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這樣子,和小舟還真是像?!?p> 昆玉璣坐在橋頭,看到不遠處褚雁飛走過來,一時從司琴仙子的琵琶聲中醒過神來,褚雁飛走到她身邊,和她一同在橋上聽琵琶,等到司琴演奏完,褚雁飛率先拊掌,稱贊道:“果然是瑤池清音仙子,這一曲《夕陽簫鼓》令人如見水深云際,妙哉妙哉?!?p> 司琴頷首一禮。
“既然覺得琵琶彈得好,何必出言打攪?”昆玉璣道。
“觸景生情,觸景生情罷了?!瘪已泔w望著瀑布,笑道,“許久沒回來,想起自己尚年幼時在碧霞的光景來,一時唏噓得很,配上這《夕陽簫鼓》,水廣日色昏,年紀尚輕的小姑娘是不會懂的。”
昆玉璣說不過褚雁飛,因此閉嘴從橋上跳下來了。
褚雁飛朝司琴拱手告辭,追上昆玉璣,朝她道:“你遇上阿叡沒有?他也來這里辦事了?!?p> 昆玉璣心煩意亂,道:“不曾?!?p> “哦?!瘪已泔w笑道,“方才那位司琴仙子同行之人你見到了?清霖華元真君?他向阿叡買了把扇子,阿叡是來給他送扇子來了。”
昆玉璣停住腳步,問他:“你為什么要告訴我這些?”
“我正是知道你生阿叡的氣啊?!瘪已泔w笑道,“你獨自在家生氣,氣他不露面,指派我來保護你,沒想到他沒干什么正事,只是給仙官做了把扇子,你是不是更生氣了?”
昆玉璣確實氣悶,被褚雁飛說中之后,更加氣悶,偏生她還不能還嘴,不然就是惱羞成怒了,因此昆玉璣沒有理會,道:“你想錯了,我都不知道你一天天這么無聊,總是揣測別人想些什么?!?p> 褚雁飛朗聲大笑,仍是跟上她,甚至模仿著家仆的模樣遞出胳膊,讓昆玉璣的手搭在他的胳膊上。昆玉璣視若無睹,徑自走自己的。
褚雁飛逗她逗夠了,也放下落空的胳膊,同她閑聊,回憶往昔道:“從前小舟在世時,也總是坐在那座石橋上,瞧著背影,誰看了都憐惜她這樣的小姑娘。她小時候總是好哭,像丁香似的,等到后來長成了姑娘,就……更像大理花了。”
這話說得有趣,而且,似乎李承叡身邊每一個人都很喜歡這位小舟小姐。昆玉璣也很好奇,于是問道:“我和小舟小姐真的很像嗎?”
“嬌養(yǎng)起來自由自在的女兒,大都很相似么?!瘪已泔w思忖著,如此這般說道,“都是人間富貴花!我這種秦樓楚館混出來的自不必說了,你和她都喜歡寶石——足見和我不是同路人啊?!?p> 他雖然這么說著,昆玉璣卻覺得他沒有半點自輕自賤之心,只是娛己娛人而已。
褚雁飛帶她去找白吉時,白吉正巧和昆吾說完了話,昆玉璣遙遙看見昆吾,他站在亭中,只是隔簾看著這邊。白吉走了過來,問昆玉璣道:“回家去?”
昆玉璣點點頭,最后有所感地看了昆吾一眼。
回到府中,昆玉璣便看到李承叡團在狐貍窩里,頓時想起褚雁飛對她說的一番話來,原本沒見到這狐貍,是快要消氣了,此時見他當日在大庭廣眾之下同自己撇清關系,現(xiàn)在卻一副無事發(fā)生的模樣,昆玉璣就一把扯著他后脖頸的皮肉,把他從半寐中拽起來。
狐貍張開嘴巴,似乎是打了個哈欠。
“上巳節(jié)宴會上,你裝什么凡人?”昆玉璣道。
狐貍化出人形,昆玉璣被嚇了一跳,趕緊松開李承叡后衣領,李承叡整理一番衣領,道:“非是我刻意下你面子,我是好意?!?p> 昆玉璣問:“怎么說?”
“若是白吉問起,你不要說我告訴過你?!崩畛袇钡?,“孟師乃是你天定的姻緣,嫁與他是你福緣其中之一。”
見他這么說,昆玉璣皺了皺眉,心里清醒得很,反問道:“既然是好的姻緣,你先前算過我的命數(shù),我的福緣只剩四年——如今只剩三年,莫非我成婚之后,他會另有愛妾、或是殞命沙場?這樣不能從一而終的,算什么好姻緣?”
