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京華終于來了旨意,在統(tǒng)萬城外折損了四萬的軍隊拔營,班師回朝。
昆玉璣還是沒能找到蒲霜致,留在戰(zhàn)場的二十天里,天天都有戰(zhàn)事,在大概第十四天的時候,一場奇襲中她膝蓋甲胄的縫隙里中了一箭,此后一直沒能修養(yǎng)好,行走不便,自然也不能騎馬——姜玉衡再不敢讓她出陣了。
雖然沒人再提起,但是軍中大多知道孟將軍身亡的消息,回程前,昆玉璣將中軍帳里孟師的遺物收拾一番,解了披風包著下葬了,唯一留下的是那匹自己從敵營跑回來的戰(zhàn)馬叢駒,昆玉璣打算把它牽回京華,帶回晉安侯府。
衣冠冢前,姜玉衡也酹一杯酒作別,在十步外駐足的軍隊都在額間系了白布,一時間天地但聞原上的長風與風中若有似無的哀哭,昆玉璣在大軍走后又在墓前站了片刻,總覺得這樣從簡的葬禮終究是有些愧對孟師,但她又無可奈何。
恍惚間她想起自己和孟師之間的對話,她那時擔心自己的劫數(shù),總覺得自己會黃沙掩面不得還,孟師當時便說,大戰(zhàn)當前,恐怕沒有辦法給她舉辦隆重的葬禮,只得像這樣,用披風一包,算是馬革裹尸了。
只是她沒想到是她來送孟師。
這塊碑也立得潦草。昆玉璣四下打量一下,不知道下回來的時候能不能找到這里,四下都是黃土夾雜草叢,連一棵樹也沒,中原風沙大,或許來年這塊碑就被風沙淹沒了也未可知。
姜玉衡看了眼緩緩往京華的方向走遠的軍隊,道:“昨晚我夢見他了?!?p> 昆玉璣看向姜玉衡。
“我夢到我還是在御苑里養(yǎng)馬,將軍那時候還在國子監(jiān)念書。”姜玉衡微笑著說,“他看著比我年紀輕許多,夸我養(yǎng)的馬兒膘肥體壯,他和陛下要兩匹馬來,問我愿不愿意和他一塊去從軍?!?p> 昆玉璣也微微笑了,問道:“這是很好的夢。”
但她卻沒有夢到孟師,不知道孟師是不是并不想來打擾她——昆玉璣覺得他這種性子最為可惡。
昆玉璣最后看了一眼面前的這塊石碑,正要慢慢挪到馬邊上,姜玉衡突然道:“對了?!?p> 他拿出一個手杖,說道:“這個手杖是今早送來的,來自京華那邊,想必是圣上知道了夫人的腿腳不便,所以——”
昆玉璣拿過拄著,這手杖比拐杖看上去美觀許多,且剛好適合昆玉璣手的高度,她有些驚訝,但也沒說什么。
三月中旬,軍隊班師,行至叛亂軍后方,本以為會有一場惡戰(zhàn),姜玉衡早做好了應對策略,沒想到并沒有任何隊伍前來阻撓,唐王這招不戰(zhàn)勝似大勝,比起傅昭封鎖京華的招數(shù),實在是十分得民心了。
還有一個好事發(fā)生,那就是蒲霜致從唐王的隊伍找過來了。
他見了昆玉璣的腿,臉上的笑意當即褪了去,昆玉璣倒是毫不在意,分明之前想著要狠狠罵他一頓,可是真見著他了,昆玉璣當即就抱住他。
蒲霜致有些不自在,他仿佛是被已經不能飛翔的母親抱住的雛鷹,扭了扭身子。他解釋道:“我被亂軍沖散,無處投奔,這才去我義父那的?!?p> 昆玉璣這才放開他,拍拍他的肩膀道:“我沒怪你。你又長高不少?!?p> 蒲霜致還是有些心虛,他道:“我一封報平安的信也沒跟你寫?!?p> 昆玉璣還是沒責怪他,只道:“我現(xiàn)在知道你平安了?!?p> 蒲霜致看著她慢慢在軍隊旁邊走路,頗有些不穩(wěn),就問道:“是箭傷?還沒治好嗎?”
