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掛簾被掀開的那一刻,陳時遠抱著木匣子立住了。
遠洛城城主的帷帳有尋常軍官的四倍大,里面的擺設與白天在李濤帳篷中所見一斑。難怪這二人是父子,就連習慣都是一樣的。
十二葉蓮華燈落在帷帳最中央。每一葉都吐出一枚火舌,將黑暗驅(qū)散。
帳外風聲依舊,如琴弦拉扯之聲,嘶嘶地拉開;賬內(nèi)極悶,每吸一口氣都如喝一口濃稠的水。
陳時遠粗眉斜掛如劍,雙目陰冷如狼。他一手握住長槍,一手抱著木匣子走向坐在燈后的慕容越。
慕容越還是白日那副神情,有一張讓人瞧起來生惡的臉,枯槁如雜草的毛發(fā)長在臉上。他壯碩的身軀坐在特制的椅子里如一樽寺廟里的鬼佛。
陳時遠進入后,他微闔的眼簾也緩緩地睜開。
陳時遠再不畏懼,獨步走去,被雨淋濕的衣衫與發(fā)靜靜滴水,在溫暖的蘇勒毯上留下一圈圈印記。
慕容越也不作聲,微瞇著眼瞧狼狽的陳時遠朝他走來。
“你還是做了對的選擇?!蹦饺菰降Γ曇羿硢?。
陳時遠緘默不語,停在慕容越桌前,但他那雙沉默的眼睛卻如此冰冷,像沒有生命的石頭。他抓住木匣子的蓋子,放手一提,滲著血的頭顱就咚咚地滾在長桌上,將未用的宣紙、桌面、筆毫都染了血色。
“這是你要的頭?!彼?,神色不改。
慕容越見著頭滾動,卻對他的挑釁沒有一絲憤怒,甚至滿是欣慰與欣喜。
他拊起掌來:“你如今也明白了。統(tǒng)治一切的人最不需要的東西就是情,只有拋棄了它,你才能得到你想要的一切。女人、財富、權利、地位,你都會得到。”他附身拾起了頭顱,瞧著她未閉緊的眼,咯咯直笑,“算是不錯的美人,可惜,是個啞巴?!彪S后,他隨意地將她拋在蘇勒毯上,任由她的血灑滿四周,“從今日起,你不再姓陳,而是我慕容越的唯一繼承人,慕容時遠?!蹦饺菰接址潘傻亻]上了眼,坐在椅子上小憩,“退下罷,從明日開始,我將親自督促你的訓練,等紫郡之亂過去,我就會將你的身份呈遞給新的國公,此后,你便是遠洛城的新城主?!?p> “將軍,時遠有事想問你?!标悤r遠黑著臉,古銅色的肌膚在燭光里染得昏黃。
“嗯?你說?!彼久?。
陳時遠似有猶豫:“將軍,此事尤為重要,最好是低聲附耳說?!?p> “過來,不必在意?!彼c頭,已經(jīng)信任了他。
陳時遠走了過去,立在他身后,正欲俯身一說……
掣電間!他握緊長槍的手爆出了青筋,蕩起了風。他渾身肌肉在一息間繃緊、虬結(jié)!他怒了,平靜的面容變得猙獰無比,堪比發(fā)怒的鬼,可他卻沒有發(fā)出任何聲音。
寂靜中,他使出那刺破黑夜與幽然的一槍。
他的力技,第一槍,破雪。
槍如黑夜落幕般迅疾,直刺慕容越背部。
“鏗——”
刺耳的刮擦聲撕破了夜,讓平靜的夜晚喧起燥熱的火。
“慕容越!”陳時遠怒吼,刺出了這一槍,連帶著人一起沖了出去,“你該死!你該死!你該死!”
他的憤怒如雷霆,不斷轟鳴,劈打在漆黑的天地間。
這次,這一槍沒有被別開!而是直挺挺地刺入他的背部,一直從桌后推到最中央的頂梁柱。頃刻,整個帷帳抖如篩糠??删驮陉悤r遠以為得手時,慕容越矍地后手抓住他的槍尖。
“吱——”
尖銳刺耳的刮擦聲從槍尖處挑起,是金屬間最鋒銳的碰撞。
可即便被抓住,陳時遠也沒有卸力,依舊維持前沖的姿勢。
“你——”慕容越嘴角溢出了血,他在刺耳刮擦聲中轉(zhuǎn)過頭來,露出如魔鬼的憤怒與瘋狂,“要找死嗎?!”
