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支隊伍連夜趕路,不曾停歇,在晨光熹微之際趕到了櫟明。自從離開佛塔,昆玉璣一路上沒見著孟師,想著他或許還有別的事要辦。果然,還沒站在驛站前等上多久,便見著孟師策馬從西面蘆葦蕩后奔馳過來,他看見昆玉璣站在驛前,便勒住韁繩慢下來。
昆玉璣忙迎上去問道:“你昨夜……”
“待公主走后搜了頓首塔下的河谷,”孟師翻身下馬,道,“把下面接應她的秦中王人手押去,交給了北榮太子?!?p> 自從聽聞穆芳主聯(lián)絡秦中王來攪黃北榮太子的婚事,昆玉璣便料想到這對同胞兄弟恐怕也不是全然齊心協(xié)力,若是能讓他們生了嫌隙,自然是一件好事。與之相比,昆玉璣對那河谷里有人手接應,反倒不那么驚訝了,她道:“芳主還真聰明,險些把我耍得團團轉?!?p> “她看準了你心軟?!泵蠋熯@樣說。
這樣嗎?昆玉璣想著穆芳主這一路上的言語,想了半天,還是決定隨它去吧,不管怎么說,她要是穆芳主,也肯定不愿意和親的。
孟師看了看驛館里,只見到喝茶吃餅的將士,沒瞧見蒲霜致,便問道:“霜致呢?”
昆玉璣回答道:“姜兄帶他去休息了?!?p> 孟師一時沒反應過來:“誰?”
“姜兄,姜玉衡?!崩ビ癍^解釋道,“我和那孩子總不太親熱,在一塊也是別別扭扭的,姜兄倒很喜歡孩子,霜致不理他他都能逗好久?!?p> 孟師治軍一向和軍士不算親近,過從甚密反而不好馭人。他一向稱姜玉衡為姜都督,因此一時沒明白昆玉璣這聲“姜兄”指的是誰,還是這番解釋后他才想起,姜玉衡這人似乎一開始被提拔上來,就是因為他在軍中左右逢源,逢人三分笑臉,再加上置備軍需十分可靠,因此坐穩(wěn)了都督的位置。
只是昆玉璣這樣快就能和人稱兄道弟,是孟師不曾料到的。但往細里一想,沒理由昆玉璣婚前能呼朋引類,現(xiàn)在就一定得被他拘著。真要說起來,昆玉璣陪他來邊疆——這正是一個沒什么規(guī)矩的好地方。他當年在京中,也是被諸多束縛煩擾著,才舍了侯府,跑到FL去了。
昆玉璣繞到他后面,推他后背,道:“好了,你也一夜忙著,趕緊進驛館歇一會兒?!?p> 北榮太子下午才能從秦中趕到櫟明,因此隊伍暫且在櫟明休整一番,昆玉璣并不用強打精神去應付北榮太子一行人,她也不困,推著孟師去休息后便又繞出來閑逛。她瞧見穆芳主房前守著不少人,還有仆役往里頭送水,想是穆芳主在沐浴,因此沒去打擾。
等到她走到驛館外頭,正巧看到姜兄在那喂馬,便高聲道:“姜兄!怎么沒多逗逗那小子,這么快就安頓好了?”
