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他六歲,隨娘親南下到了巫州。
他記得那一天,他和娘親坐在一個很大的廳堂上。一位穿著文士長衫,相貌很儒雅的叔叔坐在主位,說些什么皇上駕崩,百里輕塵稱帝亂政,荼毒蒼生,將軍夫人既然來到沈家,那么文山定會護(hù)夫人與公子周全之類的話。
他不太聽得懂,但也知道他爹爹是鎮(zhèn)國大將軍,將軍夫人說的就是他的娘親?!爸皇恰彼皖^玩弄著手指,心里想著:“不知道爹爹和德宇現(xiàn)在怎么樣了?!?p> 當(dāng)初爹爹牽著德宇的手來同他告別,他嚷著要一起去,爹爹只是摸摸他的頭說:“哀兒乖,爹爹帶小皇子是去做很重要的事情?!?p> 小皇子景德宇是他兒時的玩伴,那天爹爹說哀兒以后長大了,就要幫小皇子把皇位拿回來,可是現(xiàn)在他們不能一起走,只有等到哀兒長大了,把爹爹交的東西都學(xué)會了,才能見到爹爹和小皇子。
他左想右想也還是想不通爹爹為什么不帶他和娘一起走,他很氣憤地甩甩頭,然后…然后呢,他聽見那個“文山”叔叔笑著輕輕喚道:“玥兒,躲什么,出來見過將軍夫人和小公子?!?p> 脆生生的嗓音應(yīng)了一聲,他循聲望去,扎著羊角辮的小女孩從屏風(fēng)后探出頭來,俏皮地看著他笑。
他想起曾聽說書人講“人生若只如初見”,那年初見美好時,他小聲地念道:
“玥兒?!?p> ……
他在沈家一待就是十年,所以若說青梅竹馬的話,他與玥兒也就是了。
小孩到了十多歲時,便懵懵懂懂地知曉了些情情愛愛。
其中有一年的有一天,那天的天氣真的是相當(dāng)好了,早上露氣還重時,他就起來在院里練劍,練到身上出了薄薄的一層汗時,只感覺脖頸一疼,一顆小石子遠(yuǎn)遠(yuǎn)地彈在了地上,他轉(zhuǎn)身望向檐廊下。
小女孩明眸皓齒,倚靠著廊柱對他嬉笑道:“莫大俠怎地連顆石頭子都接不???”她的聲音就像大珠小珠落玉盤,清脆悅耳,嘴角帶著淺淺梨窩。
“玥兒?!蹦菚r他輕輕地喚著,然后只是去問她:“今天怎么起得這么早?”
玥兒沒有理會他,卻莫名其妙地紅了臉,只是背過身去自顧自地念道:“花明月暗…籠輕霧,今宵好向郎邊去。刬襪步…步香階,手提金縷鞋。畫堂南畔見,一向偎人顫。奴為出來難,教君…嗯…那個…恣意憐。對,恣意憐!”說著她又默念了幾遍:“教君恣意憐…教君恣意憐…”然后她驀然轉(zhuǎn)過身子,雙手極有高人風(fēng)范地負(fù)在身后,悠悠問道:“你知道這是什么意思嗎?”
他卻早已笑得上氣不接下氣:“你…你又從哪本才子佳人的小說上面看來的詩?都…都還沒背熟呢!”
玥兒漲紅了臉,一只手在他的眼前慢慢捏緊成了拳頭,然后一字一頓地重復(fù)道:“你知道這是什么意思嗎?”
他驀地虎軀一震,神情肅穆地?fù)u搖頭:“不知。”
“笨!”玥兒心滿意足地轉(zhuǎn)過身去,笑道:“我來教教你…”忽而她古靈精怪地歪歪腦袋說:“你先把雙手伸直張開。”
他立馬照做,把雙臂伸直打開,下一刻卻是溫香軟玉撲入懷中,“玥兒!”他驚訝地呼出了聲,玥兒只是把眼睛緊緊地閉著,睫毛胡亂顫抖。
那一天他們靠得太近太近了,他甚至都可以看見玥兒臉上細(xì)小的絨毛,它們給晨起的太陽映得金燦燦。
他忍不住用自己冰涼的鼻尖去輕輕地試探玥兒溫?zé)岬拿骖a,她輕哼一聲,只顧依偎在他的懷里,小聲說道:“就是這個意思了?!?p> “咳咳…”一聲極其不合時宜的咳嗽聲傳來。
擁抱著的兩人立馬分開,玥兒望向檐廊后面走出來的一位儒雅男子,面色潮紅,趕忙叫了一聲“爹”,然后吐了吐舌頭,低著頭跑開了。只留下本來是出來散步卻不小心撞破這一幕的文山叔叔和局促不安的他尷尬地站在原地。
后來文山叔叔有時還會因為這件事調(diào)笑他:“小哀子,既然你和玥兒兩情相悅,那我把她嫁給你可好?”
