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之前,何崠幾乎從未想過塢堡會有打不下的情況。
不僅是他,就連那些剛剛?cè)牖锏男D啰也是這般想法,人人都認為這一仗定然是酣暢淋漓。
在絕對的實力面前,不管塢堡如何堅固,不管守塢堡之人怎樣反抗,山賊們都會以摧枯拉朽之勢將他們的防線鑿穿,之后便是毫不留情的放手殺戮、劫掠。
流言蜚語的出現(xiàn),導致了一部分賊人的遲疑。
何崠不得不將自己的嫡系人馬調(diào)到前方來,以取代那些裹足不前的人。
他的想法很簡單,只要攻上塢堡的城墻,雙方短兵相接,什么流言蜚語便自會不攻自破,這場戰(zhàn)斗的走向仍然跟當初預想的一樣。
但是,事實并非如此。
嫡系攻城隊伍遭到了猛烈的抵抗,那些人根本不需露頭便可以將滾燙的沸水倒下來,將力大勢猛的石頭扔下來,他的手下被沸水燙得皮開肉綻,被石頭砸的腦漿迸裂、骨斷筋折,不斷地有人慘叫著從勾梯上摔下來。
何崠也曾命令人用巨木當作攻城錘撞破塢堡大門,但他們很快就發(fā)現(xiàn)這是徒勞的,因為大門里面似乎是被人用磚石封住了。
這個結(jié)論一方面來自于他們攻而不下的親身實踐,另一方面則是聽城上那個章小六在大喇叭里說的。
短短不到一炷香的工夫,何崠就付出了百十來人的傷亡,僥幸活著的人,大部分都是重傷,他們甚至來不及被同伴搶回來,在城墻下面哀嚎痛哭,獨自面對遺棄和死亡。
何崠只得將人馬暫時后撤,蓄勢再攻。
在城下箭矢停止之時,城上的箭跺口探出一個個的頭來,然后不可思議的一幕發(fā)生了,接著是一個個撓鉤繩索垂下來。
“眾位兄弟,你們?yōu)榱斯コ且呀?jīng)付出了自己的努力,甚至有人付出了自己的性命,可何崠卻把你們拋棄在此,不聞不問,敢問他如此行徑可是將你們當作兄弟?”
“曾幾何時,我章小六同你們一樣,倒在城下等死,可如今還不是活得好好的……兄弟們,你們堅持住,我等這便救你們上來……”
“何崠為一己之私置眾兄弟們的性命于不顧,你們就真的甘心為他賣命嗎?別說這塢堡你們根本就攻不下來,就算是攻下來,你們當中又有幾人能夠得到金銀財帛和女人……”
章小六站在城頭,一字一句地說著。
這些話大抵都是那個叫作陳唱的書生交給他的,但其中也有他的私貨,不過這些都是有感而發(fā),并沒有脫離陳唱交給他的話術(shù)的主旨。
他一開始的時候尚有些緊張,說話結(jié)巴,緊張地不時去看他身旁的書生,就怕言語不當將其惹怒。
可漸漸地,他是越說越流暢,以至于最后去看那書生時,看到的竟是對方鼓勵和贊許的眼神,甚至還伸出了大拇指。
陳唱原本是死馬權(quán)當活馬醫(yī),可沒有想到的是這個叫作章小六的山賊俘虜竟然能夠超常發(fā)揮,章小六一番話的作用是相當明顯的,這點從城下的山賊們的反應便可以看出來。
何崠手下的死硬分子固然是不要命地攻城,但是大部分的山賊在猶豫,在彷徨,在不知所措……
已經(jīng)有人開始后退了,原本密密麻麻的攻城隊伍此刻已經(jīng)自小小的護城河斷為兩截,護城河靠近塢堡一方都是何崠的嫡系,而那些非嫡系大部分都已經(jīng)退到了河的對岸,他們并沒有立即退去,但短時間內(nèi)也并不會再次殺回來。
事實上,陳唱這攻心之際并非首創(chuàng),而是借鑒了偷師于麥丘之戰(zhàn)中的趙奢、趙括父子。
當年,趙惠文王在樂毅破齊后,命趙奢為將,攻齊國之麥丘。此前,趙軍已多次進攻麥丘這個孤城,但由于麥丘糧草充足,守軍中有善于守城的墨家弟子相助,并未攻下?;菸耐跏稚鷼?,命令趙奢在一個月內(nèi)拿下麥丘。
趙軍大軍壓境,在久攻未下的情況下,趙奢便詢問抓到的俘虜城中的情況,可俘虜閉口不言。趙括也不生氣,每天給這些俘虜飯吃,對他們很客氣,還給他們糧食讓其帶回城中給家里人吃。于是,俘虜中有人悄悄地告訴趙括,城中的糧食不多,且都被齊軍控制,百姓早已斷糧,已經(jīng)開始吃人了。
于是趙奢聽從趙括的建議,停止進攻,把俘虜全部放了回去。俘虜回去后,說這支趙軍很客氣,沒有侮辱他們,還讓他們吃飽,甚至將帶糧食回來。
齊將見俘虜給城中帶來了騷動,便將他們都關了起來,士兵和百姓對此都有怨言。此后,趙軍每天把糧食拋入城中后,就回營休息,也不向城中說什么。
這樣過了幾天,守城的齊軍派代表把這些糧食送回來,對趙奢說趙軍要戰(zhàn)就來攻,不要再拋糧食了。
趙奢讓他回城里等著,但卻并不進攻,只是隔了幾天才繼續(xù)向城里拋糧食。這樣又過了幾天,守城的齊將派代表來閼與趙奢擇日決戰(zhàn),但趙奢聽從趙括的意見,拒絕與他見面。過了幾天,麥丘的人殺了守城的齊軍將領投降了。
韋傳正眼中透露出幾分欣喜,對陳唱道:“他們那邊已經(jīng)慌了神,即便再攻城,也不會太過于猛烈,我們終于挺過來了!”