姜玉衡腋下夾著一袋鮮茅草,正往馬槽里取放,笑道:“我的馬餓了,可不敢耽誤它。”
“姜兄你是愛馬之人,我瞧叢駒似乎也喜歡你?!闭f著,昆玉璣靠在馬廄的木柱上,摸了摸在一旁靜靜進食的叢駒。
“叢駒是崇汀苑出來的馬,我當初在崇汀苑當過值?!苯窈饣貞浿Φ溃八銇砦疫€是和叢駒一同跟隨孟將軍的——陛下將它賜給孟將軍的時候,我也被孟將軍點了將,不然,我現(xiàn)在還是崇汀苑的弼馬溫呢?!?p> 崇汀苑乃是皇家御苑,姜玉衡以“弼馬溫”自比,十分貼切。昆玉璣聽他這樣說,也笑開了,道:“金鱗豈是池中物。這弼馬溫,想必也不是誰人都當?shù)玫??!?p> 正說笑著,驛館后頭便有一架牛拉的板車往外去,上面擱著幾桶半掩著蓋子的木桶,正在往外飄著蒸汽,想來是剛燒了熱水供穆芳主沐浴的桶,昆玉璣留意著,看到守門的將士查看一二,還被蒸汽燙得縮回手去,隨后便放了行。
昆玉璣常年射箭,目力了得,眼見那牛車到了驛館外不遠處生火的地方,卸下那幾個滾燙的桶后,有一個仆役四下望了望,竟然趁著其他人不在意的當頭一閃身退到眾人身后,接著爐火煙氣的掩護便到蘆葦蕩中去了。昆玉璣起初還想著那桶雖然能藏人,但里頭實在太燙,想必以穆芳主的性子并不會借以掩護,她當機立斷,對姜玉衡道:“你趕緊去查看公主還在不在驛館,如果她不見你,身邊的那個年輕護衛(wèi)也不在了,你趕緊向將軍匯報,不要聲張!我先去追?!?p> 說完,昆玉璣趕緊翻身上馬,姜玉衡喊了聲“夫人”,從自己的馬身上翻找出一貼身軟甲,昆玉璣卻已經系好了箭囊,道:“多謝!我已經穿了軟甲,叫將軍不要擔心我!”說著,她一夾馬肚子,便出了驛館。
馬剛踏入蘆葦蕩,昆玉璣便有些不知往何處追,但穆芳主若要逃,一定還是往秦中去,于是她也打定主意,沿河往秦中走,只是不往官道,選一些人跡罕至卻又易于騎馬的野路,她胯下的馬剛吃了糧食,正是有力氣的時候,大概跑出半個時辰,昆玉璣便遙遙看到兩人共乘一騎,那坐在后面的人身形瘦小些。
她正要繞路從前攔住,前頭騎馬的人卻發(fā)現(xiàn)了昆玉璣追來的馬蹄聲,揚鞭逃得更快些,這下昆玉璣還有什么可猶豫的,她拉弓放箭,一下射中了前面的馬后腿,執(zhí)韁繩的人趕緊松手,回身將后面的穆芳主護在懷里,摔下馬來。
昆玉璣這才看到騎馬的正是穆芳主的護衛(wèi)阿瑾,阿瑾反應倒快,這時候了還不死心,背著穆芳主便往路一旁的樹林里逃去。
昆玉璣見他毫不猶豫,也便提防著樹林里有人接應,雖然騎著馬,但也不敢跑得太快,沒走二百步,果然見到林中一處絆馬腳的繩子,于是她也下了馬,一路循著有踩踏聲徒步追去,正跑到一棵大樹前,一柄彎刀從樹干后面襲來,昆玉璣往樹旁一側,險些被砍中,她只看到阿瑾一人,便道:“你讓芳主一個人逃了?”
“是又怎樣?”阿瑾又是一刀揮來,昆玉璣繞著樹躲他,聽見他這么說,便道:“沒有你護著,縱使穆芳主見到了秦中王,秦中王就一定踐諾嗎?”