吱聲遏制,勢不可擋的槍竟被抓開了。
慕容越踏步上前,如一頭夭矯的豹子欲咬住陳時遠最脆弱的頸脖!他見勢,連忙退開,可還是被他抓出三條如爪牙撕扯的傷口。
陳時遠定住長槍,摸了摸傷口,目中的寒意與憤怒不禁更濃了。
“你竟說我找死?”陳時遠像是瘋了,雙目怒瞪如鈴,“你不就是想要我死嗎?你想過我活嗎?!”他直挺長槍,再度擺出破雪的姿勢,“你說你讓我選擇?可你給我選擇了嗎?我與邑雪不都是你取樂的玩物嗎???!你竟還反問我找死?我看,找死的人是你!”
“一槍,破雪?!彼吐?,身形速奔,化作一條筆直的線,將硬泥地踩出一個又一個淺坑。
慕容越瞳孔驟縮,剛才那一槍雖有內(nèi)甲急護,可內(nèi)勁還是震到了五臟六腑,而且,陳時遠的槍比起白天的力道還要強上三分,即是講,白晝時,他尚留有余力。
掣電間,槍如長箭,嘯破長空。霸刀亦無鞘瞬發(fā),一抹血光從中折斷長箭,槍被壓在了腳下,在急劇的摩擦聲中刺入了蘇勒毯里。
“我給你留過機會了,是你自己不好好珍惜。既然你要找死,那我就成全你?!彼麎鹤¢L槍后,并未急著攻擊,而是往后退離十步,調(diào)整已經(jīng)紊亂的呼吸與思緒。
“你說你給我留機會了?那你憑什么動我的東西!”陳時遠已經(jīng)被憤怒和憎恨沖昏了頭腦,現(xiàn)在的他就是一歇斯底里的瘋子。
他也沒有急著攻擊,立在原地,拄槍哂笑,“你說的沒錯,慕容越。我是一自私自利的人,我是一個被欲望與權利之火熏黑的人,我是一個想殺了母親與妻室的禽獸!可是……我再自私、我再想要權利、我再想殺了母親……也有最后的底線,那是立在我心里的尺子,可你偏偏要去折斷它!”
“你都已經(jīng)殺了,還說什么?!蹦饺輹r遠舉刀,屈膝,警惕地挪步。
“什么叫我都已經(jīng)殺了?哈哈哈……你瞧你說了什么?什么我都已經(jīng)殺了?是我殺的嗎?!?。 标悤r遠笑得渾身直顫,“她縱然是一無用的女人、縱然是一人人都不喜歡的啞巴,可!他是我的女人,是我的東西,是我這些年活下去的一切!你為什么要去殺她!你憑什么折斷它!”他猛地定槍,似有無形的風從槍下散開。
“就算要殺,也要由我來殺?!彼穆曇衾淞讼聛怼?p> 他擺出新的姿勢,手握在了槍的五分處,宛如握住了一把長柄的劍。這時,他周身的氣勢猛地一變,一股無形震蕩的風幽幽地吹動他的衣袂。
下一剎,他屈膝,如捕食的獨狼那樣蓄勢待發(fā)。
“我殺的?”慕容越眉頭輕挑。
“沒想到名震南境的威霸將軍殺了人也會狡辯?你即便是找個理由,也要找個像樣的理由!”陳時遠越發(fā)憤怒,仿佛就連淋濕的發(fā)都要怒得飛舞起來。
慕容越蹙眉,似是想到了什么:“既然你如此說,那我也不須找任何理由了?!彼康剡肿煲恍?,興奮地舔舐生銹的霸刀,“我不過是多幫你走了一步。我殺了她,難道不是替你免去了困擾嗎?你心里也明白,殺自己最愛的人是很難的?!彼菑堊屓松鷲旱哪槻唤屓藚拹毫耍澳銘摳兄x我,而不是朝我出槍。不過既然你出手了,那你就好好地去死,陪你聾啞的妻室一起埋葬在這里?!彼麚]刀將近身的邑雪劈成兩半。
“慕容越!——”陳時遠憤怒得通紅了眼。
陳時遠倏地動身,重步踏出,每一次踩踏都如鐘磬巨響。他的速度不快,可卻給人一種穩(wěn)如泰山的感覺。然,慕容越怎會懼他?他抬起霸刀,雙眸轉(zhuǎn)動極快,定要在他這堅不可摧的勢里尋到突破口。
“這就是你的速技嗎?”他在狂奔中大吼。
他出刀了!在昏暗的燭色里劈開了一切,仿佛將黑夜都劈成兩半。
“第二槍,刺雪。”
陳時遠亦不畏懼奔若狂豹的慕容越,就直直地定在那里,吐出一口濁氣,舞出蓄力在槍中的暗勁。
槍鋒急速地出現(xiàn),在空中雕出一朵朵吞噬光芒的花朵——每一朵槍花都宛如黑夜里的雪悄然落下,飄散天地一隅。
勢出現(xiàn)了,唯有進入天一之境的人才能領悟的勢:
是一場雪,漫漫黑夜里的孤雪。
夜里的風很大,嘯在耳畔。這里沒有月色、沒有星光,只有漆黑,就連晶瑩燦白的雪都沒了色,暗暗落下。此刻,雪下正盤坐著一人,正是無人陪伴的陳時遠,他垂著被雪浸濕的長發(fā),就要冰凍在雪里,化作冰雕。
遽爾,他立了起來!
