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站在房門口,右手微蜷還保持著叩門姿勢,她身后半丈外的院落,光影斑駁。
她微微笑著,笑容里七分不知所措,還有三分疏離。
面前的云遲,讓蕭關逢覺得十分陌生,比第一次見面還要陌生。
在云遲眼中,門內(nèi)男子,一如從前清冷,目似寒潭,又恢復成一潭死水。
從頭到腳寫著生人勿進!
兩個月了,她依然不知如何面對他,這個雙手未染半滴血,卻屠殺上萬凌劍宗弟子的人。
蕭關逢與凌劍宗的冤仇是非,她不了解,也無從評判。
即便不問,也能猜到,飛鷹族蕭氏三千年積累的仇恨和怒火,蕭關逢來討,定是不死不休。
只是可憐那些無辜慘死的低修為弟子,與仇怨無關,卻無端被卷入是非,枉送了性命。
她有些痛恨自己,為何對這樣一個危險至極的人念念不忘,甚至為了他,包庇葉霜紅,違背自己對桐玲的承諾。
答應過桐玲,將馭獸鈴交給胡真兒,向持藥揭露葉霜紅的真面目,但后者她沒有做到,為了自己的私心。
又或者,內(nèi)心深處,她更怕有一天,面前這個人,會殺死自己的師尊,甚至殺死自己。
可這個人在她心里種了蠱蟲。
蠱蟲得到心血溫養(yǎng),飛快成長,在她心里化繭成蝶,日日在她心里撲騰,叫自己如論如何也舍不下他。
此刻見到他,心里蠱蟲歡騰的叫囂著,蠱惑著她丟盔棄甲。
她想撲進他的懷里,緊緊抱住他,也想嘗一嘗那微微翕動的唇瓣。
“嗯咳?!痹七t收斂笑容,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鎮(zhèn)靜平穩(wěn),“那個……我來是?!?p> “這是地涌霧蓮,吃了它,就再也不怕冷了。”云遲掏出地涌霧蓮,雙手捧到蕭關逢面前。
女子的面容一如既往澄澈,干凈得不染纖塵,可她的眼神變了。
蕭關逢平靜無波的眸子尋找了許久,也沒有從她眼中尋到熟悉的熱烈,那業(yè)火般滾燙的狂熱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拘束和淡淡疏離。
從第一面開始,這雙靈動得不像話的杏眼中,赤裸裸的占有欲,滿盈得眼眶都裝不下。
他一直知道,她喜歡自己這具皮囊,癡迷到不顧一切,恨不得把天上的星星捧到自己面前。
可是,這雙眼睛如何就煥然不同了呢?
因為終于得到了,發(fā)現(xiàn)并非想象中那般好,所以毫不猶豫丟棄,如同一只膩煩了寵物?
“你拿走吧?!笔掙P逢淡淡開口,“我用不上?!?p> 男子不冷不熱的聲音落在云遲耳朵里,好像特意拉開距離般不待見自己,心中一凜。
云遲覺得蕭關逢有些莫名其妙。
“怎么會用不上,地涌霧蓮連萬年積雪都能融化,肯定能緩解你體內(nèi)濕寒?!?p> “喏!”雙手一伸,又湊近了些,地涌霧蓮幾乎貼近蕭關逢嘴邊,“我都試過了,暖暖的像喝干花茶,很好吃的,一點也不苦。”
蕭關逢垂眸瞟了眼,果然看見霧蓮外沿少了兩瓣,斷口粗糙,和狗啃了差不多。
不過他體內(nèi)的寒毒乃是詛咒所致,地涌霧蓮雖好,也不過能壓制寒毒一兩次發(fā)作,于他并無大作用。