她好說歹說,背好了弓,這才有手拔劍,刀劍相擊之聲在林中響起,昆玉璣所用的乃是軟劍,阿瑾雖然擋住劍身,劍尖卻順勢偏彎,昆玉璣刺中他的肩窩,再立刻收劍,退開幾步。
阿瑾沒防著她這柄軟劍,肩窩被挑開一個口子,昆玉璣想著他總該退卻攢著精力去接應主子,沒想到阿瑾反而突然暴起,刀勢凌厲,又攻過來。若是從前,昆玉璣恐怕還不是他的對手,但是她學軟劍也將有一年,平日孟師給她喂招從未手軟,因此昆玉璣左支右絀,算是勉強應對,只得且戰(zhàn)且退。
她望見身后有一陡坡,便有意引阿瑾往那邊走,等臨到坡上,昆玉璣故意賣一個破綻,摔下坡去,為了拉開距離,她刻意沒有穩(wěn)住身形,直滾到百步外才馬上翻身起來,彎弓搭箭,阿瑾尚沒追上她,昆玉璣猶豫片刻,還是稍稍射偏一些。
這一箭勁力十足,要死要生,也是聽天由命了。
昆玉璣在坡底下看見阿瑾的血流出來,卻沒見他動彈,于是昆玉璣坐在原地活動了一番身子骨,有些唏噓,半晌才撣開身上沾的草葉枯枝,從地上爬起來,手腳并用地到阿瑾身邊去,那一支箭恐怕是在阿瑾摔到地上的時候碰到了什么脈,不然不會出這么多的血。
不久前自己還和他坐在一個宴席上喝酒吃肉,阿瑾那時候對她笑,也不是假的。怎么今日就鬧得你死我活了?
昆玉璣正準備幫他合上眼,忽然聽到自己身側一聲箭嘯,她來不及躲閃,正在心里大呼完蛋,忽然一道異光從她胸前佩戴的平安鎖里迸發(fā)出來,分為數(shù)道消失在林間,那支箭也停在她眼前極為兇險的位置,抖了一抖,忽然碎成了三截。
昆玉璣驚魂甫定,一手托起那枚平安鎖,仔細打量一番,說來奇怪,分明她應該是記得李承叡的,但是不知怎么,她看了許久,才想起來這東西是誰送的,這感覺就好像——若非是今日這變故,她就快要忘記和那些妖怪們的交道了。
不過,既然這平安鎖都指了路,與其再多想一些無關之事,還不如順著剛才那道淡藍色光的去向接著尋找穆芳主。
她一路追來,此時正當上午暖陽和煦的時候,但這河邊卻不見暖和起來,甚至一時間莫名陰冷,寬廣的河面起的霧氣還未消散,甚至還有漸濃漸迷離的趨勢。昆玉璣雖覺得古怪,卻仍執(zhí)著地往前追去,有幾回甚至已經看到了穆芳主隱在林間的衣袂,但任她怎么追,總追不上穆芳主。
“穆芳主!”昆玉璣一邊追一邊喊,想唬住她別再逃了,“你能逃到哪去!”
昆玉璣逐漸從林間跑到河灘,沒了樹干,她更難分辨方向,這霧更是濃得低頭只能看見自己的腰,她只能沿著巖壁往前追,正繞過一個從巖壁上突出的大石,昆玉璣便望見身側一個山洞,還沒等她心喜想要進去察看,霧氣一陣翻涌,一顆足有她一個人高大的蛇頭便從霧里抬起來,昆玉璣只能抬頭仰望它。
這條巨蛇似乎在往她這邊游動,吐著信子,說道:“此處是修煉之所,不容殺生?!闭f著,它抬起尾巴,往洞口一點,“坐上那艘小船離開吧,它會把你送回你來的地方。”
雖然這條蛇說起話來儒雅客氣,可是卻沒有征詢昆玉璣同意的意思,它的尾巴一指,昆玉璣便感到自己渾身一輕,手腳都不由自己控制,仿佛一片羽毛飄在了空中。更奇的是,她飄起來后,低頭看去,這里的霧氣漸漸透明,昆玉璣也就看到穆芳主的身影,她好好地安睡在蛇盤起的軀干中,仿佛深陷一場迷離的幻夢,臉頰透著緋紅。
