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卡薩布蘭卡(2)
深海動物館的防爆閘門沒有關(guān)閉,就像有人成心開著它那樣。一般情況下,你都能找到個機器人服務(wù)員并且反饋問題。但現(xiàn)在連游客都沒有了,工作人員也就失去了其存在價值,失去了其真正的服務(wù)人民的意義——露琳一路上看到的所有服務(wù)臺都是空的,既不執(zhí)行程序指令,也不留下后門,用點數(shù)通融通融都不可以,這里只有燈光、水生動物,和冰冷的玻璃。
于是,她好像能聽到那些聲音,說著有點兒腥氣的風涼話,或是一個聲音,或是許多個聲音,或是有什么在低語。節(jié)奏和語氣都像是熱帶魚,這些話題瑣碎且毫無價值。她只覺得這該是翻譯裝置的副作用……那些魚和海蟹不知道在念叨什么,或許是警告。
她蹲在池子邊盯著幾只海月水母,卡薩布蘭卡只是放任她。池子底部有射燈的光線,照著那些晶瑩剔透的小東西。她等待它們游到自己近處,傘部邊緣伸縮著——它們逐漸推進自己的身體。小抄網(wǎng)就捏在她纖細的手指間,隨時可以劃下去,隨時可以抓住它們。
“夠啦,我們不是要找這些孩子?!笨ㄋ_布蘭卡提醒她不要繼續(xù)沉迷。“這里有很多水母,但那些并不是你的目標。”
每次路過敞開的池子她都要停下來觀看一番。這可能是她唯一一次對捕捉這些脆弱生命感到興趣,就如同買藍莓小蛋糕的興趣一樣,拉近了她和這些古老種族的距離——而它們還繼續(xù)自己漂浮且無拘無束的生活,長長的觸手帶著刺細胞一起游蕩,意識不到有人對自己虎視眈眈。
“你是一個共和國軍人?!甭读蘸懿磺樵傅淖呦蛐枪庥嗡傅乃洌鼈冊邝龅牡胤桨l(fā)射著翠綠色的光芒。“你的衣服告訴我的?!?p> “那有什么用,只是個身份。”卡薩布蘭卡隔著水箱在另一側(cè)觀察她。“他們是惡魔,是劊子手?!庇谑?,他倆就在水母的缸旁耗上了,一個是環(huán)保組織的軍隊指揮官,一個是扎著雙馬尾的懵懂新人,還有三只游水母和一塊玻璃連接著他們,定了格,彼此等著對方繼續(xù)話題,水母有思想的話,一定會用兩根水草抗議的。
“環(huán)保組織為什么會有自己的部隊呢?”
“因為我們有太多的敵人?!?p> “我們的武器應(yīng)該是告示牌和橫幅,還有滾動宣傳條?!甭读战又f道。“為什么會是真刀真槍呢?世界和平一點不可以嗎?”
“我們的武器里沒有子彈,只有種子?!笨ㄋ_布蘭卡說得很認真,這是對的?!拔覀儼l(fā)射的是思想,是自然的呼號,而不是死亡?!?p> “這樣做值得嗎?”露琳盯著水母的漂浮。“打的時候又打不過,投降了又被大家辱罵,有意義嗎?”
“我不想跟你說假連翹的那些想法,但我認為,如果你不站出來真的抵抗工業(yè)集團和造船廠的家伙們,這個星球便到處都是金屬的顏色,這不是智慧生命想看到的?!?p> “也許有更和平的手段?!?p> “如果你不向威脅你的敵人還擊,”卡薩布蘭卡不想等了?!熬拖裎疫@樣,失去部下的指揮官,什么都沒有,整天刷這個倒霉魚缸為生。”
她本就應(yīng)該繼續(xù)走,因為那家伙已經(jīng)走遠了。可是她傻傻地呆了一會兒,找不到他了。她四處尋找,每個水族缸都對她抱有敵意,仿佛眼前一片黑暗,只有恐懼還在從發(fā)光細胞里泛出星芒來。走廊彎彎繞繞,摸索著前進,她只得喊出來:
“卡薩布蘭卡大人!”她想了想?!澳闳ツ膬豪??”
