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最長的黑夜。
何晚晚縮在河流的懷里,朝著中洲前進,身旁是江叔和他的兩名侍從在御冰飛行,身后是千軍萬馬的修人大軍,河流飛的時候,倒是什么都不需要踩,連云霧都不需要,是真的在騰空飛行。
神仙就是神仙,打入凡間了也是神仙,男一號的頭銜肯定是我們家河流的!何晚晚一邊這樣想,一邊死死地抱住河流,生怕自己摔下去落地成盒。
他們飛行速度很快,不一會兒就到了中洲,前方還有復(fù)洲的幽靈大軍前來會合。
中洲被的中心,被成為圣城,而中心的中心,是一座巨大的城堡,屋頂高低錯落,中心的屋頂直沖云霄,磚石依然是用三色礦制作的,在夜里也發(fā)出神秘的光芒。
江叔揮了揮手,身后的魂靈突然消失不見,再一眨眼,他們已經(jīng)出現(xiàn)在了底下的城門口,何晚晚在天上,看不清底下的情形,只見城墻內(nèi)火光沖天,所有侏人將力量聚成一團火墻,死死地抵住城門,而修人幽靈則幻化出萬千冰凌,源源不斷地飛向火墻,但冰一進入火墻就融化了,而火墻面對著無數(shù)冰凌也無法向外推進,兩方勢均力敵。
江叔閉上眼睛,和兩名侍從一起比劃著什么,他手里像權(quán)杖一樣的武器上的光芒已經(jīng)不如那兩名侍從來的耀眼了,他們只有三個人,但卻十分有效,冰凌肉眼可見地變粗壯了,現(xiàn)在應(yīng)該不叫冰凌,應(yīng)該叫冰柱了,萬千冰柱直接穿過火墻,雖然被融化了一部分,但足以將前面的侏人擊倒,侏人發(fā)力的人一旦少了,火墻的力量立馬衰竭,冰柱長驅(qū)直入,所到之處,所向披靡。
不一會兒,地面上戰(zhàn)況已成定局,五人飛往地面,直直往城堡進發(fā)。
門口的守衛(wèi)對于他們來說形同虛設(shè),城堡大門轟然打開,繁復(fù)的花紋比船上、比她在隕洲看到的還要豪華,穿過長長的走廊,江叔利落地?fù)]了揮他的權(quán)杖,門隨之打開,城堡大廳映入五人的眼簾,大廳中央,肥胖的侏人君王坐在寶座上,濃密的眉毛下是蟒蛇一樣的綠色眼睛,他的小短腿夠不到地面,椅子對于他來說也有一些擁擠,但他坐在那里,就有一種不怒自威的氣勢。他的身邊,站著兩名矮矮的女子,都是黑色的卷發(fā)綠寶石般的眼睛,她們應(yīng)該是侏人的王后和公主,年紀(jì)小的那位眼睛生得不錯,水靈水靈的,雖然矮,但卻不胖,看起來很嬌小,還挺漂亮的,應(yīng)該是代表了侏人顏值的高水平了吧,總覺得長得有些熟悉,但又記不起來,而且距離有些遠,不太看得清。
“來了?!彼难壑閬砘貟咭?,“就你們?”
“就我們?!苯暹~步上前,“越疤,你的大限到了。”說著便揮舞權(quán)杖,空中頓時生出許多冰凌,合成一個匕首,朝他胸口刺去,但越疤肥胖的屁股動都沒動一下,只是揮揮手,冰匕首就在空中被火焰吞噬。
但何晚晚并不覺得眼前的這個人有多厲害,她關(guān)注的點總是奇奇怪怪,月巴?可不就是月巴嗎?這個死胖子!真是人如其名!現(xiàn)在江叔沒魔力了肯定打不過大反派,他們仨加在一起也許可以拼一拼,什么時候輪到她的小河河出場??!哦對,主角一般是要壓軸出場的,讓他們先拋磚引玉一會兒。
如她所料,他們?nèi)齻€果然一起上了,也如她所料,他們?nèi)宕螖∠玛噥?,越疤依然沒有挪動他那肥胖的屁股,甚至還晃了晃他的小短腿,仿佛在說:就這?
這下該小河出場啦!何晚晚激動地看向河流,她這輩子都沒見過這種場面呢!卻發(fā)現(xiàn)河流在看那位侏人公主。
沒來得及吃醋,河流已經(jīng)將她推到江叔的身邊,“保護好晚晚?!闭f罷就大步上前。
越疤也并沒有將河流放在眼里,哪里冒出來的無名小卒?他直接發(fā)起了攻擊,空氣中冒出一個個火球,朝河流飛去,但河流手都沒有抬一下,直直地向越疤走去,那些火球卻都近不了河流的身,一靠近他,便化作了輕煙。
何晚晚也顧不上吃醋了,心里直呼絕活,這就是主角光環(huán)嗎?!太強了!