昆玉璣雖然想把她追回去,但半點不希望她有何不測,當即在半空中掙扎著和那股莫須有的力量相抗,大喊道:“芳主!快醒醒!這里、唔——”
她還沒喊醒穆芳主,喉中一梗,口中便再發(fā)不出聲音,甚至自己也昏昏欲睡,朦朧間她只感到自己落在一彎蕩漾水中的扁舟中。
白蛇見昆玉璣已經昏睡,這才把目光投向已經睡著的這個女子。他身形巨大,實在不便照顧一個睡著的凡人,于是只得搖身一變,化出人形來,可他的人形又太小了,一點不像他原身那么威武,反而是個侏儒。
白蛇本是另一只大妖的看家小弟,因為貪戀榮華富貴,并不時常守在這里,沒想到還真的出了事,他正盤算著在主人回來之前把那具男子的尸體拖來吃掉,也算毀尸滅跡,但又怕主人發(fā)現(xiàn),于是只能在洞穴里躊躇徘徊。
他還沒徘徊幾圈,洞口就傳來拖拽的聲音,白蛇抬眼望去,果然是主人回來了,他忙喜悅地喊道:“迭步生大人!”然后他低頭一看,迭步生手里拖著的正是他來不及收拾的尸體,忙低下頭道,“您已經發(fā)現(xiàn)了啊……”
迭步生看向河面上那一彎漸行漸遠扁舟,白蛇立刻解釋道:“那女子也是出于自保才在您的洞府前殺生,我想您恐怕不愿意見到她的臉,趕緊打發(fā)她走了?!?p> 迭步生還是沒有說話,他只是揚起手,將阿瑾的尸體甩進來,隨后從腰間拔出一把長刀,將阿瑾的肉剔下來,白蛇見了,很是不解,畢竟他知道迭步生十分厭惡殺生,于是問道:“您要吃了他嗎?您不是——”
“生者是生,死者是肉?!钡缴f道,“燒熟了,給她吃,然后讓她走。”
白蛇這才意識到這個正昏睡的女子是凡人,需要吃熱食,于是道:“啊,原來如此。”
已是深夜,驛館里燈火通明,巡視的士兵在驛館外來去,北榮太子雖然已經到達,卻未舉行接待使團的宴飲。他雖然是北榮人,但穿的是南方服飾,戴著玉冠,生得又是龍章鳳姿,和孟師站在驛館高處說話。下面將士見他倆言談如常,并無人想到推遲的宴飲是因為公主失蹤。
自下午昆玉璣派姜玉衡通知孟師開始,暗地里孟師便派姜玉衡去“請公主回來”,太子昨夜里聽說他弟弟秦中王的小動作,也是不急著今夜宴飲回朝,反而一直拉著孟師聊北榮風物。
孟師留在驛館,本就是為了應對這位太子的一些刁難,沒想到這位太子一反慣例,竟然對公主失蹤之事十分寬宏,他一邊對答,一邊牽掛著追出去的昆玉璣的安危。
他本就不想將穆芳主出逃之事告與昆玉璣知曉,就怕昆玉璣好心幫忙,卻被穆芳主算計其中,但昆玉璣既然發(fā)現(xiàn)行軍路線的問題,孟師也就告知了,也不知道她對公主掏心掏肺,公主又會對她怎樣,尤其是公主身邊那個侍衛(wèi)……
太子看這位敵國將領神思不屬,神色更是肉眼可見的心急如焚、疲于掩飾,他想著逗弄逗弄人家也足夠了。姜都督帶兵回來之后不久,太子便不再強求孟師相陪,揮揮袖讓他去了。
孟師下樓時,姜玉衡正等在樓梯下,待孟師走下來后,他稟報道:“公主在風荷灘頭失去蹤跡,夜深露重,水流更急,不敢深入搜尋,屬下只是派人圍住。”
孟師便問:“可有我夫人的蹤跡?”