“可別帶著翻譯器,須知上提醒你了。”有個聲音在黑暗中囈語著。
當孤獨把她逼入這種地方的時候,她就到處發(fā)瘋似的尋找,然后輕輕抹眼淚。這些水母像是異世界的幽靈,對于卡布尼本土長大的孩子過于陌生。在黑暗中爭先恐后的發(fā)光,游動、旋轉(zhuǎn)、漂浮著。你身邊的虛空中有這些孩子們的身影,形態(tài)超出認知范圍的詭異生物。
管狀水母在一口環(huán)形水族缸里徘徊,像是水中的一根長繩子,只不過它還擁有點點藍光。它時而舒展,時而盤繞成海底等深線地圖的樣子,捕捉著浮游生物。露琳感覺它圍著自己,把她嚇得汗毛倒豎,一群水晶水母組成警告的字樣。它們就像是倒扣的荔枝果凍,只不過缺乏香甜口感罷了。有什么傘狀物體在頭頂上掠過,讓她迷失在這怪異的夜景之中。
“你在看什么啊,繼續(xù)往前走吧。”卡薩布蘭卡又從后面繞出來了。水族館的燈光似乎不太穩(wěn)定。她緊緊抓住了他的皮夾克,這可能是唯一能依靠的家伙。“害怕什么,它們?它們都只是一群會游泳的果凍罷了,不用怕,我們目前還是和它們隔離開來的?!?p> “這里以前一定是個很受歡迎的地方吧?”
“差不多吧,沒有深海動物館那么神奇。但這里也很漂亮,至少,也算是這個溫室的主要收入來源?!?p> “我們要抓一只,怎么抓?”露琳問道。“用網(wǎng)子撈起來,它很快就脫水了?!?p> “事實上它很快就會變成徹底的一灘水?!笨ㄋ_布蘭卡做了個攤開的手勢?!俺窍袷且恍┯悬c結(jié)構(gòu)的品類……至少還能分得清樣子?!?p> “我們?yōu)槭裁匆ニ俊甭读詹恢挥X中已經(jīng)和他走在一排了?!翱粗。涂梢粤?,我并不是很想……靠近它們?!?p> “因為你有你需要的東西?!?p> “我想我不需要一灘軟趴趴的果凍?!?p> “如果你是龍霄人,就能很快進入狀態(tài)了。他們喜歡吃一種水母,可以涼拌,很脆,好吃。”卡薩布蘭卡帶她來到了這里玻璃橋最高的水族箱旁,足有四層樓高,里面有線狀的東西時不時發(fā)出光芒?!拔以邶埾鐾粨絷犇抢锍赃^,真是美味,如果你以后遇到他們,很建議你品嘗?!?p> “龍霄人的星球是不是很漂亮?”露琳問道?!霸谖覀冞@里幾乎看不到真的活水母?!?p> “據(jù)說是的,”他帶著她走上了升降梯。直接來到水族缸頂端,先關(guān)閉阻絕立場,然后從應(yīng)急箱里拿出一個橙色的橡皮包?!八麄兊男乔蚓G化做得很漂亮,我們這些鋼鐵和混凝土組成的原始人,應(yīng)該學(xué)習他們——到地方了,這就是你的任務(wù)。”
橡皮包有個按鈕,卡薩布蘭卡只是輕輕按下,就立刻像吹氣球般變大,最后展開成了一只橡皮艇。他把橡皮艇丟在水面上。露琳觀察四周:在水族箱的對面有一面反射鏡,如果射燈打開,便正好能映照出場景來。
“我先說好,這是你的小船,首先請你把多余的外套和書包摘了……對,那只貓我替你保管。然后我給你一把鯊魚槍,和一口阻攔網(wǎng),這是最基本的裝備。”他指著水面,來繼續(xù)這些教程?!翱吹剿?,用網(wǎng)子包圍它,然后網(wǎng)會自動收縮,你要做的就是把這個掛鉤掛在接口上,這樣你就能捕捉到水母了。”
“聽上去很簡單。”露琳已經(jīng)脫了靴子,把裝有雪球的書包放在卡薩布蘭卡手中。雪球瘋狂地喵喵叫著,似乎有什么東西在威脅它。“你害怕什么呀,雪球?”
“雪球不知道,雪球就是害怕?!?p> “所以是那家伙做的嗎?”卡薩布蘭卡不知道在說些什么?!暗挂卜纤膼喝の丁?p> “我要抓幾只?”
