珠照顧他時做錯了事,他從不責備小珠,而是如書中君子般儒雅地笑。

  她明顯看得出來,林子覺是喜歡公主的,至于她?她只是個宮女罷了。若不是跟著公主,只怕她每日還要受到宮中權貴們的欺辱,如今能跟在公主身邊自由自在的,還時而能聽公主彈奏箜篌就已是極好,所以她也不敢奢求什么。

  青澀愛戀什么的,他們這些做下人的不配。

  “公主為什么不接納他呢?”小珠聲音低低的,似有些埋怨,“公子是多么好的人啊……”

  若依彈撥箜篌的動作倏地停下。她愣愣地望向空曠的石凳,神情落寞,眼裂下的細臥蠶若浮在水里的一葉方舟。

  她應了小珠的話:“小珠,這世間沒什么東西是你想要你就能得到的。每個人身上都凝有桎梏,這些桎梏會如鎖鏈般拴住你已擁有的一切,可同時,鎖鏈的沉重會將你囚住你,那些從你身邊游走的東西,你想抓都抓不住,就像我這個公主。我們注定是淌有七神之血的人,是沒辦法離開這個地方的,我們都是禁錮在深宮別苑里的金絲雀,縱然你的雙翅能掀起狂浪、沖入云層霄天,可最終,你還是只能在天之塹的上空盤旋。自古史以來,那些妄圖穿過白霧的人都死了,無一幸免?!彼党恋卣f,傷情的悲都藏在話語聲里了,“可子覺公子不一樣,他生來即是鷹隼。如今的他不過是修養(yǎng)生息罷了,等到他傷好的那一天,他會立即飛離這個的牢籠。他哪里還會留戀、在意囚禁在天之塹的一只哀怨的金絲雀呢?等他飛回冬歲·七國的天空,自會有無數(shù)的金絲雀們撐開她們最美、最艷的翅羽等雄鷹遴選,那些目不暇接的美景會迷醉他的心神,讓他極快地忘卻他閑暇時在囚籠里與那只哀怨金絲雀的一絲淺薄愛意?!?p>  “我與他終不是一個世界的人?!比粢垒p掃箜篌,陣陣弦音若一連串清亮的銅鈴在作響。

  她抿唇,低聲吟唱,戚戚然的歌聲再次響起。

  “遠方吹來的秋風,帶走了悲傷與饑荒,卻忘了帶回遠方的人兒。

  從西邊盛開的火焰蘭呀,敗給了冬日的紫荊花,化成白雪下的積灰。

  生如火焰,死如白雪……”

  還是那么幾句單調(diào)的曲詞,卻有說不清的、唱不明的情愫蘊在歌聲里。

  “公主還是喜歡子覺公子的吧?”

  小珠聽著歌聲,不禁黯然神傷。她跟著公主久了,雖然從未叫過她若依姐姐,可她說起話來卻是口無遮攔。

  季若依的歌聲頓了頓。她沒說話,只是繼續(xù)唱著,聲調(diào)卻越來越悲涼、哀傷。

  “其實是罷?”小珠低聲說,用自己才能聽見的聲音。

  她淺笑著回頭望,可當她轉過身后笑意卻如積雪般消融了,淚終是若泉涌般占滿了她的眼眶。她沒讓它流下來,所以它只能若一波清光似的承在眸下。她已經(jīng)從歌聲里知曉公主的心意,所以她死了心,假使這只是子覺公子的一廂情愿,她還能有所希冀,可如果公主心里也有意,那她就只有打心底祝福他們。

  “公主!是子覺公子!”小珠突然喊,激動得連忙站起來。

  轉眼間。

  落焰園的石板路上,那個一身黑袍的男人正撐著昨日那把掛著銅鈴流蘇的油紙傘朝落焰亭走來。

  他的身姿依舊挺拔,若劍般鋒利的斜眉掛在睫上,星辰般的眸子正燃得發(fā)燙。他剛硬消瘦的輪廓上揚起英氣,只是黑衣上沾了不少的泥土,淡淡的鮮血也染紅單薄的衣袍,若一朵盛得極艷的火焰蘭。

  他一手背負,一手舉傘,疾步從落焰園那頭走來。

  “公主,小珠還有些臟衣裳沒洗,小珠就先去洗了!”小珠慌亂起身,找了個借口就離開,僅留下公主一個人凝視從不遠處大步流星走來的林子覺。

  十個吐息的間隙并不算長,可在林子覺與季若依的心里卻若久待日月翻轉那樣漫長。

  林子覺舉著掛著流蘇的傘再次立在季若依身前。他的臉上掛著朗然若少年的笑,將藏在后背的手拿了出來——他手中的正是一株盛得極艷的火焰蘭。它鮮艷若火的瓣上粘著晶瑩的露,油綠嬌嫩的枝葉里裹著它含苞欲放的花蕾。