姜玉衡遲疑了一下,孟師略提起一口氣,道:“你說便是?!?p> “只瞧見夫人的馬,馬上沒有留武器,”姜玉衡道,“而后……河灘附近有許多血,但是沒有尸體,屬下沿著血跡尋找,才找到公主遺落的簪子,至于夫人,并不曾找到?!?p> 孟師聽到有許多血,立刻往外奔走幾步,姜玉衡趕緊跟上他,有些焦急地喊了聲“將軍”。
孟師停在驛館門口,深吸幾口氣,才道:“……那就,那就明日再探。把你帶回來的人編入驛館外埋伏的人里去,你親自去風荷灘頭守著包圍。等秦中王到了,安定下來,我再去尋你。”
姜玉衡暗幸將軍沒有當即跑去,立刻錘了一下鎧甲,道:“是,末將領命?!?p> 孟師見姜都督又奔出驛館去部署,他卻沒法去追,只得轉身上樓,打算在自己的房中再推演一遍秦中王兵變的應對之策。雖然以他與秦中王多年敵手的經驗,兩軍沖突只有不到三成的可能性,但孟師不敢賭,若是貽誤了戰(zhàn)機,將士性命危矣。兩國使團匯合,找不到和親的公主,更是有損國家聲望。
孟師回到房中,長出一口氣,想著昆玉璣應當聽他的話穿了軟甲,況且她連日來都勤于練功,從前她在FL和京郊打獵尚能獨善其身,沒理由現(xiàn)在就不行。這番想完,他才強壓下心里頭的擔憂來,準備將沙盤搬出來,忽聞屏風后有水聲,像是有人沉在水下的吐息聲,他立刻按刀戒備,一腳踢開屏風,這般大的動靜,若是刺客,早就該動作了,可是水中那人卻依舊沉在浴桶里。
孟師上前一看,懸著的心放下一半,他收刀回鞘,疾步上前,嘩啦一聲,一把將水里的人拉起來,喊道:“玉璣!”
昆玉璣腦袋朝后仰著,并沒有醒。
浴桶里的水十分清澈,并無外傷,孟師伸手探她肋骨,也無折損,又喊了聲:“玉璣!醒醒!”
昆玉璣還是毫無反應。孟師忙去聽她心跳,是正常的,可這么冷的水,他這般喊她,卻又一點動靜都沒有,孟師不知她是怎么了,心頭卻感覺十分不妙,覺得她不像是睡著或者魘住。孟師趕緊將她從浴桶里抱出來放在床上用被子包著,點了一籠火來烤著,喊了聲:“來人!”
門外原本照顧公主的侍女推門進來,孟師止了她行禮,道:“趕快去請軍醫(yī)!”遲疑片刻,他道,“再請個婦人來幫夫人更衣!”
昆玉璣方才在浴桶冷水里泡著都無甚大事,此時孟師轉臉再細看她,卻是唇泛青紫、面色慘白,他伸手摸她的臉,已經比死人還要冰了。孟師也略通一點醫(yī)術,這時忙伸手去按她的脈,指尖卻沒探到任何動靜,他甚至感覺昆玉璣的手腳已經僵住了,若是戰(zhàn)場上清理尸體,他早知已經無力回天,可事發(fā)古怪,一時他既是難以置信,又是心急如焚。
“將軍,煩請讓一讓?!?p> 好在軍醫(yī)很快來到床前,孟師于是稍稍松開懷抱,先容軍醫(yī)把脈,這個軍醫(yī)沒等多久,很快就撤走把脈的手,似乎比宮中的太醫(yī)把脈還要快許多,孟師忙道:“她是沒有脈搏了嗎?怎么這么快就——”此話出口,孟師便覺得不詳,他只當這軍醫(yī)是隨軍救死扶傷趕時間,號脈這般快也是習慣了,改口道:“我夫人怎樣了?”