昆玉璣用手杖敲了敲自己的腿,道:“就這樣走路也沒什么大不了的,起碼沒有缺胳膊少腿,已經十分的幸運了?!?p> 蒲霜致點點頭,放慢步子跟在她旁邊好一陣,欲言又止半晌,才道:“你要回京華嗎?不如去我義父那吧,京華風雨飄搖的,我義父那更安全?!?p> 昆玉璣見他一副少年不知愁的樣子,因為身份的特殊左右逢源,不由得佩服起唐王為他做的諸多謀劃,她只是簡單答道:“我父親、兄嫂、外甥女還有公婆都在京華。”
蒲霜致“哦”了一聲,道:“你放心,我義父絕對不會苛待他們的?!?p> 昆玉璣點點頭。
蒲霜致說了這許多話,才問道:“我?guī)煾浮?p> 這些天來,紅氈不曾和她說起孟師,姜玉衡也不曾說起過,就像他們都當孟師還在一樣,可是孟師確實不在了,昆玉璣路過樊陽,甚至就從宜真小筑三條街遠的地方騎馬過去,都不敢去看一眼。
京華還有許多事情等著她,這還不是悲傷的時候。
昆玉璣不想和他說起孟師,那只是徒增傷感罷了,她對蒲霜致道:“你就不必和我去京華了,我知道你平安就好,你也不要去你義父那……就回宜真小筑吧,替我看好家,說不準我以后還會去住?!?p> 蒲霜致原本也不打算回京華,只是來看望昆玉璣、和她報平安的,聽她這樣安排,蒲霜致也就點了點頭,不再提起師父,只是陪她走完了今天的一里路,隨后送她上了馬車。
昆玉璣回到京中,并沒和家里人說上一句話,便立刻被宣召進了宮。招待她的是當今的皇后。
昆玉璣從前還在閨中時,總是對這位蔣皇后又敬又怕。蔣小姐還在閨中時就是京中女眷表率,先皇后和當今太后都不止一次夸贊她的淑雅和才德,昆玉璣那時候總覺得她像個假人,完全沒有一絲活氣。
現(xiàn)在見到皇后,她雖然妝容得體又舉止典雅,可宮中諸多陳設卻不及皇后規(guī)制,昆玉璣有些驚訝,但也不好探問。
皇后先和她說了些場面話,稱她去統(tǒng)萬之舉是巾幗不讓須眉,又勸她節(jié)哀,而后皇后才對昆玉璣道:“圣上也十分哀悔,聽聞孟將軍戰(zhàn)死的噩耗,整整兩日沒有用飯,但老侯爺和侯夫人不好驚動,圣上聽聞你回來,就想請你來宮中說說話?!?p> 昆玉璣并不十分相信,道:“那我就在此等候吧?!?p> 傅昭來得很快,昆玉璣還沒和皇后寒暄幾句,他就來了。昆玉璣算著時間,估摸著他是一下朝就來了。
傅昭來了后,皇后便不動聲色地離開了,昆玉璣行完禮,看著傅昭坐在對面的椅子上,忽然覺得不太認得他了。
他十六七歲的時候出城打獵,和昆玉璣搶一頭山豬,兩人算是不打不相識。昆玉璣結識不少江湖豪客、樂館佳人,大多都由他帶著引薦,那時候他在樂館里舞劍,在花魁娘子的衣帶上偷偷題詩,是何等的風流快意。
他如今鬢發(fā)有零星的斑白,肩背不如以前挺拔了,他的眼珠也渾濁,面上的神情不復以往神采飛揚。
傅昭笑說:“明明除夕夜宴見過一次,卻像好久沒見夫人了似的。”
他這話并不像是圣上說給臣妻聽的,昆玉璣聽了,十分謹慎而謙恭地道:“臣婦在邊關有一場大戰(zhàn),陛下在京中也有一場大戰(zhàn),總是消磨人的,自然像是好久沒見。”
傅昭似乎愣了愣,他拍了拍椅子的扶手,才道:“說的是?!?p> 殿中落入了短暫的沉默。
“你沒能找到表哥的尸首,是嗎?”
昆玉璣點點頭,正欲跪下請罪,傅昭卻抬抬手,示意她坐回去,他道:“我原本派人去請你回京,你卻轉而去了西北,我猜你是想親眼看看……你看到什么了?”
