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一將木桶探入井下,把滿是冰碴的清水從地下提了上來。
江戶幾乎是建在海邊,而在沿海地區(qū)打井取水聽上去挺傻的,但江戶的水井就是這么反常規(guī)得存在于各町之中。
因為井下面流淌的根本不是什么地下水,而是……“自來水”。
江戶在建設之初,淡水問題十分棘手,于是聰明的工匠利用江戶城區(qū)地勢較低的特點,在城市中建設起了地下管道網(wǎng)絡。當然不是后世的鐵質水管,而是以陶管、砂石等鋪設城地下甬道,將上游的河水從地下引入到了城中各町。
能喝上自來水,也算是江戶町人們引以為豪的事情,而流淌中的地下水系,也很大程度避免了冬天結冰造成用水困難,可謂一舉多得。太一第一次了解到這東西時,也著實被古人的腦洞震撼了一把。
提著水桶往自家走,有鄰里也去井邊取水,太一友好的打了個招呼。
町人的居住環(huán)境很像天朝的大雜院,其擁擠程度也絕對有過之而無不及。
后世,日本的“町”是類似于鄉(xiāng)鎮(zhèn)一級行政區(qū)劃,但在此時還是用以指代具體的道路,這與天朝“街道”一詞的詞意演變倒是極為相似。
簡單來說,某某町就是一條街,兩側臨街的建筑便是供商戶們使用的“町家”,算是“商住兩用房”。臨街的是一個簡單地商家門頭,往屋里延伸包括了廚房、臥室、倉庫等等,是垂直于道路的狹長建筑。
太一聽說有最極端的“町家”,沿街一面僅寬四米,但縱深有四十米……像后世天朝那種常見的大門頭房,在江戶人的城市規(guī)劃中,完全不存在。
“町家”之間留有窄道,進入窄道便可以看到兩側的平民住宅“長屋”,建的有些像是天朝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的北方菜窖,也是狹長的兩列。
每棟長屋又被橫向分成一個個長方形的格子間,供一戶普通人家居住。
當夜晚來臨,窄道口的柵欄門一關,內部便成了一個相對封閉的小小世界。
太一拉開家門邁步而入,首先看到的是集玄關、廚房為一體的狹小外間,里面還有一個用作臥室的內間,然后……就沒有額外空間了……這就是一戶標準的長屋“套房”。
太一覺得,作為此時的江戶人也好,后世的東京人也罷,似乎對狹小的居住空間,有著令人欽佩的忍耐力。
太一一直在糾結要不要再租一個套間,這也是考慮到現(xiàn)在一起生活的姐弟(妹)三人,大姐光枝已經(jīng)是十六歲的大姑娘,太一馬上十四歲,還是“萌物”的小妹阿元也已經(jīng)九歲?,F(xiàn)今的江戶儒學興盛,風氣不如后世那么開放,奉行的也是天朝“男女七歲不同席”那套,三個人生活在一個狹窄的房間里,還是有些別扭。
拉開木質槅門,進入到內間的臥室,便看到阿元正在坐在軟墊上,小口小口吃著糕點。
太一不去理她,自顧自換了衣服,并將胖老板店里演出用的小袖與打褂疊好收起,準備等明天去跟對方道歉時歸還,既然假扮李逵的李鬼被拆穿了,愿賭服輸?shù)木裉贿€是有的。
太一捏了捏阿元鼓鼓的小臉,然后拉起房間角落一小塊榻榻米,從暗格中取出一個陶罐,將身上的銅錢丟了進去。
看著陶罐中靜靜躺著的幾枚小判金,以及數(shù)目在大概一兩貫左右的散銅錢,太一就有些皺眉。
雖說“有妹有房,父母雙亡”,是典型的日系動漫主角模板,但自己的這個模板絕對是超低配款。
姐弟三人的父親是典型的江戶町人,家里幾代以前便在江戶扎根,代代都是木匠,到了三人父親這一代,已經(jīng)有了自己的店鋪。
母親則是出身陸奧會津藩的農家,那在任何時代都是絕對的鄉(xiāng)下。父母的愛情就沒有必要細說,無外乎少女帶著對江戶城的憧憬來到關東,與還算成功的木匠店老板喜結連理。