那軍醫(yī)不急不慢地躬身道:“傷寒而已,我開一副藥來,自然就好了?!?p> “她臉色這樣難看,手腳都僵著,只是傷寒?”孟師質問,轉臉去看昆玉璣的面容,卻真的發(fā)覺她在好轉。
軍醫(yī)這時也悠悠地頂了一句:“那還得問將軍為何沒能照顧好尊夫人,讓尊夫人在冰水里泡了這么久了。告辭?!闭f完,這軍醫(yī)當真一提藥箱便走了。
軍醫(yī)一走,來為昆玉璣換濕衣的丫鬟們馬上擁上來,喊了聲“將軍”。孟師驚疑不定,又親去為昆玉璣號脈,現(xiàn)在他能感受到昆玉璣的脈搏漸漸強健起來,這般靜靜握著她手片刻后,孟師長出一口氣,這才留意到站在床前面面相覷的侍女,于是站起身讓她們動作,走出門去打算看看煎藥那邊開什么方子。但說來也怪,他出門后,站在這驛館二樓,驛館四方通透,竟然沒讓他找到方才的軍醫(yī)在何處。
下面的將士們圍坐一桌,喊著“狐貍狐貍”,似乎正在拿一條誤入驛館的狐貍取樂,更有甚者,已經拿了弓箭拉弓欲射。
孟師皺了皺眉,房里卻已經有一個丫鬟出來,道:“將軍,濕衣已經換下來了,夫人袖中好像有一封小函?!闭f著,將盛著濕衣的托盤呈上來,濕衣上放著一管細竹封的信函。這種信函向來只能寫十余字左右,由訓練過的鳥兒傳信,據(jù)孟師所知,昆玉璣是從未召過這種鳥兒的。
于是孟師便拿了那小函,并未打開,丫鬟也告退了,去看藥煎好不曾。
孟師推門進屋,再傾身看昆玉璣臉色,竟已經顯出紅潤來,像是方才的慘白臉色都是孟師的錯覺罷了。孟師在床邊坐下來,正將昆玉璣前額的濕發(fā)撥開,在火爐邊將手烤暖些,將手背貼在她額頭上,另一手則摸自己的額頭。正在孟師試昆玉璣溫度時,她突然長吸一口氣,像是從噩夢中醒過來那般驚厥了一下,她看一眼孟師,突然驚道:“元一?!我怎么回來了!我都找到公主了!”
孟師還以為她糊涂了,道:“你身上還好嗎?”
“……我身上好得很,熱得渾身發(fā)汗。怎么還點了碳?你也熱得滿頭是汗了。”昆玉璣后知后覺,將胳膊從被子里抽出來,她只穿一件單衣,卻還把袖子卷到胳膊肘,她翻身坐起來,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我得去找公主?!?p> 她說著便趴在床邊撈靴子,孟師給她按回去,仍皺著眉,道:“你就在此歇息,剛才你渾身發(fā)冷,手腳都險些僵了,絕不是沒事,方才軍醫(yī)給你開了一劑藥,正在煎制。”
昆玉璣迷糊了,她像是也不知道自己出了什么事一般,遲疑著問道:“我就只是睡了一覺而已吧?”
孟師之前一直擔心她的身體,現(xiàn)下才想起一些古怪,問道:“你怎么在浴桶里昏迷了?回來為何也不從正門進來?”
昆玉璣“啊”了一聲,像是不知作何解釋。半晌她從床頭拿了一方帕子,遞給孟師,道:“你擦擦汗吧,把火也熄了,我不冷?!?p> 孟師沉默著,并沒有接她的手帕。
昆玉璣分明這一趟追擊也沒留什么傷口,孟師這樣,卻像是自己辜負他一番信任、鬼門關前走了一遭似的,昆玉璣有些懵懵然,不知該怎么說自己遇到了非人之物的事情。
可是她往細了一想,當時她不和父母哥哥講,純粹是因為哥哥不喜歡妖怪,因此她也沒想過要和別人說起這件事來。那孟師呢?她能和孟師說嗎?
她這么想,也就這么問了:“元一,你討厭妖怪之說嗎?”
孟師愣了愣,他思忖一番,才道:“你要和我談妖怪?”他緊接著眨了眨眼,說不上是相信了還是想到些什么,問道,“今日你種種異常,都和妖怪有關?”
