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漸和暖,張姮在東宮的學習之地從子書房挪到了晅榭,催翯池出水高臺,倚靠太湖林,左右連接昔朗齋和蔭芳閣,清雅別致。
但溫沨卻很頭痛,尤其是看著眼前一身侍監(jiān)裝打扮的張姮,眼皮都直跳。
對于溜出宮這件事,張姮對溫沨絮叨了好久,這才得到對方首肯,但出宮時間只有一個半時辰。雖然時間不長,但張姮是心滿意足的;為了計劃順利,她可以說做足了功課。
張思戚最近忙著處理與趙國的戰(zhàn)事,暫時無心搭理后宮,她也免了請安禮。后為了方便行動,對阜安是威逼利誘,這才得到一身侍監(jiān)服,倒也合身看不出來。又央求槿心給自己做了兩個大荷包,也不敢講用途,每日偷偷塞點碎銀珠寶,倒不是她有多闊綽,畢竟阜平掌管私庫以來,大大小小的首飾節(jié)例等財務都詳細記錄謹慎看管,尤其是外流用的支出,哪怕是一袋賞錢也要仔細數(shù)清楚,所以也是被逼得沒辦法,偷偷給自己存私房錢。
看著肚子圓滾的張姮,溫沨又是無比頭痛,最后對外借口長河午休,這才在槿心他們的“關(guān)切”目光下離了宮。
當然,張姮出宮,不光是為了玩,她還有別的目的,就是那根鐵釘和短箭。
兩人踏上車與一路出了南安門,又過了尚舜門,一路南行。待過了最后一道皇門,耳邊立即熱鬧起來,隨即人聲鼎沸。張姮忍不住打開車窗,一下就被眼前的街區(qū)景象吸引,幾乎等不及要跳下車,被溫沨一把揪住衣領(lǐng)道:“你給我安分點,否則我立即叫五方衙門的人來。”
張姮便只能問:“那咱們這是去哪兒?”
溫沨道:“你只有一個半時辰,但是從主街逛起是來不及的,我叫人先去樂壽坊巷道,到時候你跟著我,往回慢慢走,也差不多能讓你逛的盡心。”
溫沨的辦法自然好,不過對方追問:“那主街的武器店和鐵匠鋪可有?”
張姮曾提前問過魯佶,這長陽主街大部分是茶坊酒肆,是比較繁華的商鋪聚集地,像鐵匠鋪武器店這樣的一般不在御街的,溫沨反問她去那里做什么?
“我想打聽些事情?!睆垔瑳]細說,溫沨也不是追根究底的人。因長陽沒有武器店,只有兵器庫,于是溫沨就叫馬車停在了長陽一間稍大的鐵匠鋪。
打鐵鋪和張姮想象的不同,沒有人現(xiàn)場打鐵,和普通商販一樣,也有柜臺貨架,只是墻面多懸掛著勞作的農(nóng)具,炒鍋菜刀等物?;镉嬍莻€精明人,見溫沨一身華貴,主動上前招呼:“這位公子,您大駕光臨想要買什么?還是啥寶貝要小的給您修補修補。”
“咳,我沒什么需要的,不過我這位朋友想看看?!睖貨h讓張姮自己轉(zhuǎn),自己走出鐵匠鋪,他知道張姮一個小姑娘不去逛街而是來這種地方,肯定內(nèi)有文章。
那伙計見他對跟著的白面小廝如此客氣,才明白這位是真財神,于是轉(zhuǎn)而熱情招呼:“不知小公子需要什么?”
張姮看了看貨架,問道:“不知貴店都經(jīng)營什么鐵器?!?p> 伙計答話:“那可多了,只要您有需求,不差做工錢,小店什么都能給您服務?!?p> 張姮笑道:“那老板是誰?我有樣東西,想當面問問他認不認得?!?p> 伙計說了句稍等,就撩開簾子往后面去,很快,一個身材魁梧的中年男子走了出來,擦著身上的汗,張姮立即被一股鐵銹和熱汗交雜的氣味熏到;原來這地方是老板干活。
對方也不好意思嗆到了客人,擦了擦汗對張姮道:“不知這位客人想打什么?”
張姮問:“閣下就是這打鐵鋪的老板?”
那人嘿嘿一笑:“正干活不好意思沖撞了客人,我是這兒的老板,真老板,您有什么要求盡管說?!?p> 張姮便從袖子里掏出那枚鐵釘,遞給他問:“我想問老板可認得這個?”