他舉起那柄漆黑的長槍,舞動了起來,將整片天地的雪都給刺破了!霎時間,這一隅天地里再沒了雪,只剩下了無止境的幽寂。
“巨輪。”慕容越的嘶吼聲是這無聲黑夜里的雷霆,他欲撕開一切!
銀色的巨輪沖入了黑夜里,卻只是掛在天空一隅的月。它僅是這片天地一角的色彩,隨時都會被烏云遮去光芒。
勢黯然退去,技的爭斗有了結(jié)果。
——帷帳內(nèi),燭火在刀與槍的風中搖曳。
這時,慕容越借由身體而旋轉(zhuǎn)的刀背被漆黑的槍鋒卡住,他沒能施展出巨輪。然,憤怒到極致的陳時遠卻施出了破雪譜中的第二式技,刺雪。
一朵朵槍花綻放在慕容越的衣衫上,將他的衣服一片片地撕掉,露出了貼在最內(nèi)的軟甲。剛才,就是這幅甲替他躲過了陳時遠全力刺出的破雪,不過軟甲也被他的槍尖給撕破了,即使沒有刺入他的身體,卻也劃出一條不淺的劃痕。
霸刀沒辦法阻止所有的槍花盛開,漸漸的,大小不一的傷口出現(xiàn)在他的身體上。
慕容越雖然被壓制,但他并沒有害怕。一時間,刀在片片亮光中閃爍。他此刻興奮得如發(fā)現(xiàn)獵物的豹子,神色欣忭:“速技,鍛刀?!?p> 他狂笑著揮舞,碰撞的星火逐漸迸裂。
陳時遠蹙緊了眉,出槍的速度不禁更快了。
火花如煙火一樣盛放在鋼鐵的鏗鏘聲中,他們之間的碰撞蕩出狂風,將四周的陳設都給掀翻幾步遠。
“去死!給我去死!慕容越!”陳時遠猙獰著喊,“第三槍,風雪?!?p> 勢又來了。
還是那夜色,無月、無星光,幽寂且無聲。
忽然,雪被染了色,鮮紅的花骨朵在一點點地從雪地里盛放出來,它們是鮮紅的,名曰彼岸。甚至還有河水在淙淙地流動,由一條分成三岔,它們分別流淌著渾濁的水、粘稠的血、沸騰的巖漿,名曰三川。
雪還在下,月也露了出來,它是血色的,和這片天地一般。
驀地,狂風大作。
雪狂下不止,神似天地哭出血一般的淚水來。
“第三槍,風雪!”陳時遠的巨吼聲如驚雷般響徹天地。
不過這次,他不在夜下,而是超脫離開,凌駕于天地,主宰囚禁在風雪里的所有生靈。如今,被囚禁在這里的是慕容越,他被鮮紅的血浸濕了衣衫,他在被雪一點點埋葬,就要在此處為他建一地野墳。
“慕容越,你給我去死!死??!”陳時遠的手臂狂舞著,只能模糊地瞧見他施展出的幻影,還有那急劇振動發(fā)出的嗡嗡聲。
漆黑的槍搠向前方,每一次都在急速下施展出破雪之力。這即是第三槍,風雪——在刺雪撲出的風中,落下一槍槍破開的雪。
“哈哈哈!這么多年了,我還是第一次遇見能和我殺到這種程度的人。在過去,與我相殺的人都沒能挺過我的鍛刀,所以還沒沒有人見過我的第三技?!蹦饺菰脚d奮無比,鮮血涌上了臉,渾身筋肉虬結(jié),“能死在我的第三刀下,是你的榮幸?!?p> 他遽爾停住,任由破雪一槍槍刺破軟甲,將他的身體刺出血洞,但槍就是沒辦法刺破他的肌肉,傷到內(nèi)臟。
陳時遠忽地明悟了,他是用緊繃的肌肉硬生生地遏住槍的刺入!這是多么可怕的力量!但這是陳時遠殺他的絕佳機會,他怎么能錯過!他必須釋放出超越十分的力量,孤注一擲!
