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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歲,火有歌

第一章、雪下之淤(4)

冬歲,火有歌 物悲 4830 2022-01-22 21:37:19

  遠洛城外,疾雨營。

  攏住熱氣的帳布被人掀開了一線,頓時,郁沉的積氣被賬外的風給吹動了,似銚子被一蓬熱氣沖開。

  李濤微瞇眼,迎著初春升起的暖陽。它從厚厚的云層中探出頭來,可積淀半年的舊雪早已凍住了泥土。它是不易化的——正如人冰凍的心,一旦凍住就再也不肯化開。

  陽光溫煦如風,撫在他干澀、蒼白的臉上,宛如一叢毛茸的蒲公英輕掃過去,讓人忍不住地想去撓它、抓它,與毛孔里浸出的汗一起消失在濕透的內衫里。

  “呼——”李濤長長地吁出一口濁氣,在清澈的寒風里凝出一朵白霧般的花兒來。

  天與這風一斑,陰寒依舊。

  他扣緊了生冷的甲胄,鐵灰色的軟甲貼緊他滾燙的胸膛。他抹了抹掛在腰間的舊劍,神色里不禁有一點欣忭。他打著哈欠,用力地伸了個懶腰。他抬頭,凝眸眺向不遠處走來的阿攏——他正從遠方領著一人往這里來,而那人便是他要等的人。

  他轉身,拉起帷帳布,潛身入里。

  “薛將軍,我們此番是要去見誰?”破雪槍被陳時遠背在身后,在赤金色的陽光里有如裹上了金箔。

  他的眉目含笑,言行舉止中有藏不住的歡欣,神色瞧起來陶陶生趣。他臉上的油光比起往日要暗沉許多,衣著著邑雪紫春節(jié)時就為他織好的新衣衫。

  這已是他最體面的裝扮。

  薛攏輕笑,無論與誰說話都是輕低頭,一個勁地頷首,宛如他的背脊從生下來那一刻就是曲的,從不挺起。

  “今日召見陳公子的是遠洛城上三旗、疾雨軍主將李濤?!?p>  “原來是李將軍?!标悤r遠眉目里的歡欣為之一凝,但很快就被他藏了下去,“不知李將軍此次召見庶民所為何事?”

  薛攏淺聲笑,只露出箍住長發(fā)的銅細冠,很難瞧見他緊湊的額紋與眉線下的面容。

  “到了,你就自會知曉了?!?p>  言語間,二人已挪步至李濤的帳前。

  薛攏立在賬外,不曾抬起目光,低聲喊:“將軍,人我領至?!?p>  “讓他進來罷,你便守在門外?!睅葌鞒龅穆曇羲聘糁粡埞哪?。

  陳時遠未急著入內,而是先是立在帳前深吸一口氣,后輕拍了拍臉,將長簾撩開一線。瞬目間,一股郁躁的熱氣沖上他滿是油光的臉,還有含蓄其中的燭火味。他抬目,一眼就瞧見坐在簡陋長桌前的李濤,那條鮮紅若糜爛的傷疤尤其挑目。

  掃目,蘇勒毯將整個帳篷都鋪得斗榫合縫,燭光里,整個帷帳都渲成如血一般殷紅的色彩。

  “庶民陳時遠,拜見上三旗疾雨軍主將李將軍?!彼蛟谔K勒毯上。

  “起來罷,何須多行禮節(jié)?!崩顫男厝崛舸海r,眼角會彎成柳絮一般的細條,“今日召你來,只為問幾件事?!?p>  “將軍但問無妨?!彼钙揭?。

  “那日尖碎峰下,你可真破開雪崩救下同街的伙伴?”李濤直接了當。

  可當他言語時,曲如柳絮的眼角會瞬即變成抹著不凝油的刀背。

  “你應該知曉今日為何召你前來?所以,你也該知曉撒謊的后果?!?p>  “庶民知曉?!标悤r遠不敢與他陰冷的眸子對視,微低著頭,“當日我確實破開尖碎峰的雪崩救下了錢平真。”

  然,當他再次抬起頭來時,他的眼眸中便滿是火熱與堅定,仿佛倒映在他漆黑瞳孔里的甲胄之人不再是李濤,而是那無人知曉的陳時遠。他不畏懼,更不害怕,哪怕他就立在他身前撒謊,他也要迎上他的目光,如火炬一般。

  “很好!那我再問你,你是否為往任遠洛城城主風雪將軍的后人?”