那人只看了一眼就說:“這不是修屋用的釘子嗎?”
張姮又問:“難道它沒有特殊之處了嗎?”
老板連帶伙計又拿在手里仔細看了看,肯定地說:“沒錯啊,這就是修修補補才會用的釘子,要說特別,可能是比一般的長了些,不過若是修繕老家祠堂馬棚架子啥的,用長些的更結(jié)實個,也不是少見多怪的事?!?p> 張姮接回長釘,但她沒有說短箭的事,畢竟對陌生人還是謹言慎行的好,于是道了謝,不過還是從荷包里拿出一錠銀子道:“我請問老板,這長陽城一共多少家打鐵鋪?”
“這......鐵匠鋪長陽大小加一塊一共有七八家吧,不過城里的只有三家,剩下的都在郊外?!?p> “如此,我想請老板幫我個忙。您不用擔心,并不是我要下單子,也不是找人搶您家的生意,我只是想請老板幫我在這些鐵匠鋪里,每家打一枚這樣的長釘,我自有用途。”
“這......”老板有些猶豫,畢竟張姮出手闊綽,還說了這么奇怪的要求,要說怕被人搶了大單子那絕對是真的。張姮看出他們的心思,又掏了枚金鐲子,這下老板和伙計眼睛都直了——這可是純金的啊,何況上面還鑲嵌著數(shù)顆瑪瑙珠子。只聽張姮又道:“這鐲子是純金瑪瑙的,老板要是怕被人搶了生意,那我就用它做擔保。要知道,它買下您的鋪子都綽綽有余,您也不用害怕以后沒有錢賺。”
老板連連點頭就要去接,張姮忽然撤手道:“不急,等您將每家的釘子送來,除了這鐲子我還有重謝,不過做生意講究的是信譽,您可不能將顧客的要求隨便透露給外人。”
那老板立即正色道:“這您放心!我們做的都是良心生意,斷不會多嘴多舌。您不就是要釘子嗎,我們就是跑斷了腿也得給您買到?!?p> “有老板這句話我就放心了,等你們辦好了......”張姮看著外面百無聊賴的溫沨,一指他說:“就送到城北的溫家,說是一位,姓徐的公子要的。”
那老板立即應允,要知道這長陽城可就一家閣老姓溫,那可是朝廷大官,有這樣的名頭擔保,哪敢不應。
張姮笑道,看來長陽的確是個富貴地,就連鐵匠也對權(quán)貴知根知底:“既如此,那這銀兩就當是定金,你們買好了釘子,就送過去吧?!?p> 然后轉(zhuǎn)身離去,那鐵匠老板和伙計哪敢耽誤,待人走,就將自己洗刷一遍出門去找釘子。
溫沨見張姮出來,聽她說借著自家的名頭辦事,只是搖頭苦笑。免了乘車,走過一個巷子就直奔街區(qū),然后就是一路嬉戲。
張姮對著各種琳瑯滿目的商品感到好奇,幾乎每個攤子她都光顧了一下,溫沨提著她買的胭脂水粉扇子絲巾還有繡面,心里后悔極了,只看著她開心的樣子,卻也沒有阻止。畢竟人雖然住在長陽,但從未看過宮外的世界,沒機會親眼看看屬于魏國的民家和集市。興致盎然,見到各種好吃的好玩的簡直比皇宮好幾倍。
兩人快到千福門大街時,溫沨看時辰也差不多了,提議道:“現(xiàn)在太陽曬了,你也渴了吧。前面那家茶樓賣的湯飲子是長陽茶樓里比較好的,要不要去嘗嘗?”
三品樓,是一家樓下光敞,樓上雅間的娛樂休閑地。這家販賣的吃食很廣,除了茶水點心,也有酒和下酒小菜,最獨特的是,他們家按照時令每月推出自制的飲料,用當季的果子鮮花配合著中藥熬制,營養(yǎng)又解渴,是長陽城百姓的最愛。眼下正是熱的時候,所以張姮和溫沨到樓內(nèi)的時候,樓下已是賓客滿座,二樓也只剩下邊上一個,挨著欄桿,低頭一看,正好將一層一覽無余。
兩人坐定,要了一碗枇杷露和一碟金粉酥,溫沨不渴卻付了錢;其實這一路幾乎都是他掏錢,畢竟對方那大荷包太扎眼。
張姮左顧右看,瞧什么都新鮮,就在等飲料來的時候,忽然底下一樓有一桌人哈哈大笑,想是喝多了,面紅耳赤的,傳出粗糙話音:“一個有爹生沒娘養(yǎng)的野丫頭,居然懂得巴結(jié)懷孕的妾侍,真是不知臊?!?p> 又一個說:“也活該被人當丫鬟使,聽說還和自己的叔叔糾纏不清,你說這心眼是個孩子干的?”
