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十一日。
明日即是紫郡公主蘇清霽遠嫁承若國京都皇子謝讓的大喜日子。
斜曌宮從三日前就開始忙碌,宦官與宮女是往日的兩倍。遠嫁的金銀珠寶、華貴錦衣、絲綢布匹、紫荊熏香……擺滿了正殿。自從賓妃逝世后,冷清的斜曌宮又再次喧鬧了起來,可這樣的喧鬧落在過去之人的心里,不免兔死狐悲。
月光穎呼出一口長長的氣,彌散在寒空中:“清霽姐姐,天氣越發(fā)冷了。”她含眸瞧向一起坐在亭落的蘇清霽,“明日姐姐記得多穿些衣衫,宮里的姐姐們都說承若國京都地勢高,比之紫郡還要冷上許多,積雪都可凝成冰?!彼⒃谝贿吿婀魇崂黹L發(fā),目光溫柔如春水。
蘇清霽愣愣地出神,不知在思緒什么。
“清霽姐姐,咱們不怕的。以后,我和姐姐會一直守在你身邊。”月光穎心疼得眼眶泛紅,脫下氅衣披在她身上。
蘇清霽回神,勾嘴淺笑:“姐姐不怕的,倒是你,怎么又要哭了?!彼婀夥f抹去淚水,“你這柔靡的性子,真像啊……”
“像什么?”
清霽搖頭,笑容里夾有一絲苦澀:“像母……傻光穎。我還擔心你與夜昔一起跟我過去會不會不適應(yīng)?!彼哪抗馐菑碗s的,不像七歲孩子,“你與夜昔要不就留在斜曌宮?在這里,至少沒人敢害你們。在承若國京都,我也不知會遇上什么樣的人與事兒。更不知我還能不能保護你們?!彼p柔地碾光穎留在額前的一縷碎發(fā)。
“姐姐,國主都不來看看你嗎?”光穎極其不滿。
蘇清霽起身,走至亭邊,從欄倚上挑雪,任其融化。
“沒什么的。他來不來瞧我都不重要。母親走后,他不是也沒來過嗎?我走與否,他不會關(guān)心的?!碧K清霽一身素白的衣裳,似一顆掛雪的臘梅,她的容顏也很冷,“我們只需做好各自的事兒就好了,何須在意,何須介懷呢……縱然他是我的父親?!?p> 短短一月,賓妃的離去使她的心境發(fā)生了極大的變化,這或許跟賓妃與她最后的對話有關(guān)。
“要是光穎的話,一定超級超級恨他的!”光穎還像個孩子,氣得嘟嘴。
好罷,她們本就是孩子。
“呵呵呵——傻光穎,你怎么能這么可愛呢?”蘇清霽笑了,積在花瓣的雪被顫著的肩抖下去,“你以后也要這樣知道嗎?保持心里的純凈。該恨就恨、該愛就愛,切勿藏著、掖著,人藏得久了,心會受傷的?!?p> 雪很大。
像薄薄的白色葉子,瞬息間就被風吹得七零八落,將蘇清霽修長的睫毛凝上如水晶般的霜。
至于我,則在離去的最后一日下定決心去尋老師余開化。
“余老,您的七漣之六是什么?”我盤坐在他身前。
他抽著一長長的煙桿,里面的煙草已燃成灰燼,蕩起如霧的煙圈。他努嘴,神色悵然。他最喜歡的長槍“艾”擺在身前,槍身通體白玉,槍尖是特殊的鋼精打造,成一盛開的花葉形。
“七漣之六,破訕。
斷槍破余光,沉戟硎不滅。
何人在訕訕,槍戟怎以銷?”
他沉聲,目光落在“艾”的槍尖上,輕撫花葉。
我心中服膺:“守護者的職責是什么?”
“破訕之責:守護七國、守護蒙語?!?p> 余開化有一張黝黑的臉,清瘦落拓,長發(fā)被梳成臟辮丟在腦后。他的眼神犀利如豹,迸射出的目光如嘯出的箭矢,與他對坐就如面對一只夭矯欲撲的黑豹。他衣著蒙語國人最常見的毛裘,頸戴瑪瑙鏈條,腳踏朝靴,腰帶上掛著淬酒的銹刀和一馕“燒刀子”(蒙語國最常見的烈酒)。
“七漣寓意七國。每一位守護者都要護住各自的國家,與皇族血脈同出一枝。七漣之一,故里,即守護紫郡?!彼哉Z不多,卻透出狠勁,“這是每位守護者一生都要履行的職責。”
“那其他五位呢?”
