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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值上弦之月的夜晚,登州府城內(nèi)戶戶院門緊閉,北風(fēng)席卷著街巷里殘敗的幾片落葉。
在三清街盡頭處的一間小鋪子,原初起身,摸索著擦拭過蝴蝶小筑內(nèi)的茶幾與茶盞,整理了架上的一疊契約,然后點上燈——對于一個盲人來說,先點燈或是后點燈,并沒有多大的區(qū)別。
自從收養(yǎng)小紅之后,慕雙能夠找到蝴蝶小筑的次數(shù)明顯增多了——至少,杭州城西湖畔那處小店,她已是相當(dāng)熟悉了。
上個月,原初剛剛在登州府城中做過幾樁生意。還好,其中最大的一樁,也只是一個書生,因為鄉(xiāng)試落榜,想要回到鄉(xiāng)試前重新考一次,沒有造成時空上多大的變化,也未對他的身體造成多少傷害。
登州依山靠海,種種山珍海味中,有不少是阿鴉所未曾嘗過的。阿鴉格外興奮,便央求原初在此多逗留一些時日。原初考慮到此地三面環(huán)海,相對不易找尋,倒是一處能暫時避開與慕雙交鋒、一邊休整一邊做生意的去處,便答應(yīng)下來。
果然,整整一個月里,小紅都未再出現(xiàn)過??磥?,短期內(nèi),慕雙是不會找到這里來的了。
“阿鴉,醒醒。明晚是上弦月,該收拾屋子,準(zhǔn)備開店了?!?p> “啊——掌柜的,我就睡了一小會兒,怎么又叫我起來了……”
床榻上,人形的阿鴉咕噥著翻身,差點連人帶枕席掉到床下。她作為妖,平時大多以烏鴉的形態(tài)棲在架上休息,這次卻不知怎么歪在榻上直接就睡著了。
忽然,她一個激靈,抽抽鼻子,驚叫道,“咦,怎么有股怪味?啊啊啊啊完了,一定是糊了!”
“什么糊了?”原初問。
“蓮藕排骨湯!”阿鴉風(fēng)一樣沖進(jìn)廚房,沿途撞倒兩張椅子,“我給你燉的,滿滿一大鍋呢!”
“滿滿一大鍋......湯......糊了......”聽著廚房傳來一陣雞飛狗跳,原初忍不住琢磨起這幾個字。
雖然不會做飯,但他也能推斷,似乎把滿滿一大鍋湯活生生弄糊......是個頗為有難度的技術(shù)活。
繼而就聽見阿鴉的尖叫:“完了,鍋都燒漏了!”
原初感覺頭痛起來,默默蒙住了頭。
阿鴉說的“睡了一小會兒”,到底是多久呢……
然而,他莫名覺得很安心。在這個紛繁的世界里,居然能有一刻,讓他可以放下恒久不變的笑容,放下永遠(yuǎn)矜持的風(fēng)度,亦放下那一件始終牽絆著他的事,靜靜地歇一會。
阿鴉興沖沖出來,端著一碗黑乎乎的東西,興高采烈,“掌柜的,我聰明吧,兌了點水。應(yīng)該,可能,也許,大概,沒準(zhǔn)還能喝吧?!?p> 原初靜默了一會——
“不然,麻煩你先幫我嘗嘗?”
“好嘞?!卑Ⅷf端起碗便喝起來。聽著她邊喝邊咂嘴的聲音,原初感覺到,他偶然無聊養(yǎng)在店里的這只鳥,總體來說,其實還是蠻不錯的。
他還記得自己初遇阿鴉時的情景。雖然那已是對常世之人而言幾百年前的事情了,但是對他而言卻還記憶猶新。畢竟那在他的時間線上,不過才是數(shù)載光陰。
那大概是他來到常世后,經(jīng)歷過最糟糕的一個夜晚。他從酣睡之中醒來,覺得窒息得厲害,竟發(fā)覺自己周身上已長滿了青苔。一片死寂中,他從地底下伸出一只手,破開掩埋住身體的泥土和雜草,從蓋住身體的破草席下緩緩站了起來。抖擻衣服,身上那件長斗篷已因長久埋在地下,邊緣都腐朽了。
“起......起尸了,啊啊啊啊啊啊!”還未反應(yīng)過來,他已聽見一個人狂呼亂叫,緊接著沒命地跑開,跌倒再爬起。
有些疑惑,他試著感知著周圍的環(huán)境——這里居然是一片亂葬崗,殘破的墓碑、招魂幡雜亂地密布在焦黑的土壤間,也有窮苦人家的餓殍,只隨意裹了草席,便扔在荒野上,甚至腳邊還有曝露在外的遺骨。
一群烏鴉棲息在那些嶙峋的墓碑上,見到他走近,便凄厲地叫著,黑壓壓地四散飛走。這是墓園葬崗最常見的荒涼景象。他能辨得出那些烏鴉驚恐的議論:“天哪,那,那具被扔在這躺了四個月的尸體走過來了,過來了,快跑,不,快飛??!”