他常常就會紅透了臉,悄悄地點點頭。
……
他離開沈家時,是十六歲,和娘親一起去瓊州找小皇子。
那天細(xì)雨如織,玥兒撐著竹傘送他,一路上誰也沒有說話。
到了分別時,玥兒咬了咬下唇,最后張開雙臂環(huán)抱住他,她伏在他的肩膀上紅了眼眶。
“答應(yīng)我好嗎?”她懇求道:“別把我忘了。”
就算有再多的不舍,人終歸是要分開的。最終他還是掙脫了玥兒的懷抱轉(zhuǎn)身上馬,和娘親兩騎并行遠(yuǎn)去。
玥兒卻忽地丟了竹傘,推開攔住她的人跑著去追他,在泥濘的小路上跌跌撞撞,最后頹然地跌倒在了地上。
他不敢回頭,因為害怕回了頭就再也舍不得走了。他只能閉上眼睛,任由馬兒撒開四蹄向前方狂奔。
背后斷斷續(xù)續(xù)地傳來玥兒拖著哭腔嗚咽的聲音:
“我還想嫁你呢…”
……
他在瓊州長瑤找到了小皇子,才知道爹爹為了保護(hù)皇子而被刺客殺死了。
后來皇子稱了帝,他們開始北上收復(fù)失地,在與百里輕塵麾下的軍隊作戰(zhàn)時,他作為將門之子,展現(xiàn)出了卓越的軍事才華,打了無數(shù)的勝仗,在軍中的地位也是水漲船高。
到了第五年時,他們已經(jīng)快打到京都昭陽了,皇帝就封他做了異姓王,特許不用行跪拜之禮。
……
也是在第五年,那一天暗沉沉的,皇帝叫他到帳內(nèi)議事。
“啪”皇帝將一疊書信摔在他的面前,怒喝道:“莫哀你好好看看!朕封你做了離哀王,那個養(yǎng)你長大的家族自然會隨著雞犬升天!可他們都做了些什么?難道榮華富貴還不夠,那沈文山!想坐朕這龍椅嗎?”
他撿起信紙,首行赫然寫到:“沈家沈文山,養(yǎng)私軍,與巫州刺史起兵作亂,暗中與逆賊百里輕塵勾結(jié)……”他只讀了幾行,就放下了信紙,“死罪,都是死罪?!睕鲆獗椴既?,他深吸了一口氣,卻呼不出去。
皇帝冷眼看著他,卻看見他彎了膝蓋,跪下去了,皇帝更是勃然大怒:“難道你還想為他們求情嗎?”他沒有回答,只是俯身不起。
皇帝一掌拍在案幾上,怒視著他。
“莫哀只求一件事?!?p> “講!”
“沈玥兒才十九歲?!彼痤^,說道:“求陛下放過她。”
“今年十九歲,再過十年呢?她若是去十萬大山里尋她本家,再出山時,又待如何?”
“求陛下將她帶來,莫哀以性命擔(dān)保,會看好她?!?p> 皇帝冷哼一聲,才要說話......“娘娘!不可??!”帳外響起喧鬧聲,緊接著營帳的簾子就被掀開了,穿著素白衣裳的女子快步走了進(jìn)來,“噗通”,她俯身長跪。
“皇后!你也要來幫莫哀說話嗎?”
“陛下?!迸涌粗实?,說道:“陛下知道莫哀在軍中的地位,也知道那沈玥兒對莫哀而言有多么重要,如今決戰(zhàn)在即,若是莫哀為了沈玥兒做出些什么舉動,大昭承受不起!”
皇帝愣了愣,莫哀,莫大將軍,莫王爺......好大的權(quán)勢??!皇帝冷笑著,拂袖而去。
……
皇帝終究還是忌憚手握軍權(quán)的離哀王,所以對沈玥兒網(wǎng)開一面。當(dāng)天就有軍隊開撥去巫州,他們把叛亂平定之后就會把沈玥兒帶來。
軍隊離開營地后,他連續(xù)幾天幾夜地睡不著,想了很多種面對玥兒的情景。等到了軍隊回來時,皇帝卻只是叫人給他帶了段話。
“其實王爺也不用太執(zhí)著于這些事,等到王爺打下了昭陽,那就是青史留名的功績啊,到時候要找人,自然就會找到了......”傳話的胖太監(jiān)絮絮叨叨地說著。
“真的找不到了?”他低垂著頭,還不肯死心。
“里里外外都翻了個遍,連那十萬大山都去找了,那沈玥兒就是沒蹤影。審沈家的下人時,他們都說那幾天一直在府內(nèi),從沒有出過家門,真是奇怪,那么個大活人就像煙一樣,說消失就消失了。”
他忽然就笑了,抬起頭來時,臉上掛著淚。
“王爺?王爺?”胖太監(jiān)慌了神。
他不說話,跌跌撞撞地出了營帳,仰起頭望向南方,淚散在風(fēng)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