昆玉璣沒想到他接受得這么快,再多瞞他也沒什么意義,就道:“對。其實我在追公主的途中,遇到一條——一條白蛇精。”說完,她抬眼看孟師的神色,見他還在聽,就接著說道,“他告訴我那個河灘是什么修煉的地方,不能殺生,我殺了阿瑾么,他就把我丟回來了——就是這樣?!?p> 孟師聽完,沒說什么,像是在消化這其中的信息。
昆玉璣有些失落,正要問孟師是否不信她,孟師卻轉過身,將他剛才放在床頭的信函取來,打開,抽出里面的紙條,道:“你和我一起看?!?p> “這是什么軍機傳信?我能看嗎?”昆玉璣一邊說,一邊又很好奇,想著既然遞到自己手上,也不等孟師再次肯定便展開了,念道,“‘風荷灘墨麒麟迭步生領地,勿殺生或引凡人進入洞府,切記’?!彼x到這里,看到下面署名是“叡”,這才一下緊張起來,知道是李承叡塞給她的。
“叡……”孟師像是將這個字在口中咀嚼一遍,就在昆玉璣盤算著該怎么解釋這個人名時,孟師已經想到了,“李承叡?他也是妖?”
昆玉璣沒想到他立刻還能從回憶里翻出李承叡這個名字,也省得她編謊話了——其實也沒什么不能說的,她道:“對,就是他,你還記得他呢?總共你們就見過一次?!?p> 孟師像是回憶一番,才道:“他雖然是你的救命恩人,但是當著御前下了縣君的面子,因此印象深刻?!闭f著,孟師另提一事來,“我記得他自稱珠寶生意人,又姓李,我還猜測他是河間李氏之后,和我外祖母有些姻親,看來是我想錯了?!?p> 昆玉璣愕然半晌,才感慨道:“元一,你這人——你若是個悍婦,想必你的夫君想要在外偷人可是難如登天了?!闭f著,她自己都覺得這話說得有失偏頗,便繼續(xù)解釋道,“李承叡的確是河間李氏的小姐和狐貍生下的半妖,你猜得不錯。論輩分,商奶奶要喚他舅舅?!?p> 雖然這說法若以尋常眼光來看十分荒謬,但聽說是狐妖,孟師眉間一松,他思及前前后后諸多舊事,頓時都能解釋得通,再加之這話是昆玉璣所言,當下孟師便信了七分,他道:“方才他佯做軍醫(yī),恐怕這信函也是在號脈的時候給你的?!?p> 昆玉璣猜測也是如此,她點點頭,看了一眼信函,才道:“我現(xiàn)在再去一次風荷灘,那的妖怪似乎對我沒有歹意?!?p> 她又要伸手去夠靴子,孟師卻不言語,將靴子提起來放到床尾去了,昆玉璣夠不著,抬頭去看他,二人四目相對,孟師緩和了神情,按著她肩膀,道:“不急,你好好睡一覺,明日再去,風荷灘已經被圍起來了?!?p> 昆玉璣躺在他床上,撐著身子問道:“我睡這兒,你睡哪呢?”
他們雖為夫妻,但并未圓房,就連共寢也只是大婚那一日而已。孟師以為她不自在,便伸手將被褥為她拉了拉,道:“我向來是寅時三刻歇息,況且秦中王沒到,我坐在這看看書就好?!?p> 昆玉璣被他拉上來的被褥蓋在床上,順勢倒下去,看著孟師轉身去取一本書來。孟師剛一讓開,她才看到房中落下許多水漬,屏風也像是剛剛拾掇好的,上頭的山水畫裂了一塊,孟師身上懷中也洇濕一片,待孟師回身背對她坐在床頭,昆玉璣便往外挪了挪,伸一只手臂環(huán)在他腰間,道:“……我是不是叫你擔心了?”