這時旁邊那桌也有人說:“原來你們還記得那出戲啊,我也記得,有一出是那女娃子偷了東西栽贓別人,當家的老爺發(fā)現(xiàn)要打,結(jié)果明事理的大小姐看到手舞足蹈的瘋丫頭,一下就拆穿了她,結(jié)果被老爺一頓責罰,那叫聲真夸張,逗死我了。嘖嘖嘖,要我說也真是,這天底下還有這么不知廉恥的人,也真是活該?!?p> 又一個打了個酒嗝說:“你懂啥?就是這種沒教養(yǎng)的人才有心眼,裝瘋賣傻討人歡心,你看看那穿著金魚衣服的樣子,多滑稽啊?!?p> 樓下你一言我一語,張姮原本沒放在心上,只他們聊的內(nèi)容越聽越熟悉,到后來聽到金魚衣,讓她心里一頓;難道他們說的是......自己。探出頭仔細聽,越聽臉色越沉。
溫沨見她臉色不佳,以為是中了暑,忙問怎么了。張姮沒有回答,只是搖搖頭。
一會兒伙計端來湯飲子,張姮問伙計樓下人說的是什么,這么可樂。那伙計像是想到什么咧開嘴笑著說:“您二位是外地來的吧,也難怪不知道。去年十月左右,城里突然架起了戲臺,讓全城的百姓們免費觀看,也不知是哪個大財主發(fā)了善心。小的也看了,連著演了五天呢,都講的是一個女娃子的糗事?!?p> 張姮急忙掏出一錠銀子讓他細講,對方得了賞錢心里也敞亮了,一股腦全盤托出。
果然所料不錯,那些人和伙計口中的戲目,說的就是長河翁主本人,而讓她出名的卻不是外人,正是她的姑姑——競陶帝姬張姌。
她的笄發(fā)日,她的生辰,因為莊氏的死,一切都被草草略過。倒是競陶讓張姮那天在長陽城熱鬧了一把。帝姬府在城內(nèi)搭建了個大戲棚,然后在那里上演了一出戲,主角是名少女,畫著奇丑的妝,穿著五顏六色滑稽的戲服,就像一條金魚,在戲里使盡了夸張的演技,賣傻放肆,然后被人理所應當?shù)呢煷颍拔⒍阈Α?p> 那些是長河回宮后的種種際遇,被競陶找來戲班子編寫排練成了戲碼。就在她還失落不堪的時候轟轟烈烈的上演,當然戲里渲染了很多夸張的成分。一共演了五天,惹得全城的百姓哈哈作笑,叫人記憶猶新,直到現(xiàn)在還有人提起。
這對于只苦惱一天三頓飯的平民百姓來說,不過就是個笑話。但對張姮,卻是個十足的屈辱。
溫沨見她越聽面色越差,就叫讓伙計離開??粗矍敖腥舜瓜延蔚南泔嬜樱瑥垔呀?jīng)無心在享用,起身就打算回宮,可哪知這時候,變故就來了。
三品樓一層緊挨著大街,不知從哪竄出六個衙役,手握官刀,兇神惡煞。
原本伙計看見五方衙門的差爺來了,熱情上前招呼,哪知為首的一人推開伙計,沖著那喝醉了還在大聲說笑的客人就是一拳,力道之大,對方被揍得倒在旁邊的桌上,也將一個正在一層賣字畫的年輕男子撞倒,茶水酒水將字畫都潑濕了。
突發(fā)變故,大廳立即安靜,張姮和溫沨也愣了,都不知道是出了什么事。只見衙役身后一個頭戴黑帽的頭領(lǐng)大聲喝道:“將這幾個辱罵長河翁主的賤民,統(tǒng)統(tǒng)帶回衙門收監(jiān)。”
喝醉酒的人此刻酒醒了一半兒,見衙役來抓自己,都大呼冤枉:“大人,我們哪句話辱沒長河翁主了,小人冤枉啊!”