原初有些無奈地扶額——本來只是想露宿街頭小睡一晚,卻不小心睡了常世之人眼中的四個月,大約就是在這段時間里,他被人扔到了亂葬崗,就這樣在墓碑,腐土和骸骨中間躺了幾個月,后來又有好心人路過,幫他“掩埋”了一下。
原初在亂葬崗漫無目的地走,來到常世前,他很少面對過死亡——他們的那一族人苦苦尋求,甚至不惜付出逆天代價所為的,便是擺脫死亡的威脅,獲得長生。而他在世人眼中,也已是不老不死般的存在。而在常世,他卻親身體驗到了萬物更替,生老病死。
周圍一片安靜,連棲息在墓碑和枝頭的烏鴉都已經(jīng)飛得不見蹤影。然而,其中卻有一只最胖最圓的,似乎是睡得太死,直到原初把她捧到胳膊上,才急忙從翅膀底下探出頭來,迷迷糊糊地叫了一聲。
“請問,這附近除了此處,還有其他地方可以過夜嗎?”清冷的上弦之月下,披著漆黑斗篷的旅人除下風(fēng)帽,露出蒼白俊秀的臉,向臂上停息的烏鴉開口,腐朽破碎的長袍下擺隨風(fēng)飄搖,“看樣子,露宿街頭或者是住在這亂葬崗,都不是什么好主意。對不起打擾了,因為你飛得最慢,只好麻煩你指路?!?p> “啊?”那只烏鴉叫了一聲,扇了扇翅膀,居然并不怕他,偏著頭用圓圓的黑眼睛看他,竟有些好奇。
“你不用開口,這方圓十里內(nèi)所有生靈的神識,我都可以感知到?!痹跣α诵?,繼續(xù)對著那只烏鴉輕聲,“你是說,這附近有一家逆旅小店,叫做蝴蝶小筑?”
“啊!”烏鴉肯定,又有些驚奇地回應(yīng)了他。
“好罷,那我便去看看,謝謝你。到了那邊,我買些吃的與你做酬謝——若你愿意跟我一同去的話。”
“啊啊啊啊啊??!”一聽吃的兩個字,烏鴉激動地扇著翅膀,繞著他飛了個圈子,立刻歡快地帶起路來。
他們的初遇的確有些尷尬,不過從原初后來接手那間小店,將它改做它用,成為蝴蝶小筑的店主時起,阿鴉便被他養(yǎng)在了店里。當(dāng)然,也成了他唯一的店員伙計。
“幸虧你之后再也沒發(fā)生過一睡睡四個月的事情,否則那真是沒法弄了。”阿鴉聽原初提及往事,也慢慢想了起來,嘻嘻笑道。
“是啊。從此后我可以說是相當(dāng)注意,也就慢慢適應(yīng)了這里的時間。不過,我總要有一些時間來習(xí)慣與常世的這個時差?!痹醯?。
“看起來......你們那個地方果然與尋常人的地方差別很大??!掌柜的,上次慕雙,又帶著那狐貍精回那‘寂靜之墟’了。”阿鴉舔舔嘴邊的油,將碗放在桌上道,“看在我?guī)湍阕鰷姆萆?,這次該給我講那里的故事了吧。話說掌柜的,聽說你的家原本也是在寂靜之墟,是真的吧!”