“啊!”他嘶吼著,刺出無數(shù)的光影與幻象,可就是刺不穿他。
慕容越逐漸在暴風驟雨般的槍尖下擺出了一種奇怪的姿勢,恰如獵豹拼死反撲的姿態(tài)!此時,鮮紅染紅了他的全身,更如勢中的幻境。
——他還是被鮮紅的雪覆蓋著,慢慢地埋葬在這里。
猝然間,一只舉著霸刀的手沖破了厚積的雪,攔住了鋪天蓋地落下的風。
“第三技,狂刀?!彼穆曇粲挠捻懫?,還是被小鬼掐住了喉嚨那樣難聽。
可當他的聲音落在漆黑天地時,卻以一種無法想象的雷霆之勢動蕩,使落下的雪全都停浮在半空中。瞬目時,有一柄不可一世的血光大刀一刀橫劈下去。那是他的第三刀,狂刀!它將漆黑的夜,活生生地劈出了白晝與黑夜!
“鏗——”勢直接被撕碎了,像一張薄紙。
槍桿整個被刀給彈開,強烈的反震感從槍身上傳來。
等一下,慕容越不是劈開的。憑他的速度是無法劈開風雪里的槍,那他是如何做到的?陳時遠凝目,驚疑中瞧見了那被槍別開的筋肉!他明白了,是在槍洞穿他身體的一瞬間被他捕捉了軌跡,然后他沿著槍身,靠著劈了過來,連帶著槍上掛著的筋肉一起給劈開了!
他真是狠??!連對著自己都這么狠!但他陳時遠也夠狠啊!他為了殺他,連命都可以不要,還何懼一點筋肉?!
“啊——”他憤怒地壓下長槍。
他既然要劈開長槍,那他就偏要壓住長槍!他將槍鋒揮動如劍,誓要劃開他的身體!
這是他賭上命的一擊!
“你真是沒讓我失望啊,陳時遠?!蹦饺菰脚d奮地大笑,狂刀在高度摩擦下竟有了發(fā)紅的征兆。
他揮刀,頂著壓下的長槍,在無比刺耳的刮擦聲與漫天揮舞的火星中掠步,奔走如雷,立在陳時遠的身前,一刀斬入陳時遠頸間。
他的槍還是被別開了,以不可抵擋的力量。
刀也斬入了他的肩胛,狠狠地斬了進去,雖然有些偏斜,可依舊斬入他的頸肩。然后將他整個人劈得跪在地上,將蘇勒毯跪出凹陷。
“你輸了?!蹦饺菰竭肿煨?,張狂不已,“也該死了。”
他踢翻陳時遠,拔出刀,任由他無力地倒在地上,但他并沒有一刀殺了他,而是踩在他的頭上。他要在死前踏碎他的尊嚴,踏碎他的頭顱。
“嗒,嗒,嗒……”一腳又一腳,如鐵蹄跺步。
“哈哈哈……”陳時遠啞聲笑著,悲愴無比,“你為什么要殺她……為什么要殺……她是我的全部啊……”
“我慕容越想殺的人,沒有一個不能殺的。在遠洛城,我即是天。”慕容越非常享受,每一腳都踩足了力,“你算什么東西?我想給予、或是剝奪,都不過是我的一句話。你終究不配成為統(tǒng)治一切的人,因為你的心里有太多情了,它只會影響你出槍的速度,甚至會要了你的命?!?p> “她是我的全部啊……是我的一切啊……”陳時遠的聲音被踩得幾乎不可聞了。
“一個無用的女人而已,既然你那么愛她,不如你下去一起陪她吧。”
慕容越舉起霸刀,對著他的頭顱狠狠地劈下去,就要奪走他的命。但是這次,輪到慕容越的刀沒有砍下去,就如陳時遠最初刺向他的槍。不過陳時遠沒有貼身的軟甲,只有僵硬的骨頭和滿是老繭的手掌。
是他的雙手握住了刀刃!
