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邊余暉如打翻的橙色顏料,姜羽趕回家已是夕陽西下。
父親姜濤正在喂豬,見她拴好水牛,便親切的喊小名說:“習習啊,咱家醬油使完了,你去打一瓶回來。”
“好嘞!”姜羽答應著蹦蹦跳跳的跑進里屋拿醬油瓶,出門時注意到自己的內(nèi).褲掛在竹竿衣架上,噘嘴生氣道:“吼!爹,跟你說過多少次啦,我的內(nèi).褲不能和你的襪子一塊洗呀!”
姜濤往豬圈倒豬飼料,一邊忙活一邊嘆氣:“唉,記性不好,又給忘了?!?p> “下回可得注意啊?!?p> 她說完,抬腳邁出大門檻。
沒走多遠,背后傳來車鈴聲,姜羽回頭看向騎著生銹大自行車的青梅竹馬,雙眼立刻閃爍起靈動的光亮。
“邵允哥!”
‘嘎——’
邵允停住自行車,肌膚被斜陽染成橘色,額前細碎的發(fā)絲隨夏風飄蕩,他嘴角揚起優(yōu)美弧度,似四月春風拂過面頰,愜意且溫柔。
“習習干啥去?”他的聲音獨具辨識度,溫潤如玉,充滿磁性,猶如輕柔的音樂拂過耳畔。
姜羽晃晃手中玻璃瓶,呲牙笑說:“正準備去你家小賣部打醬油呢?!?p> “巧了,我剛好要回家,上來。”
“得嘞~?!?p> 她開開心心的橫跨大自行車后座,兩個人搖搖晃晃朝村頭小賣部趕去。
“邵允哥?!苯鹩H昵的摟著他腰,掌心隔衣感受硬硬的腹肌。
“嗯?”
橙色夕陽將邵允影子照的修長,發(fā)絲像會發(fā)光似的被鍍上層層金邊。
“你知道最近從大山后面搬過來的城市人有多少嗎?”
“聽說好像就兩個吧,怎么了?”邵允背對她蹬車,聲音被風吹散。
“哦,沒啥?!彼扉L脖子抵在他肩頭,似有心事般嘆氣道:“唉,真好?!?p> 邵允察覺到姜羽心情郁悶,像她肚子里的蛔蟲,他十分了解原因:“咋,又羨慕了?”
“是啊,我今天遇見城里人了?!?p> “長啥樣?”
“唔,高高帥帥,可惜坐輪椅。”
下坡路,自行車減速慢行。
邵允吃驚問:“殘疾人?”
“嗯,而且性格很爛噯!”姜羽縮回腦袋靠著他后背,氣不過的說:“我沒喝過咖啡,沒見過保齡球和電視機,還有那個叫什么PSP的東西,他嘲笑我是村姑,罵我土包子?!?p> “哈哈,”邵允安慰道:“別介意,城里人都自以為是?!?p> “沒錯!”姜羽晃動雙腿,身子朝后仰,倒望天邊的一抹火燒云,她像發(fā)泄似的高聲吼道:“我將來一定要離開芋頭村——!”
村頭有一塊空地,每周日都會架起大幕布播放電影。姜羽通過電影情節(jié)慢慢了解城市的樣貌,那樣的生活對她而言簡直就是另一個世界。從小時候開始,姜羽的最大夢想就是離開芋頭村,去大山的另一端生活。
今日,輪椅少年的恥笑羞辱讓她更加堅定了心中的想法。將來有朝一日,她一定要翻山越嶺融入大城市,成為電影里人人羨慕的白領(lǐng)。
‘嘎——’
生銹的大自行車停住,邵允的聲音將她思緒拉回:“習習,醬油瓶給我。”
“哦,好?!?p> 姜羽回過神,把玻璃瓶和幾枚硬幣一并塞進他手里。
邵允卻只選擇瓶子,他笑容溫和的說:“一瓶醬油而已,錢你收好,我不要。”
“哎呀,別嘛。隔三差五的就光顧你家小賣部,每次都跟我客客氣氣,那不得吃窮你嘛!”