李承叡從未想到這一層,一時也被問住。但昆玉璣說得有理,他也無從反駁,只是道:“你隨意。命格上寫好的事情,你怎么反抗得了?”
昆玉璣有些氣悶,她對李承叡所知甚少,卻實在不愿自己躊躇不前,整日里為一點鏡花水月之事愁腸百結。她狠下心來,索性挑明了說:“既然你保護我,為何不能是你與我在一處?”
李承叡的眼睛一直低垂著,此時才正經(jīng)地盯住了她,昆玉璣被他瞧得一陣燥熱,但話已出口,昆玉璣也只是直愣愣站在那里等著李承叡的回答。
李承叡突然溫和地笑起來,反而問她道:“既然你三年之后福運到頭,可見于我也不是什么良緣?!?p> 昆玉璣臉上騰地紅起來,解釋道:“可……可白吉說,三年之后,雖然我福運到頭,卻受天道保護,況且福運到頭,未必就是霉運……”
李承叡聽她這么說,只是告訴她:“天道護著你,是要你受生之苦的?!?p> 昆玉璣一時愣住,總覺得這話有如宮中道士扶乩之后受什么天道啟示說的一些話。她雖然和仙妖往來,卻總當他們是人,這時她卻無話可說了。
李承叡卻似乎也無意多說,又化作狐貍團回窩里,昆玉璣愣了半晌,還是轉臉去看他,對他道:“……可我不要天定的姻緣,我想要和你的姻緣?!?p> 她等著狐貍的回答,狐貍卻沒有理會她,昆玉璣便又乘勢問道:“李承叡!你若是沒有心上人,為何不能答允我?”
狐貍尾巴對著她,悠悠地道:“因為三年之后我就可以參加狐仙考,等到我成了仙,我會去碧霞住下,人和妖就都與我無關了。我是人和妖所生,最是明白這兩種魑魅魍魎的東西,還是求仙最好?!?p> 說著,狐貍將蓬松的尾巴也縮回窩里去,徹底不理會昆玉璣了。
昆玉璣見他油鹽不進,這一晚都不想跟他同處一室,正要忿忿離開,走到門口,突然想起這是自己的寢室,于是回身一把將狐貍連著窩端起來,放在門外,然后砰的一聲將門合上了。
門口侍立的丫鬟嚇了一跳,敲敲門道:“……縣君?”
昆玉璣正氣著,緩和了語氣才道:“怎么了?”
丫鬟道:“還春末呢,它在外頭總是凍得發(fā)抖?!?p> 昆玉璣自己上了床榻,正握著被子,一想也是,道:“那你把它抱到丫頭屋里去睡!”說完,昆玉璣想到,什么毛病,人和妖都是魑魅魍魎的話,偏將你丟到人堆里去!
第二日晨間,昆玉璣見房中的佛經(jīng)無人問津,便知道李承叡約莫是離開了。昆玉璣背著弓箭去靶場練習時,望了一眼屋脊,發(fā)覺今日除了褚雁飛,懷風也在,一只老虎臥在一只白貓旁邊,看著一大一小,還很有趣。
昆玉璣看著四下無人,大聲招呼道:“懷風!你先前做什么去了?好久沒見你呢!”
但懷風沒有理會她,只是睜了一只眼睛瞥她一眼,打了個呼嚕。
昆玉璣也不求她理會,問候一句便開始練箭了。
等到她練習得正順手時,弓箭沒了,這才擦了頸側的薄汗去仆從手里拿新的箭囊,轉身時卻見不遠處花架下站著孟師,想是站在那里看了一會兒,見昆玉璣發(fā)覺了,他便從園中汀步過來,問候一句:“玉璣姑娘。”
“孟兄?!崩ビ癍^微笑道,“怎么來了也不出聲?”
孟師看了一眼箭靶,道:“看姑娘射箭,不好打斷?!?p> 自從上回因為拒婚,和他難得說了幾句交心的話,昆玉璣已明白他就是這么樸誠之人,雖然古板了些,但心腸很好,若不是他在上巳節(jié)為自己打圓場,或許那日昆玉璣還能更沒臉。因此,盡管昨日李承叡說什么天定的姻緣,著實有些氣人,但昆玉璣還是覺得沒必要過分敏感,于是坦然將孟師這句夸獎當作夸獎,笑道:“閨中無事,都是閑出來的功夫,比不得上陣拼殺?!?p> 孟師狀若無意,道:“涪水大捷,姑娘不也上過戰(zhàn)場嗎?”