他古銅色的臉和黑色的發(fā)都被鮮血給染紅,連著他的一只眼睛!他怒睜著還能看的眼睛,握住了刀刃,然后緩緩地坐了起來,以常人不可匹敵的膂力,甚至就連慕容越那魁梧的身軀都無法將這一刀徹底壓下去。
“你!”慕容越漲紅臉,渾身都壓得抖動起來。
“慕容越,你真該一刀殺了我,可是,你沒能!”陳時遠憤怒地嘶吼,他在做最后的掙扎。
兩人對峙,一人以劈開黑夜的霸刀,一人以脆弱柔軟的手掌。
猝然間,陳時遠放開刀刃,側(cè)身抓住落地上的長槍,往后翻滾了出去。此后,慕容越的霸刀深深地斬入泥土。
“你真是越發(fā)讓人驚喜了啊?!蹦饺菰诫p眸里的火熱更盛,“可是,破雪譜的三槍你都用完了,你還能有什么手段?”他拔起了刀。
陳時遠晃晃悠悠地立起,在微弱的燭光里搖搖欲墜。
他的臉被染著血的長發(fā)遮蓋,無法瞧見神情,但他的臉和肩胛都還滴著血。他忽地笑了,在歷經(jīng)得失,迷失所謂欲望后,他終于明白了內(nèi)心追求的東西。
這一刻,他內(nèi)心的火得以釋放。
“我,陳時遠,就是一個徹底的惡人!”
他咬牙切齒地說出這幾個字后猛地揚起頭來,用那雙閃著獨狼般陰冷的眸子瞧向同樣傷痕累累的慕容越。
“而你,慕容越,更是一十惡不赦的畜生!”
“是又如何?”慕容越看著他最后的掙扎,就像是看一場結(jié)局已定的戲劇。
“那……不如就用這一招罷,用她留給我的第四槍,憶雪?!?p> 他居然擺出一種奇怪的姿態(tài)。那是慕容越從未見過的姿態(tài),可他卻感受到了無與倫比的寒意自背脊往上竄。
“你這是什么招式?”。
“這是她留給我的全部,還有她的愛?!标悤r遠低聲說著,輕撫長槍,就像是撫摸她一樣,“但我已經(jīng)沒有資格再擁有她的愛了……”
“第四槍,憶雪?!?p> 彈指間,浩瀚如海的勢轟然降臨,那是與尋常技所不同的勢,一時間,連空氣都仿佛凝滯了。
幻境再度閃來,依然是那夜色。
夜下的雪是鮮紅色的,無月,無星光,卻有一盞燒著新添油的燈籠。雪下是被水浸濕的淤泥,雪上是一處茅草屋,還有一偏廂房。廂房前有一圃花田,摘種在里面的忍都抽了苗?;ㄌ锢镞€有一座被雪覆蓋的土包,上面正蓋著一件素白衣裳。
那是邑雪的墳。
忽地,風吹來了,那個男人在土包前嚎頭大哭,抱著那桿生冷的長槍,久久地,仿佛就要風化掉。突然,那個男人站了起來,攥緊了那桿長槍,孤孤地走向遠方,一直走著,走著……走向了黑暗里。
依稀里,好似有一點聲音,弱弱的。
燭光慢慢地照亮了它,它是一只木蝴蝶,有奇特顏色的翅膀,最終,它落在了土包上,再也沒了動靜。
一切靜止,萬物沉入死寂。
這次慕容越?jīng)]有任何反應。
畫面緩緩地映照出那一夜的凄涼與悲愴,也蘊含在鋒銳的槍尖上!俄頃,它以破空之勢、嘯落之氣投射而出,正如一只飛騰出去的木蝴蝶,落在了它要去的地方。
“咚——”巨大的震動聲響起,整個帷帳都劇烈地抖動了起來。
他一槍!洞穿了慕容越的胸膛,洞穿了他堅固的內(nèi)甲,洞穿了厚重的頂梁柱,甚至將他整個人都活生生地釘死在上面!再沒有反抗的余地。
這就是他的第四槍,邑雪。
是她拋棄一切的愛意,就像他拋棄了手中的槍,是連命都可以不顧的愛。