“一只就夠了,別貪心。”卡薩布蘭卡扶著她來到橡皮艇上?!拔襾泶蜷_射燈,方便你捕捉它?!彪S著一陣電流聲,龐大的水族缸被照得燈火通明,露琳的恐懼感立刻涌上來:從反射鏡里可以看到,一只足足有三層樓高的水母,正拖著它分為九組,每組上百條的觸手??蛇@些觸手還是盤繞著的,并沒有完全舒展開。它的傘蓋直徑就要兩倍于她的身高,它正在悠閑的起伏著,根本沒人會來打擾它的假期。
這個家伙是要我送死吧!露琳手里抓著線網(wǎng),鯊魚槍在小艇上擱著。這根本無從下手好吧?這樣的巨型生物,不,這不對,他一定是搞錯了……應(yīng)該去抓一些更可愛的品種對吧。
“打獵愉快!”卡薩布蘭卡話音未落,露琳實在是太緊張了,竟然翻身栽進了水族缸里。這只能怪橡皮艇太薄弱了,和那怪物相比根本不值一提?!拔梗氩坏侥隳懽诱娲笱?。”
“啊,救命……救命!”露琳在水里撲騰著,不過看起來她正在用手飛快地倒著那些漁網(wǎng)?!皠e這樣……”她大口喝著水,但是又試圖掙扎起來,吐出水,吸入空氣,紫藍色的傘蓋在視線中晃動著。她不得不一頭扎進去,嘛,死就死了吧……
“你是個什么東西?”一個聲音在她腦海中響起。誰在說話?是卡薩布蘭卡,還是雪球?那個聲音空靈而悠長,仿佛來自古老的深淵。
“我只是……”露琳調(diào)動著未被淹沒的思想回答它。“什么都好,誰都行,救救我……”
“你為何打擾老朽的時光?”那個聲音語速很慢,可是露琳覺得每個字都很清楚。
“我只是,我只是,我想完成任務(wù)!”露琳在水里睜開眼睛,無數(shù)的觸手在她身邊擺動,但都與她保持些許距離,不讓刺細胞們進入攻擊狀態(tài)。“我害怕……我不該來的,我要完蛋了……”
“老朽已經(jīng)在此度過百年時光,還未曾有物踏足老朽的領(lǐng)域?!蹦莻€聲音離她很近,但又離她很遠,從虛空中飄來。
“你是誰?”露琳感覺稍微適應(yīng)了這些水,它們有些許浮力,還不至于讓她直接沉底?!澳阍谀睦锖臀艺f話?”
“陸上的東西,已經(jīng)忘記了老朽嗎?”這家伙說話還真像個呆呆的老頭子?!跋氩坏剿麄冇薮赖皆谖业拿媲?,都要問我這樣的問題……”
等等,難道這個家伙是……不可能,絕對不可能,就算翻譯器那種技術(shù),但就這個東西——它的發(fā)聲器官在哪里?它的自稱又是怎么回事?不對,不對呀,這個生物根本不可能有腦子吧?它是古老的無脊椎動物,沒有什么花花腸子,更別提有大腦了,可是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你這樣說,”露琳在水里劃動著?!澳阍摬粫褪沁@只水母?”
“難道你需要沒有腦子的生物提醒你有腦子嗎?”那個聲音仿佛在譏笑?!斑@便是老朽的樣子,一只蜂刺水母罷了?!?p> “一只水母在和我用心靈感應(yīng)交談,我是在做夢吧?”露琳再怎么揉眼,也只是在水里做做樣子罷了?!氨?,我想要捕捉你,是我的錯,請你放過我?!?p> “我知道你是為了那些毒液來的罷?”蜂刺水母的一組觸手卷起來,正在指向它傘部下端,靠近口部的某個器官,在深棕色半透明的組織下,有一個看上去像是黑色的囊狀物。
“那是什么?”
“是陸地上的東西想要的東西?!狈浯趟傅挠|手撥動漁網(wǎng)?!袄闲嗟暮芏嗤?,被他們撈去,只是把那東西取出,再送回來。他們殊不知,那是我們賴以為生的武器。”
“他們或許真的知道呢……”露琳搖搖頭?!八麄冇兴麄兊哪康模切┒疽菏撬麄兊男枨??!?p> “或許……但,我們失去武器,也就失去了地位,自然不可能保護自己,如果沒有這樣的殺手锏,我們在海中,只是很脆弱的一份子而已?!?p> 蜂刺水母的話,倒是很有些道理。露琳還想說什么,那些觸手突然散開來了。仿佛是懇求她靠近,給她打開一條道路。
“在這里過了百年,老朽有求必應(yīng),這些武器,也未曾有其用武之地了。不如交給你,讓你去使用它們吧?!?p> 這話簡直就像是鯊魚希望你把它的牙都掰下來,然后鑲嵌在木棍上,做成狼牙棒那樣。露琳不知道是否應(yīng)該相信它,也許這只是個陷阱。
“你確定?”