  它在初春里盎然盛放,在不該它綻放的花期里盛放出屬于它的意義。

  “若依姑娘你看,火焰蘭是多么美的花卉啊!它生若火焰,死若白雪,真是極美的?!?p>  “子覺記得昨日若依姑娘說過,會有極少的火焰蘭盛放在初春的雨里。如今,子覺尋到了,就想摘給你看。若依姑娘說得對,每一株花卉、每一根野草都自有它的意義,只是我們并不在乎它們罷了,可等到某日我們在乎它的時候,才開始后悔莫及,重新去尋它們時,它們已經(jīng)竟相凋謝,我們就只有苦苦等它們的下次花期。”

  “可人呢?人僅有這一世,他們一旦錯過盛放的年紀,就不再擁有第二次機會,所以子覺想好生把握這一生的機會,所以……

  所以若依姑娘,你愿意嗎?

  你愿意讓子覺這么一朵即將枯萎的紫荊花在你這多美若火焰的火焰蘭旁盛開嗎?”

  他笑著遞出手中的火焰蘭,被她愣愣地接在手里,他沒有等她的回復,繼續(xù)自顧自暇地說著。

  “若依姑娘可先不急著答復,子覺可以等。近日來,子覺平日自覺無趣,就冒昧地試著將若依姑娘一直歌唱的曲調(diào)的詞句補全了,就是不知道若依姑娘是否喜歡?!?p>  他從若依手中接過箜篌,寬厚粗糙的手掌將箜篌弦遮個半全。他撫摸它就像撫摸自己的愛人一樣,有極深的愛戀藏在這首剛譜全的曲詞里。

  他笑著瞧若依,用自己低啞的嗓音,唱出了另一種曲調(diào),悠悠轉轉的,是記在《西境·紫郡云曲·長平歌》第一次被歌唱出來的場景。

  “遠方吹來的秋風,帶走了悲傷與饑荒,卻忘了帶回遠方的人兒。

  從西邊盛開的火焰蘭呀,敗給了冬日的紫荊花,化成白雪下的積灰。

  生如火焰,死如白雪。

  我立在高山,得你烈酒,送你蘭花,卻不見歸期;

  我游過流水,許我芳心,得你落葉,卻見裹尸舊帆。

  我走過山原,只為瞧你一眼,青草、尸骨、殘荷遮不了我的清香;

  我策馬平川,只為尋你蹤跡,淤泥、高巖、風沙,迷不了我尋你的風寒。

  不見高山、流水,夢回山原、平川,唯見萬里故居不變往常,然你化作一處白骨英雄冢;

  尋遍高山、流水,踏碎山原、平川,唯見一年四季去了又復,然我歲月容顏消成一盤沙。

  歲月雖長平,但愿你亦平。”

  歌聲靜靜地響起,若風般掀開若依遮在心里的那層紗,這一刻,里面的炙熱再也遮擋不住。

  歌聲一停,若依的聲音就響了起來。

  她在試圖重新蓋住那層薄紗,可當輕紗被掀開,她真地還止得住心中奔涌的熱流嗎?

  “若依是天之塹的公主,公子與我一起,會遇見許多阻礙?;蛟S末了,公子還是不能和若依在一起。即使如此,公子還愿意說這樣的話嗎?”

  “愿意。無論若依是什么身份,無論子覺會付出什么。”

  “若依這一生都無法離開天之塹,是沒法陪公子歸去家鄉(xiāng)。即使如此,公子還是愿意說這樣的話嗎?”

  “愿意。我愿這一生都長居天之塹,與若依共賞若海般燃燒的火焰蘭花?!?p>  “公子,你真地想清楚了嗎?”

  “想清楚了。若依說得對,人這一生自有他的意義。在那些令我麻木的日子里,我找尋不到存在的意義,可現(xiàn)在,我尋到了我在乎的人、在乎的物,我便覺得有了意義。”

  “子覺若是愿意……”

  若依如銀月般輝然的眸子里淌出了晶瑩的淚水。

  她的淚水如一行極細的溪流,它在眼睫上留了極細的幾滴,又在白皙的肌膚上留下長長的淚痕,最后才肯落在子覺與若依相互交合的手掌心里,與手心的溫熱一樣燙。

  風里、雨里,歌聲與若依的聲音已經(jīng)融在了一起。

  “如若子覺不棄,那若依也愿意?!?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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