“霧蓮雖好,但于我體內(nèi)寒氣,收效微乎其微,一兩月便會失去效果。給我,就是暴殄天物。還是留給你自己吧?!?p> 蕭關逢說完轉(zhuǎn)身朝屋內(nèi)走。
“怎么能說暴殄天物呢,就算只有一天效果,都不算浪費?!?p> 云遲捧著地涌霧蓮跟在他身側(cè),繼續(xù)勸他,“況且,這可是我千辛萬苦,日夜蹲守,特意為你采來的。好歹給個面子,嘗一口啊?!?p> “特意為我?”蕭關逢走到八仙桌旁,坐下倒了兩杯茶,一杯給自己,一杯推向鄰座。
云遲順勢坐在鄰座,扭頭望向蕭關逢,點頭如搗蒜,“嗯嗯嗯!趕緊吃了吧,不然一會兒該化了。”
蕭關逢端起茶盞放至唇邊,冷冰冰道:“口是心非?!?p> 茶水有些涼了,蕭關逢只淺淺抿了一口便放下。
呃——
云遲自認為自己一顆真心比五個九黃金還真,雖然剛開始蹲守地涌霧蓮確實是為了自己,這不在最后關頭剎住車了么。
“天地良心!這棵地涌霧蓮真是專門給你留的?!?p> “要知道,霧蓮三千年才開花,整個落雪嶺也就開了這么一朵。你若不吃,可就真浪費了。下一朵,剛生根,開花得兩千年后呢?!?p> 知道霧蓮珍貴,這下該乖乖吃了吧。云遲心想。
“既如此寶貴,該留給你自己才對。或者……”蕭關逢看了眼云遲,“留給你看中之人?!?p> 比如——
時境雪。
說完起身,準備朝書案走去,還未轉(zhuǎn)身,袖口被一股力道拉住。
氣力很大,蕭關逢挪動一步掙脫不開。
云遲抬頭看他,一臉認真執(zhí)著,“你就是我看中之人?!?p> “最重要的是……”云遲拉著蕭關逢衣袖站起來,直視他深邃黝黑的眼瞳,“我可不想夜夜抱著塊兒冰睡覺,自己身上多冷,你難道沒有自知之明嗎?”
“還是,你想讓我喂你?”云遲偏頭詢問,“嗯?”
在蕭關逢迷惑的注視下,云遲把地涌霧蓮從根部開始,三兩下捏成小小一坨,就和捏扁揉圓的棉花糖,只剩下鵪鶉蛋大小。
女子巧笑晏晏,眉黛含顰,猝不及防撞進蕭關逢眼中。
“張嘴?!痹七t咬住一半地涌霧蓮,含糊不清吩咐。
恍惚間她又是那個熱情如火的云遲。
鬼使神差的,蕭關逢順從的將地涌霧蓮吞入腹中。
嘴唇依舊貼著她,額頭很快浸出細密冷汗。
地涌霧蓮融入血液,濯洗體內(nèi)黑暗惡毒的禁制,兩股勢力相沖,冰火相交,肆無忌憚摧殘折磨著他。
男子身軀陡然脫力,重重壓來,云遲趕緊伸手撈住他。
“蕭關逢,你怎么了?”
他身上跟塊千年玄冰似的,冷汗滴在云遲脖子上,比落雪嶺積年的冰凌還冷。
“嘶——”
云遲忍不住哆嗦,伸手將他腦袋往邊上推了推,避免肌膚相觸。
短短片刻,蕭關逢已經(jīng)意識混沌,眼中渾濁不堪。
寒意占了上風,如墜冰窖,像是一個極度畏寒的風寒病人在冰天雪地里洗冰水澡,仿佛下一刻就要死去。
懷里女子軀體,又暖又軟,他忍不住抓住這根小火苗,恨不得將火苗送進心里去,看看能否緩解鋪天蓋地的冰寒。
蕭關逢身體軟綿綿耷拉在云遲身上。
手上卻力大無窮,箍住云遲脖子,一個勁兒把自己結(jié)了霜的臉,朝女子溫暖的頸窩湊去。
“喂,你是狗嗎?”