陳唱掃了他一眼,并未直接回答,而是對走來的王大小姐說道:“你怎么看?”
王嬛道:“對方已經(jīng)亂了陣腳,但老實說,真的要大規(guī)模的分裂,如今還是不可能的,何崠的下一次進攻會被之前的都更加猛烈,我們要做好打硬仗的準備……”
陳唱望著城下對著手下大呼小叫的何崠,淡淡地道:“正是如此,如今的賊人已經(jīng)不是當初與我們剛剛交鋒之時的樣子了,何崠斷然不會放過我們,他身后的那個姓宋的大頭領更加不會放過我們,就算何崠的人馬如今正在因內(nèi)訌分裂,可在眼下,我們這邊可能還將面臨一場惡戰(zhàn)?!?p> 韋傳正憂心忡忡地道:“可是我們這些人怕是快要撐不下去了?!?p> 韋傳正并非怕死,而是擔心那些民壯們心理上無法承受,畢竟有些人甚至以為賊人就要就此退兵而去,已經(jīng)在奔走相告這喜訊了。
如果賊人再次發(fā)動進攻,怕是很多人都要崩潰。
“撐不住也要撐!”王嬛目光堅毅,“撐不住我們都會死!”
陳唱看著他們二人道:“老實說,他們的戰(zhàn)力遠在我們之上,沒了這塢堡,我們便是砧板上的魚肉。他們肯定是要打的,但是一邊打,何崠的那些嫡系人馬還會擔心身后是否有人捅刀子。而我們每撐一刻,他們的實力就要減弱一分。從如今開始,其實我們在戰(zhàn)力的實效上已經(jīng)超過了他們……”
王大小姐看著陳唱,只見他被一縷陽光籠罩著,城下大軍壓驚,而他正在侃侃而談。
她的神情有些恍惚,這還是昨天見到的那個看上去有些怯懦的落魄書生嗎?
何崠暫時退卻,給了城上軍民難得的喘息之機,眾人聽到陳郎君在這里說話,一些人便開始聚攏過來,因為值守不得離開的那些人也紛紛豎起耳朵。
陳唱給了他們完全不同的感覺,他說話并無者乎者也,更不怎么會引經(jīng)據(jù)典,聽起來不玄奧、不晦澀難懂。
對于這些相對樸素的鄉(xiāng)民們而言,直白淺顯的話反倒是更加的容易理解,什么只要塢堡破了之后賊人便會睡他們的妻子,花他們的錢帛,打他們的孩子之類的,遠比一篇激情四射、文采飛揚的檄文要更加的容易打動他們。
一開始,他們認為這次的守城之戰(zhàn)的主心骨是王家大小姐和那些侍衛(wèi)們,但是隨著這個陳郎君的出現(xiàn),似乎一些事情正在悄無聲息地改變著。
密道中偷襲的山賊被毒煙逼退的事情傳揚開了,章小六等俘虜?shù)淖饔脻u漸開始發(fā)揮,還有那望樓與城墻上相互配合有些生疏但是成效卻十分明顯的防御模式……
這一切俱是出自那陳郎君之手。
說起來,這些事情并非什么不可思議,譬如那放毒煙,尋常的獵戶在發(fā)現(xiàn)野獸的洞穴之時便經(jīng)常用此法,又譬如那一一對應的數(shù)字指揮模式,韋傳正所知道的軍中旗語比之能夠傳遞更多的信息……
可是,在倉促之間將這些事情一環(huán)扣著一環(huán)都擺布的好的,無論是韋傳正,還是那些有些見識的鄉(xiāng)民們,都自認無法做到。
陳郎君說話的聲音并不大,但是聽起來自有一股能夠輕易折服他人的氣勢。
對此,跟在他身邊的貼身侍衛(wèi)馬良深有感觸。
旁的不說,單說章小六那些被俘的賊人,從一開始的畏懼如虎,到如今對陳郎君的言聽計從,這樣的轉(zhuǎn)變怎能不令人感到驚詫?
馬良對這其中的緣由不是很明白,他自己也知道憑他的腦袋是想不明白這些事情的,怕是韋傳正,甚至是周校尉都未必能夠明白,也許將來只能拜請大小姐解疑釋惑了。
馬良在走神的時候,聽到那陳小郎君又在兜售他的觀點。
“對于接下來的這一波進攻,我們不能再硬接了,必須再想點辦法,正所謂涉深水者得蛟龍,涉淺水者得魚蝦,付出都少辛苦,就會有多少收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