昆玉璣剛坐回椅子上,聽聞這問話,一句大不敬的回答徘徊在她喉嚨里,實在不吐不快,于是她干脆又跪了下去,道:“臣婦看到了百姓的苦難?!?p> 傅昭這回長久沒有說話。
一時大殿內外一片寂靜,只剩下院中一顆枯死的樹落葉的聲音。
“故人笑比中庭樹,一日秋風一日疏?!备嫡训溃拔乙詾槟悴粫@么跟我說話的,這么跟我說話的人太多了,不少你一個。
“表哥也走了?!备嫡训溃扒叭绽镂曳腋富柿粝碌呐f物,發(fā)現(xiàn)他把一個燈籠留了好久。父皇沒給我做過燈籠,是小時候表哥吵著要,他就給扎了一個,只是扎完又覺得墮了天威,沒送出去。父皇當初就很不贊同他去從軍,叫他聽話留在京中讀書,安安穩(wěn)穩(wěn)的當個文官,可他就是不聽。
“以前他好歹還會跟我說幾句真心話,便不是真心的,說幾句話也好?!备嫡涯钅钸哆兜氐?。
他說完這些,看到昆玉璣伏在地上,肩膀止不住顫抖,顯然是哭了。傅昭一時也動了真情,他上前去,親手把昆玉璣扶了起來,這下真是流淚眼觀流淚眼,斷腸人送斷腸人。
傅昭剖心剖肝地同她道:“你又能和誰說去?他們都會勸你早忘了表哥,你留在宮里些時日吧……我只說你是來教養(yǎng)公主的。”
昆玉璣就這樣在宮中留了下來,傅昭說的公主是他的大女兒昭陽公主,據(jù)說是一位貴妃所生,但是生母早亡,公主不愿意去皇后宮里被皇后教養(yǎng)。傅昭最寵愛這位昭陽公主,對她無有不應,也就叫她一個人住著貴妃曾居住的大殿。
昭陽公主剛滿一歲,剛會說話,說起話來卻很機靈,剛見著昆玉璣就嘴甜道:“我喜歡這個姑姑,她好像我母妃??!”
傅昭想了想,道:“論長幼,是你母妃像她?!?p> 要不是昆玉璣實在打不起精神,多半會被昭陽公主逗笑的。但是宮中日月長,便是有個鬧騰的孩子“姑姑”“姑姑”地喊,昆玉璣終究是愣神的時候偏多,午飯時傅昭會來陪公主用飯,昆玉璣便侍立在側,等公主午睡了,傅昭總叫她說些孟師和她在樊陽的事情,最好是揀高興的說。
昆玉璣于是逐漸開始回憶起來,回憶起剛去那年草長鶯飛的時候,兩個人一同去放風箏,結果樊陽的風刮得猛,把風箏線吹斷了,她叫孟師去人家家里把風箏撿出來的事情。孟師極為不樂意,他本不是善于和人交談的性子,但是昆玉璣催著,他還是去了。
她還想起下雪的時候,在深藍色的天幕下,她去追一只兔子,追了許久,回來的時候孟師卻已經躺在及膝的草地里睡著了,像是沐浴在青色的火焰里,她這輩子都不忘那一幕。
到了后來,她想起的事情越來越多,也不拘于只是玩鬧。她說起有一回不必早晨巡營,孟師剛剛睡醒過來,恰好昆玉璣在園中折了一枝帶露水的早梅,本來是想著前些日子兩個人去市集上看中的那瓷瓶空著寂寞,想插在里頭,一進門卻被孟師詢問,他問,你是為我摘的花嗎?不先拿來給我看看?
昆玉璣想他大概是睡迷糊了,否則不會說出這樣的話來。
她講起這些,總是笑著的。這樣想著想著,心里好像好受許多,雖然有的時候想起孟師來,還是會有突如其來的眼淚,可是和孟師在一塊的時候,她真的很幸福了,她覺得她可以一個人默默品嘗著,一直到她老到不記得這些事情。
宮中御醫(yī)也對她的腿還有肺癆用了許多藥,只是或許是在統(tǒng)萬勞碌,不得休養(yǎng),她的咳嗽就沒停下來過,腿也是但逢大雨或是濕天氣便總有不期的疼痛,有時是劇痛,但也只能忍著——除了忍著沒有別的辦法。
她尋思著傅昭雖然是好意,但畢竟昭陽公主還是需要一個身強體健的人教養(yǎng)才對,于是預備了許多話準備辭別,回到自己家中住,那樣也好聽聽三王叛亂究竟是什么動靜。宮中人大多太閑,以訛傳訛,不是大勝就是大敗,卻也不說局勢究竟怎樣。
等到了要向皇后辭行時,進了大殿,卻說皇后在御花園亭子里喂魚,昆玉璣便轉而去御花園找她。
快走近時,卻見一位妃子已經在里面和皇后說著話,昆玉璣知道自己呆在宮中身份有些不便,也就想先讓人進去通傳一聲,就在她要回身找人通傳之時,一句話飄到她耳朵里來:
“姐姐還看不清楚嗎?昭陽的生母,先前的那位蕭貴妃,現(xiàn)在的新起之秀燕貴人,不都是因為長得像那位才得蒙圣恩的嗎?姐姐真是好賢德,還幫著把人騙進宮來!”