脖子被人突然咬了一口,還咬住不放,甚至咕嚕咕嚕吸起血來。
云遲惱火極了。
一個刀手劈在蕭關逢腦門上。
趁他松口瞬間,猛然一推。
身體失去支撐,蕭關逢如一棵斬斷根部的大樹,“咚”一聲,轟然倒地。
云遲摸了摸脖子,兩排牙印異常清晰。
抬手一看,滿手鮮血。
她對被人咬有陰影,尤其是發(fā)了瘋的男子。
低頭見平日里端方持正的蕭關逢,蜷縮在地上不住的掙扎,嘴唇緊抿,洇出細密血絲。
云遲心疼壞了。
顧不上脖子還冒著血,伸手去拉他。
又怕他再次咬人,不敢抱他,干脆拽住蕭關逢兩只手,和拖兇獸尸體似的,輕輕松松把他拖到床邊。
而后,操起男子雙膝,結(jié)結(jié)實實一個公主抱,將他放到榻上。
力氣大了,好處還是很多的。
拉過錦被,又從床尾后邊的高柜搬出兩床備用被子,悉數(shù)招呼到蕭關逢身上。
蕭關逢被錦被緊緊裹住,和顆棉球似的,大夏天的,看著都熱。
可錦被下的蕭關逢卻不覺得熱,甚至感受不到半分溫暖,感覺連意識都被冰凍住,不知自己身在何處。
他臉上的冰霜越結(jié)越厚,像是下了一場小雪,眉毛、額頭糾成一坨,連悶哼也發(fā)不出。
更別提回應云遲的一聲聲呼喚。
見狀,云遲心一橫。
扯下腰間的絲帶,三兩下擰成粗粗的繩子,掰開蕭關逢的嘴,把繩子塞到他的嘴里,又在腦門后打了個死結(jié)。
叫他只能咬繩子,再不能咬別人,或是咬自己了。
而后,三下五除二把扒了蕭關逢的外袍,又利索的把自己脫了個精光。
甫一鉆進被窩,蕭關逢便將她死死抱住,腦袋枕在她頭上,雙腿圈著她,跟個樹懶似的掛在她身上。
“嗶嗶嗶……凍……凍死……本少主……了!”
“……好冷!”
“嗶嗶嗶,嘶——”
云遲上下牙打顫,罵了句臟話。
在落雪嶺上用來當暖寶寶使的火鳳凰內(nèi)丹,在周身覆上一層寒霜的蕭關逢面前,一點用也沒有。
云遲覺得自己在冷凍車廂里,抱了根人形冰棍!
真他嗶嗶的冷!
此刻,云遲腸子都悔青了。
干啥非要強迫人家吃地涌霧蓮,好心辦壞事了吧。
如此過了一刻多鐘。
連云遲眉毛都開始結(jié)霜,身下的蕭關逢終于漸漸放松,緊蹙的眉頭也開始舒展。
體溫總算開始回暖。
云遲心中一喜,長舒一口氣。
還沒來的高興多久,忽覺身下一熱。
“好燙!”
顧不上不著寸縷,云遲掀開錦被跳下榻,身前與蕭關逢相觸的皮膚隱隱泛紅。
這——
少說六十度吧,快趕上八十度泡茶水了。
再看蕭關逢,一張臉比猴屁股還紅,清冷貴公子氣質(zhì)消失得無影無蹤。
云遲嘴角抽了抽。
不會燒死嗎?云遲心急如焚。
重新用一床錦被將蕭關逢裹住,抱下榻扔在地上。
掀了錦被,捻起手指,麻利的把蕭關逢的裘衣也扒了,連塊布也沒留。
然后回到榻上,扯過錦被,把自己嚴絲合縫裹住。
在兩床錦被包覆下,盤膝提氣,掐訣念咒。
在落雪嶺這兩個月,她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自己可以正常驅(qū)動啟星之力,使用兩極境以下馭星技法。
馭星術,元一境,寒露。
馭星術,元一境,霜降。
馭星術,兩極境,飛雪。
馭星術,兩極境,守護。
……
咒語音浪蕩開,一室之內(nèi),降霜又降雪。
連蕭關逢沒喝完的半盞茶都結(jié)了冰。
好巧不巧,一絲不掛的蕭關逢正好被云遲擺在床榻正前方。
不可避免的,純屬無意的,萬分純潔的,鬼使神差的,目光從他身上掃過。
奇奇怪怪的畫面不聽使喚往腦子里進攻,勾起好多臉紅心跳的回憶。
云遲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又一點一點挪過去,慢吞吞給他穿上裘衣,順便摸了摸男子腹部。
手感極佳!
差不多又過了一刻多鐘,蕭關逢重新由熱轉(zhuǎn)冷。
無奈,云遲抱起他,再次雙雙躲進被窩,繼續(xù)瑟瑟發(fā)抖。
來來回回,往往復復。
不知道多少個輪回后,亮堂的屋子逐漸昏暗,男子體溫終于趨于穩(wěn)定,面色也逐漸恢復正常。
云遲取下他嘴上的布繩,鉆進他懷里緩緩閉上雙眼。
“他嗶嗶嗶的,比大戰(zhàn)三千回合還累?!?p> 又嘀咕了一句臟話,而后沉沉入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