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晨櫻廟還不被喚作晨櫻廟的時候,它的名字是暮歲寺,當時,寺里只有一個老頭當主持,我們就稱他荷園吧,這是他的法號。
暮歲寺在那時香火很少,少得幾乎十天半個月才能看見有人進出,要知道,荷園是方圓百十里佛法最高深的僧人,但即便如此,他每天還是吃了上頓沒了下頓。但是他卻從來沒有怨言,荷園的師傅曾經(jīng)吩咐他不到萬不得已不得離開寺廟,荷園也謹遵師命,雖不知為何,但絕非無理。
荷園六十七歲時出了廟,來到城里準備化齋,可國君昏庸荒淫無度,導致戰(zhàn)亂紛爭,百兵起義,民不聊生,哀鴻遍野。四處可見餓死凍死在街一旁的尸體。看見這些人的尸體,身著錦袍的人皺皺眉,厭惡地啐一口唾沫,衣衫襤褸的窮人看見了則大喜,趁沒人注意時三兩個躥騰起來將尸體架到角落,隱沒在黑暗中。
荷園曾親眼目睹過這些尸體最后的下場,在它被拖進角落里時,一大群瘦的皮包骨的人蜂擁而上,他們撲在尸體上死命的拉扯,有的人拽掉一條細瘦的胳膊便張口就啃,嘴邊流著血水,但他們連血水也不放過,盡量不然血水流落地下,而是吃一口肉,吮吸一口血水,若有人沒有搶到一肢半臂,他們則會聯(lián)合起來圍攻正在啃尸的人,很快,雙拳難敵四手,更多的人葬身在同類的腹中,這,是他們唯一吃飽的機會。當他們舔干嘴邊的血漬走出陰影時,就沒了剛才搶食的狼虎勁,而是懨懨的躺在墻角出,就像一條條死狗,吐著舌頭茍延殘喘。
荷園站在一旁,搖搖頭,捧著砵沿著街道走著,“生死無常,是非無情,善哉善哉?!?p> 荷園行至一個府邸的朱漆大門前,輕輕扣扣門,不多時,便有小廝前來開門,小廝看見荷園身著袈裟便知這是個得道僧人,臉上笑顏綻放,弓著身,嬉笑著:“大師快里面請?!?p> 荷園也躬身回禮:“有勞施主了。”
小廝轉(zhuǎn)過身,伸手做出請的手勢,“大師,這邊請?!?p> 荷園跟隨著小廝進入了這座府邸,片刻后就來到堂屋,小廝將荷園引到座前,說:“大師請坐,我去請主人過來?!?p> 荷園頷首微笑:“不必關(guān)心,且去吧?!?p> 小廝又諂媚地笑笑,轉(zhuǎn)身離去。
荷園將盆砵置于桌上,將手腕處的念珠取下開始捻珠。
盞茶功夫,荷園聽到了一陣女人的嘶吼呻喊,小廝也迅速走來,身后跟著一位中年人,小廝對荷園說:“這位是我家老爺,劉員外?!?p> 被叫做劉員外的中年人揮了揮手,小廝見狀退出了堂屋。
劉員外對荷園施了一禮,說:“在下無禮,未第一時間拜見大師,家妻正在生育,在下只能候在一旁,怠慢之處還請見諒?!?p> 荷園站起身來回禮,“無妨?!?p> 劉員外問道:“敢問大師法號?!?p> “貧僧法號荷園。”
“原來是荷園法師,久仰大師道行高深,一直心馳神往欲拜見大師,奈何如今天下大亂,不敢輕易出門?!?p> 荷園回道:“施主謬贊了?!?p> 劉員外道:“今日家妻生育,乃我大喜之日,法師一定要留下?!?p> “如此,那便多謝施主了?!?p> 當荷園正準備坐下時,方才的那個小廝慌慌張張地沖進來,見到劉員外直呼:“員外,大事……大事不好了?!?p> 劉員外看著小廝,又看了看荷園,訓斥道:“什么事大驚小怪,如此慌張,成何體統(tǒng)?!?p> 接著又對荷園致歉道:“在下家教不甚嚴,讓法師見笑了?!?p> 荷園回道:“無礙,且問問這位施主為何慌張?!?p> 劉員外點點頭,問那小廝:“有什么要緊的事嗎?”
“有,有,劉老爺,剛剛我出去關(guān)門,看見有一騎騎兵策馬而來,最前頭的人手里持著者流王的旗子,他們現(xiàn)在正在趙員外的府里,老爺,怎么辦呀……”小廝神色慌張,嘴唇止不住地哆嗦。
荷園這時注意到當劉員外聽到小廝這番話時神色竟也不在沉穩(wěn),開始在桌前踱步,劉員外吩咐小廝出去,在荷園的一邊坐下,深深嘆了一口氣。
荷園也由此問道:“為何施主聽到者流王的名號便開始嘆氣?是有什么難言之隱嗎?”
劉員外嘆道:“法師常年不出廟,對次此事不知也實屬正常?!?p> 荷園問:“可否告知一二?”