姜羽把硬幣放入他的上衣口袋,邵允見狀也不好再推搡,拿著醬油瓶走進小賣部,出來時手中多了一個草莓味棒棒糖,他貼心的拆開包裝紙喂姜羽吃。
“謝謝邵允哥~?!?p> 她舔舔糖果,笑的燦爛,像一朵向日葵。
他母親刑青追出來,送他們一人一袋牛奶,并吩咐道:“阿允,送習習回家以后去你奶奶家吃飯吧?!?p> 潔白的牙齒撕破牛奶袋,邵允遞給姜羽,轉(zhuǎn)頭跟母親說:“我爹呢?”
“你爹晌午頭就過去了?!?p> “好。”
邵允騎上車,姜羽滋溜著甜滋滋的牛奶,另一只手揮舞著棒棒糖,喊道:“伯母再見~。”
刑青不放心的提醒道:“慢點騎!”
“知道了——?!?p> 邵允答應著,自行車速度依然不減。
“奶奶近來身體可好?”姜羽自小跟父親相依為命,邵允的奶奶雖和她沒有血緣關(guān)系,但卻十分疼愛她。
“嗯,老人家身子骨硬朗的很?!?p> 他將車停靠到姜家門口,伸手捋順姜羽額前碎發(fā)別至耳后。
“習習,吃完晚飯到山下集合吧?!?p> 姜羽從嘴里拿出棒棒糖,“又摸金蟬?”
“嗯?!?p> “就咱倆嗎?”
邵允回答:“還有阿陽和紫莓。”
“今晚張樹陽和劉紫莓也摸金蟬?我還尋思順道去咱們秘密基地拿魚竿釣魚呢。”姜羽表現(xiàn)的很是失落。
“明天再釣魚吧?!鄙墼蚀鬼聪蛩徒o她的草鞋涼拖,細心道:“記得換雙?!?p> “知道啦?!苯鹣肓讼耄譃殡y的說:“可是我的帆布鞋開膠了……”
邵允一愣,隨即輕笑:“傻丫頭,下周趕集記得找修鞋師傅粘合一下?!?p> “嗯嗯?!?p> 傍晚,皎潔月色漫山遍野。蛐蛐叫喚的聲音聽起來像‘拆拆洗洗’,似提醒著人們應該拆開棉襖和被褥清洗干凈。
白天蟬鳴,晚上蛐叫,耳根子從未清閑。
仲北朔趴在桌子上盯著毫無訊號的手機,煩躁的沒有胃口吃飯。
大堆大堆的瓜果蔬菜堆放在教師職工宿舍門口,母親劉茗欣喜的感嘆道:“芋頭村的鄉(xiāng)親們真是熱情好客,各家各戶一下子送來這么多食材,光咱母子倆一時半會還真吃不完。”
仲北朔打心底里嫌棄道:“吃不完就扔掉,反正都是些用大糞施過肥的骯臟東西。”
“朔兒,你錯了。”母親糾正道:“以前住在繁花市,從超市購買的蔬菜多多少少都添加了生長激素。”她掂量掂量手中沉甸甸的土豆,接道:“反而這些用糞便當肥料的蔬菜,才是純綠色無公害的營養(yǎng)吃食。”
他并不關(guān)心,冷漠辯解:“明明是人太窮買不起化肥!”
劉茗打量著整個房間的結(jié)構(gòu),琢磨著:“該買個冰箱了?!?p> “買冰箱?本就狹小擁擠的50平米宿舍,你干脆塞滿得了。”
劉茗洗好兩顆土豆,甩甩水漬。她走到床邊落座,看著兒子,認真的詢問:“朔兒,你知道農(nóng)民吃不完的蔬菜如何解決嗎?”
仲北朔啪得一聲拍死一只趴在胳膊上的蚊子,說:“我怎么知道?!?p> “一半喂牲畜,一半保存在地下?!?p> “地下?”