小家庭的生活最初還是很幸福的,木匠在江戶絕對算是技術工種,木匠店日常賺的不少,雖然說不上富裕但絕對是小康以上。
事情從阿元出生后發(fā)生了變化,三人的母親因產(chǎn)后大出血殞命,而父親也因傷心過度,次年底便病故了,留下了家中的幾個半大孩子。
當時,光枝八歲、太一五歲,而阿元剛剛一歲還要被抱著。
江戶時代的社會“固化”,可不僅僅體現(xiàn)在階層上,甚至職業(yè)也是如此。所有的謀生技藝,甚至都是代代相傳,除非因考慮入嗣或入贅而招募學徒,不然不會傳授他人。
三人的父親壯年去世,原本紅火的木匠店一下子便垮了。
那時光枝和阿元都只知道哭,還是兩世為人的太一做主,將原有的那件臨街的町家商鋪租了出去,成了后來賣和果子的店鋪。
目前,日本橋仍然是如日中天的絕對商業(yè)中心,但兩國橋周邊這些年發(fā)展迅猛,雖然江戶的房價租金一直不高,但每月也有金一兩二銖的收入,一年下來就是金十三兩八銖。
按照現(xiàn)今金一兩兌十六銖兌五千文錢的比價,算是一筆不小的收入了。與之相比,三人現(xiàn)在租用的長屋月租才五百文,扣除這部分,余下的錢養(yǎng)活三個孩子問題不大,可姐弟三人卻一直過得有些拮據(jù)
源頭在于三人中的姐姐光枝。
太一等人的父母還在時,對光枝寄予了很高的期望,這是一個自小漂亮異常的姑娘,幾人的父母覺得,光枝應當試著跳出町人階層。
江戶時期士農工商被嚴格區(qū)分,階層固化十分嚴重,甚至相互之間都不可能通婚,不像天朝自古就有科舉作為改變身份的途經(jīng)。
江戶的町人們雖然是個驕傲的群體,但到底也擺脫不了“工”“商”的身份枷鎖。
幾人的父母想到的方法,是送光枝去藝館學習成為“藝伎”。
藝伎自江戶時代起,實際上是個很正經(jīng)的職業(yè),精通于茶道、歌舞、詩詞等等,代表著這一時期女性的最高修養(yǎng),社會認可度很高,退役后的藝伎,嫁給武士做正室都有不少。
這其實是一步險棋,有點后世參加選秀的意思,千軍萬馬過獨木橋,好在光枝很受藝館方面的看中,被重點培養(yǎng)。
父母先后離去,姐弟三人面臨一個尷尬得問題,還要不要繼續(xù)參加藝館的學習,這是要持續(xù)交“學費”的,而藝伎轉正起碼要到十六歲,這期間又是持續(xù)的支出。
最后是太一替光枝下的決心,讓她繼續(xù)學下去。
兩世為人的太一,知道藝伎雖然是個末路職業(yè),但那也得到二十世紀了。
甚至在明治維新舉國西化前,島內對傳統(tǒng)文化的認可度更高,不論是藝伎、歌舞伎、人形凈琉璃還是相撲、狂言、落語等藝人,在社會上有一定的地位。光枝要是有這么層身份經(jīng)歷,確實是更容易找到一個好婆家。
如果不是手頭的錢確實吃緊,太一都打算送阿元也去學習了,畢竟在這個時代,能夠改變命運,或者能讓自己有更多選擇的機會太過珍貴,眼前的路不一定是最好的,但它起碼是條路不是?
不論是前世還是后世,想要培養(yǎng)一個出色的藝人,都花費甚巨,再加上江戶的生活成本本就不低,姐弟三人才過得一直比較拮據(jù)。
也多虧了太一是成年人心性,有著精打細算的手段,加上一有機會便打個零工掙點“外快”,生活還是勉強支撐了下來。
上一世是獨生子女,因而太一很珍視這一世的親情關系。
眼下,光枝所走的道路已見曙光,在其轉為“舞子”后,終于由“吞金獸”變?yōu)榱恕盎荼葔邸保◢u國的財神),能夠補貼家里了。
不過今天卻是個意外情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