慢慢地,帷帳的抖動停止了。慕容越被釘在柱子上還沒得來及多說一句,就口吐血沫而死。即便是在死后,他還是怒瞪著那雙發(fā)狠的眼睛,露出那張讓人心里生惡的臉。
帳內(nèi),燭火熄滅了許多,僅剩少許還在亮著,里面的熱氣也散去了不少,甚至有點發(fā)涼。
陳時遠未立刻起身,蜷縮在鮮血染紅的蘇勒毯上低聲抽泣。他好像在喊誰的名字?低低的,似亂蛩吟壁。不久后,他拿起一張椅子,坐在了帷帳里,雙眸失神地眺望落下的帷帳,仿佛就定在那里,亙古不變,直到傳出他的嗤笑聲。
一切都毀了:他的一生、他的將軍夢、他的愛人、他的底線……他現(xiàn)在,就是一惡人,再沒了牽掛。
遽爾,帷帳簾子被人掀開了。
有個美麗的女人慌張地沖了進來,毫無疑問,她就是遠洛城中最美的女人,慕容長衿。她沒有驚叫,也沒有呼喊,而是直愣愣地立在原地,淚水在眼眶里打轉(zhuǎn)。她緩步走向被釘在頂梁柱上的慕容越,神色復雜,可她依然掩蓋不住內(nèi)心深處的悲傷,即使她多么憎恨、厭惡他,可他依然是自己的父親,更是這世界上唯一還縱容她的人。
她猛地撲向慕容越嚎啕大哭起來,撕心裂肺的哭嚎聲就要吵醒夜深的軍營帷帳。
陳時遠皺了皺眉,走向她,晃悠的腳步聲在寂靜無聲的夜里尤其刺耳。
她察覺到了,驚然地轉(zhuǎn)過身來,想要去拔插在地上的刀,可她身子太柔弱,根本拔不動。
“是你殺了他!是你殺了父親!”慕容長衿尖銳的聲音很是難聽。
陳時遠低聲哂笑:“我為什么不殺他,他殺了我的女人?!?p> 慕容長衿矍地征住,淚水將涂在臉上的胭脂都弄花了。她心里明白,是她殺了他的女人,可為什么?他認為是父親殺的。
她想到此處,淚不禁涌得更兇了。
誰曾想慕容越這一生對不起太多人,造了太多殺孽,可唯獨,沒有對不起他的女兒。
“你就是慕容長衿?”
陳時遠疲憊地走到她身前。他突然掐住她的喉嚨,抵得他們連連往后退,一個踉蹌,二人雙雙倒地。
“你要干什么?”慕容長衿想掙脫他如鐵鎖般的手。
陳時遠壓在她身上,像是聽見了人世間最可笑的笑話。
“慕容越奪走我的一切,那我也要奪走他的一切?!?p> 一霎,陳時遠用沾滿血的唇狠狠地吻了下去,咬住她纖薄的唇,吸吮他如凝脂般的肌膚,撕破她的衣裳……
“從今以后,我就是這片遠洛城的天,我就是新的將軍!而你,慕容長衿,是我的女人?!标悤r遠傳出如慕容越般張狂與不羈的大笑,喧起這夜里最燥熱的火。
慕容長衿被壓在下面,捂住口鼻根本動彈不得。
她無論如何都沒有想到,她也會和母親一樣,遭到凌辱,可她又不一樣,這是她應該付出的代價。
這時,賬外,風雨依依蕭索。
銀月露出了半角,照亮沉睡的遠洛城。
一時間,雪全在細雨里融化了,一灘灘積水蓄在坑洼里,將軟泥和稀,融出這座城最骯臟,卻又燒得最炙熱的模樣。
“朔風卷梨花,夜留一平燭;
舊瓦鎏青霜,各行一方影?!?p> 這是后世親眼目睹過那夜慘烈卻不予訴說的人留下的蛛絲馬跡,他們會用幾行寥寥的詩句去隱喻那一夜的人與世,心死和血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