他閉眼搖頭:“你如今還未有繼承守護者的資格,所以我不能告知你。除非你愿意繼承守護者,并發(fā)誓用一生去踐行你的承諾,到時,你自會知曉。”
“如何守護?七國混戰(zhàn)上百年,要我們?nèi)绾巫??”我咬唇,眉目皴皺?p> “我等只守白霧,其它一概不管。”
“守住白霧不被山海異族毀滅嗎?”我凝聲。
他緊閉的眼簾忽地睜開,一股精芒從中爆開:“看來賓妃已經(jīng)告訴了你隱藏的秘辛。你所說的無錯,我們要守住這圈住七國的牢籠?!?p> “你是在害怕嗎?”
他看出我潛藏在內(nèi)心的情緒。
我頷首,臬兀不安:“難道不該害怕嗎?什么職責?什么命運?”我快要哭了,畢竟我只有七歲,“我還想知道母親的消息?!?p> “什么消息?”他眼里流露出憐惜,又不知如何表達。
他是個粗狂、兇狠的男人,可也有柔情的一面。
“母親,母親……是怎么死的……”我還是哭了出來,淚滴落在裙鋸上。
他沒正眼瞧我,只是默默地卷煙、點燃,然后吐出一口煙霧。
他的聲音冷了下來,似臘月飄落的雪:“妖女毀去東歸,自立巫馬,四處探查七漣的下落。月悅兮就是最先被發(fā)現(xiàn)的那個,她為了保護你們與我們的身份,主動刺殺巫馬的妖女。那場刺殺,計劃在蒙語國高爾雪地上,可她失敗了。我沒能救下她,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她的鮮血在積雪里融開。”他攥住煙桿的手在顫,“那次,我親眼見到了我們的敵人?!?p> “我知道,即使我暴露身份去救她,也會死?!彼矔ε拢貞浧鹉欠侨说墓治?,“那一役,我不得不逃離,將消息傳遞給其他人?!彼麤]敢看我,或是為當年的懦弱感覺愧疚,“對不起,夜昔。老師沒能救下你的母親。”
“她是一充滿勇敢、血性的女人?!彼哪抗獾兔浴⒗Щ?,“七漣之中,你的母親是唯一用一生去履行職責與使命的人。我們之中,有的人都已經(jīng)拋棄了過去的身份,茍活著。所以,我有時也在懷疑?我們到底在守護些什么?七國真的值得我們用命去守護嗎?時不時,我也想拋棄這一切,在蒙語國茍活??晌乙幌胫廊r望向我的目光,我就會感覺愧疚難安,所以我?guī)夏隳赣H的死訊、答應(yīng)她的承諾來見你們,只為將你訓練成一合格的繼承者?!?p> 寒冬的風是刺骨的,透過偏閣的縫隙里竄入內(nèi)間、竄入單薄的衣衫里。
我哭了,撕心裂肺地嚎啕大哭。
“你為什么不救我的母親!你這么強,為什么要逃走!你為什么要見我們!為什么……為什么……要履行這狗屁承諾……”我的淚水啪嗒啪嗒地落,不斷地用手抹去,卻又不斷地流,“為什么……為什么要這樣對我和妹妹……我只想要父母的陪伴啊……”
我哭了很久,才止住聲。
我又問他,聲音哽咽:“我的父親卷佐,舊古鳶一族,古奉命。老師知道多少?”