這也是孟師此行來的意圖,他不愿昆玉璣以為是他向圣上請旨賜婚的,委婉提及此事,是為了消解先前的心結。昆玉璣卻突然哽住似的,半晌松了弓弦,問道:“孟兄也知道這事?。俊?p> 孟師見她神色尷尬,一時十分困惑,道:“姑娘手刃敵軍十余人,算得上是巾幗英雄了,怎么……不愿提及嗎?”
昆玉璣拿食指刮了刮鼻尖,道:“說起來屬實是不好意思,涪水本是邊境,我去那不過是看望外家親戚,也不知是誰認出我來,竟宣揚到了京師……”
孟師聞言,也不禁有些心虛。都是他做事莽撞了些,才誤了許多事。孟師也不禁刮了刮自己的鼻尖。
“我當時年少輕狂,瞞著父親兄長沖到前線,見著敵軍,早就嚇破了膽?!崩ビ癍^坦誠道,“一路上色厲內荏,實在不知道自己干了些什么,現(xiàn)在記起,全是當時多么手忙腳亂四肢發(fā)抖了,實在當不起巾幗英雄這稱贊,我頂多是在京郊射幾只偷農家母雞的野獸罷了……”
這和孟師記憶中的昆玉璣全然兩樣,可能真如昆玉璣所說,她當時是色厲內荏,可孟師聽來,反倒覺得她明快許多,于是寬慰道:“初次上陣,是會如此。兵械迎面而來的感受,非陣前無法體會,我初陣時也十分恐懼?!?p> “對!”昆玉璣深有同感,“特別是長槍!分明我也見過不少使長槍的江湖客,可一上戰(zhàn)場,那長槍可真夠嚇人的……我記得孟兄最拿手的也是長槍?”
孟師點點頭。
昆玉璣也點點頭,道:“那很好?!?p> 這一段說完,靶場突然落入沉默。昆玉璣方才還以為自己能和孟師聊起來,沒想到孟師不是難以親近,卻是真的不擅言辭。昆玉璣也不是那么長袖善舞之人,聊著時思緒投入倒也罷了,此刻靶場上安靜下來,她又想起“天定的姻緣”,于是趕緊射了一箭。
當?shù)匾宦?,箭矢射中了鐵餅,沒中靶子,雖然沒有方才那么死寂,可是昆玉璣還是頗感丟臉。孟師卻不太在意,又接著方才的話道:“我上陣不到五次,就到涪水打仗了?!?p> 昆玉璣見又能聊了,忙不迭接話道:“如此,我倒還算孟兄半個同袍了?!?p> 孟師點點頭,看了昆玉璣一眼,道:“……說來慚愧,把玉璣姑娘上陣御敵的事講出去的,就是本人。”
昆玉璣一時很是驚訝,道:“你——你在戰(zhàn)場上看見我了?好巧!”
孟師見她只是驚訝,于是安心了,接著道:“不過我沒認出來是昆府的姑娘,還以為是當?shù)厝耸?,畢竟邊境民眾皆兵,京中射術那樣好的姑娘卻不多。”
昆玉璣漸漸明白過來,也有些不好意思,她雖然對自己的射術一向自滿,但她最差的射術無疑就是在戰(zhàn)場上施展的了,孟師曾做過將軍,居然夸她射術很好,行家看行道,昆玉璣覺得有些過譽。
果然,孟師道:“皆因我一時急切,想要找到姑娘,所以向皇上稟明此事,因此才有賜婚這么一節(jié)。”
昆玉璣“嗐”了一聲,一時十分輕松。上回她在上巳節(jié)上,恐怕惹得皇上不快,雖然皇上寬仁沒有降罪,但哥哥參與春闈,不日入朝,不好在這關頭拖累哥哥仕途。而孟師恰好是皇上面前寵臣——既擺平邊疆,又急流勇退,更是貴妃親眷,雖然不能結為姻親,昆玉璣倒是很愿意和孟師交個朋友??擅蠋熛騺砗透嫡炎叩媒?,傅昭明面乖巧,實則難以親近……
昆玉璣這般細細想過,擺擺手笑道:“既然是誤會,今日便算是說開了。我還以為孟兄對我有意,非我不可呢!原是我孤芳自賞了。今后武藝上,便同孟兄交個朋友,多來往一番,總是叫傅昭隔著,這來往也像隔著一層似的。”