“不如交給需要它們的,”蜂刺水母希望她向它靠近。
露琳只是把手伸向它的傘蓋,并不整個人游過去,或許得救以后只是損失條胳膊罷了……當然那樣也不行,可是現(xiàn)在又有什么辦法呢?相信一個沒腦子的生物,比和它一起飄在這缸海水里要好吧?
她的手碰到它了,軟綿綿,涼颼颼的,像是一塊冷藏的果凍,或者說是一塊有點過期的肉,還帶著些油脂,黏糊糊的。她瞇縫著眼睛,不敢認真看,這可是要直接掏出來——不會泄漏吧,要是那毒液在水里暈染開來,可真是死得其所呢。
“我要怎么做?”露琳的手已經(jīng)深深地進入了水母的體內(nèi),她已經(jīng)碰觸到那個毒液囊?!熬瓦@樣拉扯一下?”
“直接拿走就可以。”這話說完,露琳的手心里已經(jīng)有個鼓囊囊的,還帶著點溫度的小東西,她輕輕捏著,又用了些力量,生怕它掉了,可又害怕著,害怕把它弄破了——這東西會不會直接把手給腐蝕沒了?
“可你要怎么……”露琳剛想發(fā)問,一雙大手就把她從水中拎了起來,拖到了岸邊。雪球正在興奮地跳躍,仿佛歡迎她獲救。露琳睜開眼睛,卡薩布蘭卡那高大強壯的身軀,正站在她身旁。
“拿著這個!”露琳害怕那東西毒死別人。“可別弄破了!”
“我會好好保存的?!笨ㄋ_布蘭卡的語氣里帶著點激動。“你搞什么???我看你一直在水里掙扎,瘋狂地推開那個水母,你簡直像一只被鱷魚包圍的小鹿!要不是我跳下去救你,你早死了。”
“什么?”露琳有點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我還跟水母對話了,這可是它……”
“你嚇得有些精神失常了吧?”卡薩布蘭卡和雪球的臉上都帶著同樣疑問的神色?!澳闳潭荚谀抢锵駛€溺水的孩子一樣掙扎,那水母沒把你做了甜點可真幸運!你跟我說你和它對話了?它說什么,它一定是說‘你游泳不長眼睛的嗎?’你要問他什么是眼睛,他會告訴你是上一次有人撞到它的時候,跟他提起的?!?p> 露琳試圖找到這個笑話的笑點,不過她終于“噗”的一聲笑出來了。然后喜極而泣,在岸邊哭起來了。
“把這個穿上吧,我們?nèi)フ乙恍└梢缕鳌!笨ㄋ_布蘭卡把他脫在岸上的軍隊皮夾克披在她身上。“過去也經(jīng)常有人掉到水族缸里,要是撈出來還活著的話,我們就會帶他去干衣器那里,確保他在閉館之前別弄得濕漉漉的?!?p> 他們就這樣走著,露琳覺得那個水母還在用觸手和她告別?;蛟S只是錯覺。穿過深海生物館,就可以前往后勤部門了。卡薩布蘭卡關(guān)閉了防爆閘門,在前面走著。
“卡薩布蘭卡大人?!甭读胀O履_步?!爸x謝你?!?p> “嘛,沒關(guān)系的,退役的非職業(yè)救生員的習慣罷了?!彼仁抢@過另一側(cè)的氣密閘門。“那個,咱倆就在這里分別吧?!?p> “咔擦”一聲,閘門嚴絲合縫地關(guān)上了。露琳和雪球還愣在那兒,他們被鎖在深海生物館了!無論她如何捶打閘門,但舷窗后面的那個男人已經(jīng)失去了蹤影。黑幕降臨,整個深海生物館變得伸手不見五指。高處的播音喇叭,傳出程序設(shè)定好的女聲:
“閉館時間已到。請全體游客朋友們帶好衣物和家庭成員,有序地離開本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