原初緩緩點頭,沉思起來。
寂靜之墟,距離上次自己離開那里,已經(jīng)是幾百年前的事了。
那里原本是一個與世隔絕、卻又風(fēng)光綺麗宛若仙境的地方,他與慕雙二十二歲之前,便是在那里長大。
“當(dāng)年有個叫陶潛的人,寫了篇文章形容某個與世隔絕之地內(nèi)的情景,‘土地平曠,屋舍儼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屬,阡陌交通,雞犬相聞?!腔蛟S是他杜撰的,但殊不知,這世上當(dāng)真有這樣的地方,甚至更勝百倍,這便是曾經(jīng)的寂靜之墟。在那里,不會有苛刻的政策,不會有種種紛擾,可以說,那里才是真正的世外桃源?!痹趸貞浲?,慢慢地講述起來。
“然而一場突如其來的天災(zāi),卻將那里的一切徹底毀滅......山石傾塌、樹木凋萎、河川倒流,連那仙境周邊平靜的海面也掀起黑色的波浪?!?p> “啊,為什么會有這種事呢?”阿鴉驚訝地插嘴。
“這大概,便是我們要付出的所謂‘代價’?!痹醯溃拔覀兲与x紅塵,甚至連時空也與常世割裂,看似能使我們過上逍遙自在的日子,殊不知,這種做法是逆天而行。當(dāng)年的先祖定下開辟寂靜之墟這個計劃后,也因為顧慮這些天譴遲遲未能實現(xiàn)。直到后來,我族迫于一些不得已之事,才不得不冒險遷居到了這里?!?p> “那么,你們后來怎么辦了呢?”阿鴉忙問。
“我們,與某種不知名的力量,簽下了一份契約——而我,就是這契約的獻(xiàn)祭。”
“契約!”阿鴉愕然——在這些年中,她無數(shù)次看見原初悠然自若地拿出一份份契約,讓蝴蝶小筑中一個個六神無主的客人們簽下,最后收取他們的魂魄。想不到,他自己也曾經(jīng)簽下過契約,付出過代價!
原初靜靜說到這里,便止住了。但是腦海之中的回憶,還在一幕幕繼續(xù)著。
在他遙遠(yuǎn)的記憶里,族人在一個接一個地死去,長老們求遍諸天神明,然而空寂的天地卻聽不到一絲回應(yīng)。終于有一日,他被奇異的力量牽引著,登上了仙境崖邊族人砌筑的九層高臺,在那里,有一團(tuán)漂浮的黑影。
“又見面了,原初——寂靜之墟大陣的陣眼與獻(xiàn)祭品。”
“你是誰?”
“我?這天地萬物,因果倫常間的一股混沌之力,無形物質(zhì)。但世人蒙昧無知,給我加諸許多名號。你可以擇取其中一個——心魔。”
“心魔......你想做什么?”
“幫你。天道恒常,而逆天而行之人,必將在有一日遭受到果報。寂靜之墟之中的人們,以你作為獻(xiàn)祭,在此地設(shè)下龐大的陣法,欲割裂此處與常世的時間與空間,從而獲得長生。這是非分之想,如今這一切,就是他們應(yīng)得的報應(yīng),他們將深陷其中,永遠(yuǎn)不得解脫——當(dāng)然,若你愿與我合作,我可以幫你?!?p> “幫我......你有辦法讓這里的一切復(fù)原,救回大家的性命?”
“不,但是你或許有——寂靜之墟中人,因遺憾于生命之短暫,貪妄地追求長生,才有了這一切報應(yīng)。而這些始于遺憾的虧欠,也可用同樣的東西來彌補(bǔ)——你,愿意么?若你愿意,便與我,簽下這份契約?!?p> “我——”
久遠(yuǎn)的記憶散去,原初輕撫著右手拇指,仿佛隔了千年,那里還有按下指印時的一片鮮紅。
他的族人接連不斷地死去,最后只剩他與慕雙留在世間,似乎永遠(yuǎn)不會老去。
而那原本如若仙境的地方,也真的變成了“寂靜之墟”,再也不復(fù)從前的生機(jī)。
慕雙與這件事間的關(guān)聯(lián),是他唯一疑惑的事情。與心魔訂下契約,本應(yīng)是他不曾被任何旁人所知的秘密。但某些會突然在記憶深處出現(xiàn),但又破碎不清的幻覺,讓他隱隱意識到,那個如影隨形般的少女,似乎竟與這件事也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然而,盡管他曾反復(fù)動用時空之力,試圖查清慕雙與這件事情的因果,卻始終是一無所獲。
慕雙自身的靈力有限,必須定期回到寂靜之墟,才能保持靈力。但對這一切的緣由,她卻緘口不言。
原初不禁苦笑一聲。慕雙啊慕雙,究竟是什么,讓你一次次跟一個“瞎子”作對,讓他連生意都做不成呢?這真是有趣啊。
然而,他想要做到的事情,沒有人能夠阻止他,不管發(fā)生什么。
柜臺上的水晶沙漏靜靜反轉(zhuǎn),漏下細(xì)沙。細(xì)沙流逝的聲音,在原初耳中聽來,格外清晰,像是變幻無常的命運(yù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