“是啊,村長告訴我,他們家家戶戶都有抽水井和地窖?!?p> “哦,關(guān)我屁事?!?p> 劉茗嘆氣,指著堆成小山包的新鮮綠色食材,說:“趕明兒咱們暫時先把吃不完的蔬菜送到姜先生家里的地窖保存吧。”
仲北朔聞言蹙眉,“媽,人家說一句盡力幫忙,你還真不客氣啊。”
“鋤禾日當午,粒粒皆辛苦。扔掉多可惜,這可都是別人用汗水種出來的食物?!?p> “隨便你?!?p> 今晚是仲北朔第一次有生以來睡在農(nóng)村,單人床又窄又小,被褥里軟軟的棉花依然擋不住硬木板膈應身體。他的睡眠質(zhì)量非常差勁,翻來覆去,輾轉(zhuǎn)反側(cè),怎么也無法入眠。后半夜時不時地還有蚊子在耳邊嗡嗡騷擾,仲北朔氣得心臟都快爆炸了。
翌日,柔和暖陽從東方緩緩升起,天空蒙蒙亮呈現(xiàn)魚肚白,雄赳赳氣昂昂的公雞伸長脖頸拉扯嗓子打鳴。
他頂著黑眼圈下床洗漱,不得不承認,農(nóng)村環(huán)境確實不錯,沒有轎車尾氣的污染,晨曦里有清新的泥土味,空氣干凈舒爽。
籬笆上的大公雞羽毛在一縷陽光下泛著五彩斑斕的顏色,仲北朔拾起小石子朝它砸去。大公雞精力充沛,絲毫沒有受到影響,照樣繼續(xù)打鳴。
叨擾清夢罪不可赦,仲北朔摳摳耳朵,進屋提菜刀。
火紅的雞冠左右搖晃,大公雞歪著腦袋瞧他。
一把揪住公雞脖子,他兇神惡煞的說:“受死吧!”
日出而作的農(nóng)民老頭恰巧路過,趕忙阻止他血腥的舉動:“哎呦呦,使不得使不得!”
大公雞死里逃生,撲扇著翅膀迅速溜走。
“老頭,你誰啊?”仲北朔不客氣發(fā)問。
“我是住在附近的張爺,”瘦骨嶙峋的老爺爺扛著鋤頭,咧嘴露出滿口黃牙,笑道:“你是劉老師的孩子吧?”
“昂,張老頭,農(nóng)民這么早就得下地干活?”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p> “哦,慢走不送。”
想不到他平日經(jīng)常浪費的蔬菜竟然需要這么用心的起早貪黑種植耕耘,仲北朔內(nèi)心稍稍泛起同情酸酸的波瀾。
人們以雞鳴為鐘聲,用農(nóng)活當工作,互幫互助交換收獲的食物,節(jié)奏緩慢,無憂無慮。這里,看不見車水馬龍的城市街道,沒有擁擠的人來人往,更聽不到熙熙攘攘的喧嘩嘈雜。世俗的燈紅酒綠紙醉金迷與鄉(xiāng)村田園淳樸善良形成最為鮮明的對比,這里一切好像都與他以前的生活背道而馳。
仲北朔甚至覺得自己根本不需要太過于注重形象,因為根本沒有小姑娘會注意他。人人都是一副臟兮兮的模樣,似乎洗澡是件非常困難的事情。
他昨天散心的時候就發(fā)現(xiàn),平屋房頂?shù)臉?gòu)建略有不同,條件稍微好點的家庭會安裝太陽能熱水器,但收入微薄的貧困家庭基本都去山下河里搓澡。
幸好他住在教師職工宿舍,至少還有熱水澡可以洗。
仲北朔想到這里,驟然被自己的慶幸心理感應到不適。
不,不對!錯了,全錯了!
他絕對不要入鄉(xiāng)隨俗,更不能漸漸適應新環(huán)境。
仲北朔瘋狂搖頭,試圖把腦袋里那些奇奇怪怪的想法甩出去。
泡網(wǎng)吧玩游戲,蹦迪喝酒,shopping購物,約會睡馬子……對,沒錯,這才是他應該擁有的生活!他從出生開始就是地地道道正兒八經(jīng)的市民,不是屬于這里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