孟師沒想到昆玉璣會這么說,他有意說清當日誤會,卻不知怎么說才最好,為此還特意問過和昆玉璣來往較密的傅昭,結果傅昭也沒料到昆玉璣這一席話。因此孟師在昆府門口打好的腹稿只得現(xiàn)刪重來,他忐忑許久,半晌才艱難道:“雖然……雖然先前多有誤會,但我的確對你有意?!?p> 昆玉璣正要拱手抱拳,行武者禮儀,聽了這話,手也不知該怎么擺,懵在半空。
孟師感覺這時機似乎不好,但要叫他按照傅昭那一套循序漸進,似乎也不像他了,于是既然開了頭,干脆也就道:“雖然沒有非姑娘不可的意思,卻也想爭取一二,今日來,正是為了說清先前種種隔閡?!?p> 見昆玉璣似乎沒什么要說的,孟師也自知訥于言辭,一時說完這些,腦子也要不轉了,于是道:“那么……告辭了?!?p> 說完,他轉身就走。
昆玉璣這才反應過來,瞧了一眼屋脊上兩個聽墻角的,懷風向來坦蕩也就罷了,褚雁飛機靈無比,縱然現(xiàn)在是一張貓臉,昆玉璣也看出了他狡黠的神色來。
她從不愿使自己落入被動,昨日同李承叡說明自己的心意,也是為了不使自己胡亂煩心。近日里為了一群妖怪,她本就頭大,再加上父兄分明知道皇上要賜婚卻不告訴她,弄得她兩邊不是人,這回要是放孟師走了,這問題沒能了結,她又得思來想去浪費光陰。
這么一想,昆玉璣當機立斷,一把上前抓著孟師的手肘,這么身手先于腦子動了后,她卻又落入不知要說些什么的茫然之中,腦子糊涂,竟然語出驚人,道:“承蒙孟兄錯愛,可、可我已經(jīng)有心上人了!”
昆玉璣話還沒落地,自己先后悔了,先不談那個心上人尚不算很心上,只是因為數(shù)入險境被他所救,有些心動罷了。單就李承叡昨晚言行,以及今日早上天沒亮就離開的舉止而言,昆玉璣便知道自己算是求仁得仁,不必再為李承叡胡思亂想了。
孟師聽了,眼神中流露一絲訝然,在他心目中,昆玉璣是個直來直往的姑娘,他見他身側并沒有舉止親近的男子,還以為昆玉璣那顆芳心尚無所屬,此時聽昆玉璣這般說,他一時有些失落,可……
靶場上一陣沉默,唯有長風吹過,昆玉璣剛射箭完,鬢角的細發(fā)散了些許,被風一吹,貼在她頰側的薄汗上,孟師看向昆玉璣,見她明明沒怎么動作,卻微微喘氣,眸光閃爍,往日在樂坊中端著一副白面風流公子的模樣,現(xiàn)在卻紅了雙頰……孟師覺得她神色中有些心虛,于是眨眨眼,存著一些僥幸問道:“那姑娘也言明了自己的心意嗎?”
昆玉璣眼神飄忽,答道:“言明了……”
孟師覺得再問下去恐怕不妥,他嗓子發(fā)干,但想起先前種種,都是因為自己太過木訥,沒有和昆玉璣早些認識,因此行事才頗崎嶇,他若是繼續(xù)悶著不問、不說、不談及,恐怕真的就沒有機會了。邊境現(xiàn)在雖然還算太平,可三年之后、四年之后,一切都說不準,就算他能等到那時候,昆玉璣能一直不嫁嗎?
昆玉璣察覺孟師似乎躊躇半天,喉結滑動一下,他才下定決心繼續(xù)問道:“那么姑娘便是和那人兩情相悅了?”
要是對著傅昭,昆玉璣可能就騙他了??墒沁@是孟師,以誠待人者,自然也得以誠相待,更何況昆玉璣還有些怕孟師,只得老實又尷尬地道:“沒有,他干脆地拒絕我了?!?p> 孟師微笑了一下,似乎是高興起來,然而他又很快收了笑意,變回昆玉璣熟識的冷酷嚴肅模樣,對她道:“姑娘如果不是十分厭惡,還請不要干脆拒絕,先前也說了,我想為自己爭取一番。”
昆玉璣大感荒唐,一般而言,這不都該說“敬候佳音”的嗎?為什么孟師說的是請不要干脆拒絕?雖然這么說不太合適,但……她能拽著李承叡說還請不要干脆拒絕嗎?
這不妥吧。
最后昆玉璣還是沒能把握先手,先失了一座城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