  “是。我名為陳時遠,乃往任遠洛城城主風雪將軍陳恢的后人?!?p>  “那你又是否將破雪譜的最后一式完全習得?”

  “回將軍!小子不才,前不久才將破雪譜最后一式破雪徹底領會,并未有先輩那般天縱之資。”

  陳時遠言語時,仿佛感覺到心中有股火在燒,在他的胸膛里噗噗地跳個不停,咚聲重至擂鼓。它將他的血燒得滾燙、燒得炙熱如巖漿,更燒得他青筋暴漲、雙目赤紅。

  “那你可知現(xiàn)任遠洛城城主慕容越如今后繼無人,正待一可與之比肩的武者繼承他的將軍之位?”李濤字字若刀劍交錯般凌然。

  “知曉!”陳時遠的聲音震在胸膛里。

  “那你——”李濤猛地立起,身軀若棕櫚般挺拔,“是否愿意繼承遠洛城將軍之位?!”

  吐息間,他的目光若脫弦之矢般直逼渾身顫栗的陳時遠。

  “庶民,陳時遠,愿……”他幾乎是咬著牙說的,生怕說錯一個字。

  這一剎,他所有的不甘、所有的付出、所有的夢想都將會在這次會晤中爆發(fā)。他甚至亢奮得身軀微顫,乃至于他無法忍住牙槽間的打顫,說出的每一個字都是拖著顫音,甚至有些他是不假思索地說出口來,容不得他思緒!

  有如他的身體住著另一個人,如今,那個人出現(xiàn)了,他正在操控著他的身體。

  “阿濤,這就是你為我尋的后人嗎?”

  倏然間,低沉的笑聲從賬外闖入了帳內。那人的聲音像是被人用細刃割開了喉嚨那般難聽,有如噩夢里的小鬼在哂笑。他硬生生地卡住了陳時遠的話,拉起了長簾,在淡金色的余光里印出他的輪廓,照亮他卷曲的髯發(fā)。

  來人的甲胄是暗銅色的,一塊塊若銅石般的甲片被鐵線一寸寸地鑲嵌住,那些甲片上有數(shù)之不盡的劃痕,是被無數(shù)鋒利的刀劍于掠天的星火中留下的,甚至在劃痕的至深處還殘有充滿怨恨與憤怒的血垢。

  他的身形高大魁梧,約莫有七尺有余,簡直可比肩東歸王朝的高族。踏步間,仿佛那身甲胄就要被他暴起的筋肉與青筋給撐得崩裂。他有一張生惡的臉,泛黃、枯槁的髯發(fā)附在兩鬢從未被修剪過,還有那頭亂糟糟披散開的長發(fā)。橫目時,他的眉發(fā)濃密若雜草,好似將整張臉與臉上的傷痕上都長滿了。

  李濤見到來人,立馬驚慌地立起,躬身長揖:“義父。今日您怎么提前歸來,不是說您還有四日才會歸來嗎?”

  來人正是——遠洛城城主,慕容越。

  “庶民陳時遠,叩見遠洛城主、威霸將軍?!?p>  方才那一瞬,陳時遠心里像是被人澆了一盆水,燃起的火在咯噔一聲下變弱了,可他沒有熄滅,甚至是在變弱后又燃得更盛了,仿佛它澆的不是水,而是一盆至純至烈的酒。