孟師沒料到她會忽然抱上來,脊背僵了一瞬,放下手中的史書,看著籠中的木炭,他想了想道:“……總會擔心,但你本就是自由自在的,我不想拘著你。”
昆玉璣聽了,抱得更緊些,不由想道:他是多么好的一個人啊,為什么自己當初不愿意嫁給他呢?
今日李承叡的出現(xiàn),讓她又想起了他的預言:還剩兩年的福運。她一向不愿意想這些事,但是這未必不是一個安慰,昆玉璣張了張嘴,正要說自己這兩年絕不可能有事,卻又想到兩年之后——兩年之后,福運到頭,那時候她會不會死呢?神仙下界歷劫,總要受點皮肉之苦的吧,她雖然學劍學槍,可和真的劫數(shù)相比……那時候孟師會擔心她嗎?
昆玉璣想到,便問:“我要是早死,你會——”
“說這個做什么?”孟師回過身來看著她,皺著眉頭,像是有些生氣。
昆玉璣早不怕他了,手臂用力勒了勒他的腰,笑道:“我們在邊疆,或許兩年后一場大戰(zhàn),刀劍無眼——人固有一死,說說又何妨。”
孟師像是拿她沒辦法,垂眸看了她一眼,道:“真要說?”
昆玉璣閉上眼道:“嗯,我聽著呢?!?p> 孟師靠在床頭,道:“我給你父母請罪去?!?p> 聽他這么說,倒真牽動昆玉璣的情腸來,她不想聽這消極的話,又睜開眼來,躺高了些,笑道:“說我和你呢——你會娶續(xù)弦嗎?”
孟師沒回答她,只是道:“其實戰(zhàn)場大都連安葬的機會都沒有,也沒多少人能知道人已經沒了……只好用我的披風將你——和我能找到的所有一并裹起來下葬,一切從簡,或許等大戰(zhàn)打完,我再回來都找不到你在哪了,又或許圣上急召,回師時根本沒能繞路去你那?!?p> 這可太慘了,昆玉璣想到自己獨自在地下埋著,也不知道有沒有魂魄,好在孟師還給她一件披風做裹尸布。但昆玉璣還是問:“所以,你會娶續(xù)弦嗎?”
“所以,”孟師見她后背都探出被褥來涼著,將她攬住了,皺眉道,“為什么要死在亂軍中?我不會叫你死在亂軍中的?!?p> 昆玉璣見他這樣說,便改口道:“那若我死在太平時候呢?譬如——”
孟師打斷她道:“別說這樣不祥的話?!?p> 昆玉璣便不說了,只是她一句話憋在心里還沒出口,她道:“我不過是想說天涯何處無芳草,你該娶續(xù)弦還是娶吧,我和你一個在天上,一個在人間,都過得好好的才好?!?p> 孟師沒接茬,他總是這樣用沉默和昆玉璣較勁,昆玉璣也習慣了,她忙道:“我也只是說說,沒那么容易死的。我矯情起來就是喜歡天馬行空想些事情。”
孟師想了想,卻又十分生硬地開口道:“邊境是不如京中安穩(wěn),但你既然隨我來了,我就一定護好你,不會叫你在邊境出事——今日之事是我疏忽,今后不會了。”
昆玉璣看他神色嚴肅,顯然是非常介懷,便道:“我不是怪你,況且你本也分不開身去?!?p> “是,”孟師順著她話道,“好在軍中你認識一些人,明日你擬個名單給我,從此這些人便負責你的安?!谖也辉谥畷r?!?p> 昆玉璣沒想到他這樣安排,并且聽他口吻,已經板上釘釘、決定下來,昆玉璣只得愣愣地答應了。
孟師將她往被褥里推了推,道:“快睡吧?!?p> 昆玉璣這才意識到自己整個人像是依偎在他懷里了,一時有些羞赧,當即鉆進被褥里翻了個身,長出一口氣,心里覺得成親也沒她想象中那么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