“你的父親……”他沉默了,猶豫地看向我。
片刻后,他沉沉嘆息:“他與妖女一樣,同出于山海,是個怪物??伤?,是為了守護七國而來,是個謎一樣的怪物。據(jù)說,曾經(jīng)鑄造牢籠的七神之一卷拉是他的親兄長。他已經(jīng)活了上千年,也許更久……舊古鳶一族,相當于蒙語的大祭司,擁有窺探命運的能力,或許他來到七國,是因為他看見了什么吧,所以他不得不做一些事,犧牲一些人?!?p> 我把纖薄的唇咬得慘白,就差咬出血了。
“夜昔,你不該恨你的父親。他已經(jīng)為七國、為這個牢籠付出太多太多了……”他瞧出我心底稚嫩卻濃烈的恨意了,“你更不該恨你的母親,她已經(jīng)為了你們,為了職責犧牲太多太多了……”
“那老師您告訴我,我該恨的是什么?!”
我咬住牙根,攥緊顫抖的拳頭,卻不知恨意已爬滿了臉,臉紅得快滴出血來。
“難道,我的父母就該如此嗎?!難道我的母親就該死嗎?難道我與光穎就該被拋棄的嗎?!啊!”
余開化看著我,豺狼的兇狠目光也柔軟如橘貓。他欲張口說些什么,可翕合的唇齒就是沒吐出一個字。
“去他丫的職責!去他丫的七漣!憑什么讓我繼承?憑什么讓我與光穎承受這些?!”
這是我此生第一次說臟話。
我平日里也只聽宮女們的姐姐說,可正當我內(nèi)心憤恨無從表達的時候,這些臟話真能讓我心里吐出一口濁氣。
“我永遠都不會繼承七漣之一,更不會讓我的妹妹繼承!”我更加確定內(nèi)心的想法。
我頭也不回地跑了出去,蹣跚在積雪里。
余開化并未追出來,只是瞧著我瘦弱的背影消失在偏閣。此后,偏閣又恢復了冷清,比之寒冬下的積雪還要冷,冷在人的心里、骨頭里。
他久久地沒說話,許久后,他又重新卷起煙草,點燃,吐出一口氣。
“或許,我們該恨的是命運罷……”他發(fā)聲嗤笑。
他緊閉眼,腦海里不斷閃過月悅兮死去的那一天。
——狂雪與朔風席卷了高爾雪地。
一望無際的平原上只有皚皚的積雪,視線也被雪線織成的白幕遮蔽。光禿禿的松樹上哪怕連顆多余的松果都沒有,只有幾根從雪里刺出的細枝丫。
月悅兮一身玫紅衣裙在風中飄曳,披著白色大氅,與那妖女對峙。
余開化躲得遠遠的。他應(yīng)月悅兮的要求,若是她有機會刺殺妖女的話,他會暗處幫助,可若沒有機會,他會逃,將妖女的身份與真身告知其他人。
但一個照面,手持雙劍的月悅兮就倒在了積雪里,鮮血融化一片,遠遠地瞧去,像盛放在白皚積雪里的一叢紅玫瑰。
隨后,余開化瞧見了七漣的敵人!一頭百尺大的九尾銀狐!
她張開血盆大口,將那叢鮮紅玫瑰吞入腹中,刺耳的咀嚼聲連風雪都蓋不住。
余開化原本想上前搶下月悅兮的尸首,可這一霎,他的心和身體都在恐懼,根本無法挪動一分,甚至他開始抱著那桿長槍,用盡全力地往遠離妖女的方向逃跑,一直跑,直到他無力地跌倒在積雪中。
“啪啪啪——”偏閣內(nèi),余開化開始猛扇自己的臉。
他在恨!恨軟弱的自己!恨恐懼的自己!