  “你即是陳時遠?”慕容越直接無視李濤,坐在他的位置上,一雙如惡鬼般的眼睛研判他。

  李濤不敢多言,畢恭畢敬地立在一側。

  “應,庶民正是陳時遠?!标悤r遠沉聲,不敢抬頭與其對視。

  “阿濤,你先行下去罷,就由我來親自問他?!蹦饺萸贫疾磺扑?,輕揮手。

  李濤應聲退出了帷帳,僅留他們二人。

  賬外,薛攏正低頭久立著。

  從李濤離去后,薛攏就隨在他身后,與他轉過各個旮旯偏角。

  至終,他們停留在一處無人的空地。身旁是圍攏得密不通風的帳篷,身后是堆積如山的碎石墻,雪即使被溫暖的光化去了部分,卻也凝著破碎的冰。

  “啪——”尖銳、刺耳的摑耳聲從逼仄的夾縫里傳出。

  李濤的手在空中都快要呼出嘯聲了,他扇在薛攏的臉上,震得他耳膜直響,但他不敢捂住刺疼的臉,任由它迅速脹紅,印出一鮮明的紅手印。

  這一瞬,他的頭低得更深了。

  “請將軍責罰!”他在逼仄里跪了下來,無論姿勢如何別扭。

  “枉我如此信你!你竟將陳時遠的訊息傳給了義父!”李濤從未如此憤怒過,聲音若巨響的洪鐘一般,“你怎么也要背叛我!你怎么也要背叛我!?你可是我最信任的人啊……”他狠狠地將跪在冰里的薛攏給踢翻了,倒在支起的帷帳里,壓倒了一片。

  薛攏并不反抗,只是咬著牙,低著頭默默受著。

  “你是什么時候開始給義父送信的?”李濤咬牙,可薛攏只是低頭,僅瞧得見深皺的額紋與長眉化成的一線,“是從一開始嗎?”他的聲音冷得若深淵的陰風,“所以從一開始你就是義父派來的人嗎?”

  薛攏依舊未說話,顫著身子跪在冰雪里,瞧不清神情,哪怕是一丁點痛苦、悲傷的神情都沒有,他就是個沒有感覺的木偶人。

  “滾!給我滾!從今日起,給我滾出疾雨軍!”李濤又狠狠地踢了他一腳。

  正當他欲發(fā)怒至拔劍斬他時,他的手還是停在了一半的位置上,鋒利的劍刃閃出寒光后,又落回了鞘內。

  “我當初真該讓他殺了你的!”

  他朝他狠狠地啐了口唾沫,憤怒地轉身離開了,只留下倒在冰雪里的薛攏。

  唾沫落在他披散開的長發(fā)上,像孤鷹在高空里流下的一團白色污物。

  風依舊寒,溫暖的陽光總是照不到這樣的旮旯里,畢竟,有光的地方就一定會存在如他這般陰影的東西,所以他愿意為了某些事變得如李濤一般。準確來說,他放棄的不是一些東西,而是放棄了他作為一個人的一切。

  難道就只有上三旗、疾雨軍主將李濤才配擁有仇恨嗎?難道就只準遠洛城城主慕容越配有仇恨嗎?難道就只準權勢之人配有仇恨嗎?他薛攏的恨明明遠超過他們!可為什么就沒有人注意到他的恨呢?

  全天下人都覺得復仇的人會是某將軍的遺孤,某國的太子、某富甲的孩子!但他只是個庶民的孩子,可為什么庶民就不該有恨呢?就不該有愛呢?就不該活得比這些人好呢?他不甘心,他不甘心!

  是,沒錯。

  李濤當年是在慕容越發(fā)瘋屠殺時救了他,可他呢?還不是奸污了他唯一的親人,奸污他的唯一的姐姐!甚至還殺了她!他眼睜睜地看著姐姐的血染紅她素白,被撕破的衣裙,卻什么都做不了。那件衣裳是他送給她紫春節(jié)的禮物,是那么多年唯一的衣裳。

  那是他的姐姐啊……是姐姐與兄長們一起撫養(yǎng)他長大的啊……可他卻殺了她!

  他恨慕容越,更恨李濤!他們,他都恨!恨不得殺了他們!