昆玉璣乍聽得這句話,一時間只感覺五雷轟頂,她不用多聽,已經明白了話里的意思,倉皇間也忘了自己的來意,趕緊避開了那座亭子,往昭陽公主那去了。
怎么會這樣?怎么會這樣?昆玉璣百思不得其解,一時想不出出宮的法子,她不敢和宮里呆久了的老人說話,只沉默著一瘸一拐走回了昭陽居住的大殿,抓著了昭陽公主身邊陪伴讀書的一位世家小姐,問道:“你知道哪處宮墻底下有狗洞嗎?”
她記得傅昭似乎說過,是有的,但是以前沒鉆過,不知道在何處。
恐怕是她上戰(zhàn)場殺過人,神色有些可怕,這位世家小姐還沒作答,她身邊的小宮女倒是答了,她道:“在……在永德門往東北,一個破一角的石墩的小巷,一百步的地方?!?p> 昆玉璣正要走,剛走出大殿,一轉身,便和傅昭迎面碰上,她一時被嚇了一跳,當即退了一步。
傅昭身后帶的人都跪下來,昆玉璣想他恐怕在門外都聽到了,也不做什么狡辯,干脆沉默著平復了呼吸。
傅昭問她:“你要出宮?”
昆玉璣道:“是?!?p> 傅昭笑了笑,道:“何必這么急著走?這么多天教養(yǎng)昭陽,你也不曾和她一起用飯,不如今日用了飯再走?”
昆玉璣對答道:“我有肺癆,不宜和公主同桌用飯,陛下忘記了?!?p> 傅昭愣了愣,道:“……對?!?p> 昆玉璣定了定神,道:“那我告辭了?!?p> 說完,她試圖繞過傅昭,剛走沒兩步,傅昭卻突然發(fā)病似的回身來猛地一把拉住她,一腳踢開了她的手杖,將她拖進了殿里。
昭陽公主正喊著中午要吃牛乳羹,被嬤嬤抱著從屏風后面轉出來,忽然見到這場面,嬤嬤嚇得立刻跪在了地上,唯有公主還帶著好奇看著昆玉璣,昆玉璣幾度試圖掰開傅昭的手指,只是她忘記了她的腿因為近來的倒春寒惡化得厲害,失了手杖完全不能站立。最后掰開傅昭的手指時,她一下子跌在大殿中間。
傅昭像是氣得狠了,他看了一眼身旁仍留在大殿里的活人,旁人立刻忙不迭地退出去,闔上了門。
傅昭這才在昆玉璣面前蹲下來,昆玉璣也顧不上什么不仰面、不視君的禮儀,她死死瞪著傅昭。
“你為什么要走?”傅昭問她,“我和表哥比差在哪里?當年我們在一塊,不也很快樂嗎?”
昆玉璣啐了他一口,道:“你根本不配和他相比!”
傅昭沒閃躲,也沒用袖子擦擦臉,他的神色變得兇惡起來,半晌沒有說話。
“父皇什么都不肯給我!”他最終嘶聲說道,突然伸出手來扼住了昆玉璣的脖頸,“當年我說,我想娶你為妻,他說你的家世不足以匹配,非要將蔣舒塞給我!難道你的家世和孟府就匹配嗎?他卻封了你長兕縣君,硬生生叫你匹配上了!”
昆玉璣被他扼得呼吸不能,伸手來抓他的臉,傅昭繼而將她的手都擒住了,昆玉璣便道:“你不過是隨口一說罷了!這話你和多少人都講過!”
這是實話,當時京中不少人知道他倆過從甚密,傅昭也多次調侃過不如就娶昆玉璣為妻,昆玉璣從來沒當過真——他那口吻,根本就不值得人當真!
“我是真心實意的!”傅昭松開她的脖頸,逼近她的臉說道。
“你若是真心實意,娶了蔣舒你不瘋魔,我和孟師成親你不瘋魔,現(xiàn)在倒發(fā)起癲來了!”昆玉璣不怕人聽見,干脆大聲斥罵道,“你的心也太真了!誰能當?shù)闷鹉愕恼嫘??昭陽的母妃死了,之前那位蕭貴妃現(xiàn)在又在哪?”
傅昭俯視著她,本來氣得胸膛起伏,這會子突然笑了起來,他道:“說這些有什么用?你現(xiàn)在也出不了宮去了?!?p> 說完,他一把將昆玉璣拖著,往床榻那邊去了,昆玉璣但覺得一陣天旋地轉,便被他壓在床上,當即惡心得恨不得殺了他,偏傅昭還來掰她的臉,想要親吻她,對她道:“什么時候你也給我折一枝早梅來,我們可以等——”
“來年”兩個字他還沒有說出口,昆玉璣已經拔出了他龍冠上的簪子,深深地扎進了他的脖頸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