許久后,他看著還在顫抖、發(fā)麻的手,憤怒地將最愛的長槍甩得遠遠的……他心底清楚,他已經(jīng)不配擁有這柄槍和七漣的身份了。
他也是時候離開了。
十二月,十二日,是紫郡公主蘇清霽遠嫁承若國的日子。
這一日,我與光穎都起了個大早,為清霽姐姐洗漱。
我們?yōu)樗龘Q上鮮紅如瑰的霓裳,用石黛將她的眉線畫如筆毫,涂抹上紫郡城最好的胭脂,在薄唇抿上紅印,再用溫水為她洗凈長發(fā)。一時間,烏黑秀麗的長發(fā)柔順且直,在風里飄曳。隨后,我與光穎為她編織了姨母最喜歡的凌云髻,將幾只鳳孿金釵插入發(fā)束中,僅留幾顆墨玉色的珠子在外面。
倥傯中,我與光穎都將她與姨母認錯。
“清霽姐姐今天真的很美?!惫夥f輕笑著說了這句話,她眼里的羨慕是藏不住的。
蘇清霽注視著黃銅鏡中的自己,不悲不喜:“日后,等到夜昔與光穎出嫁的時候。我會親自為你們二人梳妝,到時候你們一定比姐姐還要漂亮。”
“好?!蔽遗c光穎一起回答。
毫無疑問,我也傾羨。
——極快,迎送清霽姐姐的承若軍到了。
這也是我第一次見到紫郡署外的將士:他們的甲胄是烏黑色的,甲上雕刻有橫豎交錯的花紋,赫然如方陣。他們的左胸會有一枚蒲公英印徽,鎏金的面泛著刺眼的光。每人都會背上一只漆黑的角弓,后而在腰上挎一柄紫郡城沒有的闊刀。
領(lǐng)軍人的腰間有一柄鑲細玉環(huán)墜子的承刀——玉是如堿草般深幽的墨綠。
“承若國先遣龍將華滕參見紫郡公主?!比A騰單膝跪地,任由落雪將他的甲胄與長睫打上霜,“臣,應(yīng)國主之命,接公主回國。”
紫郡公主蘇清霽坐在內(nèi)殿酸枝木椅上,頷首:“華將軍請起?!?p> 華滕面容清秀,有長劍形的眉,蘊有星光的眸子,舉止間無不透出將軍的英氣:“公主,請。”
他入內(nèi)殿,單膝跪在蘇清霽身前,俯身迎她。
“走罷?!彼o出了手。
霎時間,鑼鼓聲與鐘磬的轟鳴聲交雜在一起,比賓妃的送殯嗩吶還要喧鬧。
臘冬的雪很冷。
一顆顆輕薄雪葉悠悠地飄落在溪水上、落亭上、紅瓦上、華蓋上。這時候的天空是瞧不清的,時而讓人覺得灰濛,時而讓人覺得明亮,可無論怎么瞧都不會湛然澄澈。
朔風吹起霓裳的裙鋸,掛在邊角的風清鈴、流蘇都在晃蕩,發(fā)出清靈靈的脆響。
蘇清霽路過桂香橋。
她從未離開過紫荊宮,就連斜曌宮都極少出去,可如今路過有溪水的桂香橋,又見成行且掛有紅牌的桂樹,她的心里產(chǎn)生了一個念頭:她若是有機會回來的話,一定要讓紫荊宮中那顆遮天蔽日的紫荊古樹掛滿風清鈴,讓被困在宮里的人有風帶他們的思念去遠方。
她笑了,紅唇上仿佛凝著春意:“夜昔、光穎。如果能回來,我們將紫荊古樹的枯枝弄得像這里可好?”
“嗯。”我們二人心不在焉地回答。
或是因為重走舊地,見著從小就在的地方,心緒難免不安。
一時間,那些藏在腦海里的過去,所有關(guān)于母親的回憶紛紛涌上心間。
——此去一別,所有人都心知肚明,我們不可能再回來。
所以這將是最后一面,也許,不回來也是好的。只有離開舊的地方,才會擺脫曾經(jīng)的傷感、忘卻過去的傷痛,所有的責任和義務(wù)都不必放在心上,這樣也許就能真正做到逃避。
不妨就與過去的地方與自己告別罷……
我與公主、光穎一起坐在遠行的小輦內(nèi):公主靜坐在溫暖的輦內(nèi),喝著溫和的清茶。我與光穎則一人扶著一邊的車軾,任風刮疼我們的眼、任雪浸濕我們的衣裳。
陡然間,我回頭往離去的街衢望,總覺得烏泱泱的送行百姓中有熟悉的目光,是劉姑,還有一匆匆閃過的黑影。我想,他應(yīng)該是老師余開化,即便那一日我憤怒得逃離,他還是會履行他的職責和承諾。
這時,我含眸一想,不如原諒他罷。
誰人不害怕呢?誰人不懦弱呢?誰人不犯錯呢?
若是再見,我想,他還是我的老師,我依舊是他的學生月夜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