劉員外又嘆了一口氣:“話說這者流王,原本是一位農(nóng)民,但是這些年國王荒淫無度,濫殺無辜,苛捐雜稅,早就擾得百姓民不聊生,者流王名叫趙傳,家境十分貧窮,再加上稅務(wù)繁重,收入少,糧食更少,他的妻兒父母全在這個人禍之中被餓死了,他團結(jié)了數(shù)百人,這數(shù)百人也皆是農(nóng)民,家里的人不是餓死就是快死了,趙傳自封者流王,揭竿起義,當時的朝廷并不怎么在意這支小小的起義軍,便任由其發(fā)展,可不到半個月的時間,這支隊伍就由最初的幾百人發(fā)展壯大的上萬了,這時朝廷才重視起來要派兵鎮(zhèn)壓,但官兵卻常年去煙花巷地尋花問柳,又不常操練,總?cè)藬?shù)過十萬,可是和者流王的起義軍隊對峙時卻撐不住幾天,直到最后潰不成軍只用了十天。者流王十分痛恨富人,恨不得殺光天下富人,這也是我為什么嘆氣的原因,現(xiàn)在他來了,估計再過沒幾天就會攻打到皇城,而我們所在這條路則是者流王去往皇城的必經(jīng)之路……唉……”
荷園聽后問道:“那施主準備如何應(yīng)對?”
“這能怎么辦呢,者流王雖然痛恨富人,但對于婦女幼兒卻比較仁慈,希望他不要為難我的妻兒吧。”
劉員外這番話明顯是認定了自己的結(jié)局。
“貧僧和施主今日一敘,便感覺施主乃是性情良善之人……”
一道聲音打斷了荷園的話——“老爺,夫人生了,是個少爺?!?p> 一個穩(wěn)婆闖了進來,這明明是令人歡喜的話,可這穩(wěn)婆臉上卻無半點喜意。
“當真?”劉員外精神一振,不在那么萎靡。
“只是……”穩(wěn)婆神色苦澀,欲言又止。
“只是什么?”劉員外看其神情不對,急忙問道。
“夫人,夫人她生完孩子后不知為何一直流血,現(xiàn)在快要……”
劉員外還沒聽完就急忙邁步出去,荷園也緊跟著走去,留下穩(wěn)婆站在原地。
進入內(nèi)閣,荷園看見一美貌女子躺在床上,劉員外坐在她旁邊,抓握著她的手,女子床頭邊放著襁褓,身上蓋著一襲錦被,被子的下半段被鮮血浸染,還在滴答著血液,女子微闔著眼,一只手被劉員外握住,另一只手撫著一旁襁褓里的孩子,孩子不哭不鬧。女子光潔的額頭上布滿汗水,吃力地對劉員外說:“老爺……取個名字吧,倩兒怕是要走了?!?p> 倩兒眼淚滿布情意,是濃濃的愛戀和不舍,一滴淚順著臉頰留下,滴在劉員外的手上。
劉員外使勁點頭,撫著倩兒的頭發(fā),把額頭抵在她的額頭上。
“好好,我起個名字,就叫劉倩,怎么樣?”
倩兒努力扯扯嘴角,微微說一聲:“好……”頭便垂下來,一雙眸子任然在閃著光。
劉員外一直抵著妻子的額頭,半響后才站起身,他俯下身在妻子額上輕吻,又抱起襁褓,看著里面的嬰兒,勉強笑笑。
他轉(zhuǎn)身對荷園說:“我知道,荷園法師慈心人善,今日者流王一來,雖然我這輩子并未做什么壞事,但我家境殷實富裕,者流王并不會問我的功德,只要我有錢,他便殺,我今日難逃一死,我若逃了,定會牽連我這一族。在下希望法師能夠收留我這苦命的孩子,一出生便沒了爹娘?!?p> 劉員外走到荷園面前,神色疲憊,低下頭吻了孩子的臉頰,便將孩子托付給了荷園。荷園接過孩子,“阿彌陀佛,貧僧不問世俗事,如今已年老了,面對強勢也是無能為力,但出家人以慈悲為懷,雖然制止不了者流王,但決不會見死不救,孩子我會照顧好的,施主請放心。”
劉員外深深地看了荷園一眼,他相信自己的選擇,雖然與荷園見面不足一個時辰,但他依然堅信托付給他沒有錯。
“既然如此,那便萬分感謝,待會兒請施主拿些盤纏和糧食離去吧,務(wù)必照顧好吾兒?!?p> 劉員外說畢走到床上的妻子旁,喃喃道:“夫人,我來了?!?p> 劉員外帶領(lǐng)荷園走出來吩咐下人收拾遺體,又告訴他們待自己死后務(wù)必留住尸體和妻子葬在一起,又掏出幾張銀票遞給荷園:“有了這些錢,你們可以一輩子不愁吃不愁穿,去吧,拜托了。”
荷園抱著嬰兒走出大門,“善哉善哉,生死無常,是非無情啊?!?p> 迎面而來的馬匹士兵涌進劉府,荷園背對著那扇朱漆大門,聽著府內(nèi)傳來劉員外的聲音:“拜——托——了——噗呲——”是鮮血迸射。
荷園閉上了眼,抱著嬰兒匆匆離去。
街上,荷園駐足在一邊,又看見了人們分尸而食的畫面。
天色漸暗,黃昏來臨,晚霞紫紅映照大地,天幕呈現(xiàn)出極美的顏色,天空高遠,像寶石一般深邃旖旎。
荷園走向那片晚霞,袈裟熠熠生輝,走向暮歲寺,走向那自己的歸宿。
“生無泣,淚落漫天雨。死無霜,離別心憔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