就見頭領(lǐng)抄起桌上的殘酒往醉漢臉上一潑,大罵道:“聽清楚了,大爺叫你死得明白。方才你們說的有爹生沒娘養(yǎng),巴結(jié)孕中侍妾,偷東西,和外姓男子茍且,裝瘋賣傻穿金魚衣服的野丫頭,就是長河翁主!”
他說的話音極大,就連街道的行人也聽見了,大家都圍攏了上來,交頭接耳。
溫沨看向張姮,他雖然沒有出仕,但借著祖父的關(guān)系也聽說過對方回宮的一些際遇,明白有些事過于夸大其詞。不免擔憂地看向她,對方卻對他笑了,問:“老師相信嗎?”
溫沨搖頭,張姮便不再多言。
——是啊,既然相信,又何必計較是真是假。
只不過......張姮看著這些衙役,他們個個趾高氣揚的樣子喋喋不休,且話里話外,都直指長河翁主,在她看來簡直比那些醉漢還可惡;這表面上是維護皇室,但其實是故意將臟水染在張姮頭上。
醉漢跪下急呼:“大爺!我們真的冤枉啊!我們可一個字也沒說是,是什么、翁翁翁主??!”
那頭領(lǐng)呲著牙道:“哼,少來這套!你們?nèi)枇R了翁主,罪不可饒,長河翁主已經(jīng)下令,誰再敢說她的不是,就將亂嚼舌頭的人統(tǒng)統(tǒng)抓起治罪!”
周圍人都開始不滿起來:“太過分了,這還有沒有王法了???”
還有人勸道:“那幾個人從頭到尾也沒說過翁主二字,你們這是亂抓人啊?!?p> “這翁主也未免欺人太甚了吧?!敝灰娙巳豪镉腥巳缡钦f,結(jié)果叫那頭領(lǐng)聽見,立刻叫身邊一人將對方按到,這下算是激起民憤,紛紛都開始譴責衙役和長河翁主的野蠻。
張姮皺眉,只怕這些衙役這么做,就是故意敗壞自己的名聲。眼瞅著他們要將醉漢等人拷起來。情急之下,立即掏出自己藏著的兩個大荷包,對著下面一灑,大喊道:“天上掉錢了——!”
即便人聲鼎沸,即便環(huán)境嘈雜,即便茶樓已經(jīng)一片狼藉,但是一個錢字,立即讓鬧劇戛然而止。人們的目光幾乎是瞬間集中了起來,驚叫一聲,紛紛趴在地上哄搶金銀財寶;這些可都是宮里的真金白銀,所以哪怕被砸了頭,也沒半分惱怒,全部一擁而上你爭我奪,只為了一個“錢”字。
那幾個正抓人的衙役,看見金銀也早將目的拋之腦后,要知這世上誰都是仇人,唯有錢不是。而且搶得興起,嫌自己手上的不夠,仗著有武藝,開始搶奪別人剛撿到的。
溫沨剛才見張姮將珠寶灑下,立即會意,見那幾個衙役欺壓百姓,也跟著大吼一聲:“官差搶百姓的錢啦——!”
這下,原本捧著一手金銀的衙役立即成了眾矢之的,沒搶到錢的那個醉漢,不管他們的身份,上去就給了對方一拳。一個人動了手,另外一群早就不忿方才他們的欺壓,見錢又被他們搶了,也跟著上來拳打腳踢。
衙役被打得剛要拔刀,溫沨又來了一句:“官差搶錢還要殺人了——!”
結(jié)果衙役一愣,手上的刀還沒拔出來,就不知道被誰給踢走,然后茶館一層就成了群毆現(xiàn)場,只不過被打的再不是手無寸鐵的百姓,而是換成了衙役。聽著他們連哭帶嚎,可見對方手有多狠,也可想而知他們在百姓心中有多惡劣。
張姮看著溫沨一臉的興奮,扶額嘆道:老師你真是個看熱鬧不嫌事大的。
不過那幾個衙役確實活該,幾個漢子喝的酩酊大醉,說出來的話也自然被認為是酒后狂言,實際上除了當事者本人介懷也無人知曉是誰??伤麄児室鈱⒚^直指,還大張旗鼓的拿人,若任其事態(tài)發(fā)展,百姓不怨恨長河翁主也不行了。
所以張姮巧妙施計,化解了危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