  緩緩地,他從冰雪中立起來了,長發(fā)泡在冰雪里濕成一根根的細條,如柳葉街的柳條。他并沒有憤怒地嘶吼、咆哮,更沒有悲傷、痛苦的哭泣,只是用另外一只手抹掉了長發(fā)上的唾沫,又在雪里擦了擦,衣物上擦了擦,隨后長長地呼出一口白汽,渾身顫抖地笑了起來。

  他的笑是無聲的,卻終于肯抬起頭來,挺直了那仿佛天生就彎曲的脊梁:原來,他緊皺的額紋與長眉接成的一線下是一雙含著清光的眼,被一刀削去一半的鼻峰,還有那張撕裂的嘴唇,如今就連那雙眼也渾濁得如一灘淤泥,即使它表面上覆著如雪般的清光,可那藏在雪下如污穢一般的恨意與憤怒是藏不住的,所以,它總是低著頭,生怕別人瞧見那雙滿是污泥的眼,更害怕他們瞧見他那副奇丑無比的容貌,于是,他卑微如畜生般的活著,就是為了等著李濤復仇的這一天。

  他知曉李濤在演,演給他看,演給慕容越看。他是為了讓慕容越認為他這個所謂的義子所做欲做的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下。什么養(yǎng)虎?他不過是養(yǎng)了一只懦弱的羔羊罷了,而他也在演,演給李濤看,演給慕容越,更是演給天下人看!

  他從不敢挺起背脊、從不敢與人對視……所謂親兵也不過是如奴隸一般的存在,他不僅要為李濤那特別的喜好掩去蹤跡,更要為李濤那偏執(zhí)、兩面的性格演出平?!运才阒涎萘艘粓龈蟮膽颉?p>  一場他想以他卑微如草芥的存在去撼動那兩顆長在遠洛城中的毒瘤的戲,即使那會毀掉另外一個人,但他也早已如李濤一般,冰凍了心,早已在所不惜。

  李濤極快地轉過幾處轉角,最終停留在了一帷帳前。

  這時,他憤怒漲紅的臉也平靜了下來,甚至他的嘴邊還掛著一抹淡淡的笑。這處帷帳里的全是她在外尋覓的女人,都是曾經遠洛城外村落中的上等貨色,她們紛紛住在軍營中,甚至這些女人中還有他留在慕容長衿身邊的眼線。

  他拉開長簾,一把抱起簾邊正在洗漱的女人,隨后傳出他滿足、瘋狂的大笑聲。

  他才不是什么好人!從李棱一家被那柄抹著血光的霸刀斬去一切的那一刻開始,他的心就凍住了。

  什么不愿陳時遠成為他那般的人?什么不愿陳時遠拋棄他的一切?什么不愿陳時遠毀掉他的人生?這不過是他對掌控欲極強的慕容越與那懦弱無用的薛攏所說的最大的謊言。

  他肆意、放縱的輕咬女人嬌艷欲滴的紅唇,奸笑著對那位平日里最不常來的婢女說道:

  “阿冷,你知道該怎么做罷?去旁敲側擊慕容長衿,告訴她陳時遠不愿放棄他的妻兒成為將軍,所以,只有演一場骯臟的戲來迫使他成為將軍了,否則,他全家的死都會是他一手造成的,他將成為那個親手殺害全家的罪人。義父會讓他沒得選的,畢竟義父已經尋覓如此之久了,絕不會再放走任何一個?!?p>  “是?!蹦擎九h首,也褪去身后的厚衣裳,從后面抱住了李濤,“將軍,他真的可以嗎?”

  “我能看得見他眼睛里藏著惡,只是平日里他都埋藏得極好罷了,更何況,能殺了慕容越的人只有同樣武藝超過他的人,所以他就是我要找的人?!?p>  此后,他沒再說話。

  然,誰都不知道的是——

  當年慕容越之所以不殺李濤,是因為他在準備一刀了斷他的時候見到他眼睜睜瞧著母親死在他面前的冷漠與那種占有欲被侵犯時的瘋狂與恨意,而不是所謂的親情。于是,慕容越便感覺到這個孩子和自己的相似之處,所以,他不顧眾人的反對留下了他,因為他的后人中還未有男丁,所以他覺得這個孩子或許能成為下一個自己。

  可他也沒能想到的是,自己種下的惡果終究要由自己親口吃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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