越疤似乎也感覺好像有些不對勁了,他把肥胖的身體從寶座上慢慢挪了出來,雙手掄圓了變出一個巨大的火球,朝河流砸去。
好家伙,何晚晚這輩子都沒見過這么大的火球,嚇得她驚叫出聲:“河流小心!”
但河流揮了揮手,火球便緩緩消失了,憑空蒸發(fā)一般,這下何晚晚算是放心了,她堅信,她的河流是無敵的,是打不死的。
“河……河流?”越疤的聲音顫顫巍巍地響起,瞪大雙眼看清河流的臉后,他撲通一聲跪在了地上,“偉大的神哪!請您寬恕矮人的無知,竟不知您大駕光臨!您終于來幫我們了!”
這就完了?繳械投降了?就這?雖然說河流的威勢果然不同凡響,但這也太草率了吧!
“越疤,我把衡域交給了你,你就是這樣報答我的嗎?”
“誤會誤會,剛剛那都是誤會,我只是想教訓(xùn)那個修人小子,叫,叫江然是吧!修人是我們共同的敵人哪!您不是最痛恨江家人了嗎?我們一起把他們干掉!還有外面那些!統(tǒng)統(tǒng)干掉!”
“我把衡域交給你,是希望換來和平與正義,不是可憐你們侏人讓你們橫行霸道殘暴不仁倒行逆施的!”
河流的聲音在大廳里回響,回聲久久不絕。
“衡域之所以為衡域,是平衡,是共生,衡域不是你們越家人的,也不是他們江家人的,衡域是所有人的衡域。江城殘暴,已經(jīng)得到了應(yīng)有的懲罰,可我沒想到,你掌權(quán)了之后,如他一般殘暴,多少無辜的生命毀于你手?!?p> “我給你衡域,是因為你當(dāng)年的上進和正直,但我沒想到權(quán)力和物欲會把你變成這副模樣。我既然能給你整個衡域,自然也能收回來?!?p> “河流!你……你是神,神是不能干預(yù)我們的生死的!”
“我已經(jīng)不是神了。”
說著,河流的眼睛變成了血一般的紅色,他背上的劍從身后飛出,直直地刺向越疤的胸口,越疤肥胖的身體隨之倒在了地上,但同時,河流也癱倒在了地上。
“河流!”何晚晚立馬沖了過去,她并沒有注意到,當(dāng)河流的眼睛變紅的那一刻,江叔的眼神已經(jīng)從波瀾不驚,變成了猙獰。
河流的臉上沒有一絲血色,虛弱得不能再虛弱,“河流!河流!你沒事兒吧?你不是神嗎?!你怎么會受傷?”
“我說過,神不會受傷,但是神不能干預(yù)個人的生死……第一次,我干預(yù)了江城的生死,從幻靈變成了墮靈;這一次,我干預(yù)了越疤的生死,我現(xiàn)在,只是一個普通的南洲人了,再也沒有任何能力了……晚晚,你會嫌棄我嗎?其實,江然比我,更,更……”
“把嘴給我閉上!死烏魚!你說什么廢話呢!我是那種人嗎!你是土人,我也是土人,剛好湊一對兒!我們是土人我們驕傲!我們自豪!你聽到?jīng)]有?”
河流的臉上露出慘白的笑容:“好,我們驕傲,我們自豪?!?p> 侏人的王后嚇得全身哆嗦地蜷縮在角落,那位侏人公主卻著急地跑過來看河流,何晚晚一看她的臉,裴欽雅?就是這個女的當(dāng)初搶了姜然!她也配穿越?果然哈,搶她男人的女人只配當(dāng)配角,還丟了爹,哼,現(xiàn)在還想來抱河流的大腿?門兒都沒有!別說門了,窗戶都沒有!之前河流還看了她幾眼!肯定是這狐貍精使勁兒拋媚眼兒呢!氣死我了!
“你給我走開!”
這位公主嚇得又哆哆嗦嗦地跑回了角落,和王后抱在一起。
“河流,河流你沒事兒吧?你不要嚇我??!我膽兒小,千萬不敢開這種玩笑啊!”
“我沒事的,晚晚,如今越疤已除,江然會成為新的領(lǐng)袖,橫域的太平,也指日可待了?!?p> “對對對!江叔你一定要把橫域治理得好好的!”
何晚晚轉(zhuǎn)過頭看向江叔,卻看見他一步步向他們走來,眼神里是她從未見過的猙獰。
“我一定會讓橫域和平、繁榮起來。”他一字一頓地說,何晚晚卻忍不住地打哆嗦,這是她認(rèn)識的江叔嗎?為什么她如此害怕?“但在此之前,還有一個人,需要付出代價。”
他在說什么?!誰要付出代價?
腦子里突然炸響了驚雷,他說過,他被殺掉的親人,血色的眼睛,江城,江然,降臨的神……一切都連了起來,她意識到了什么,不要,不要,不是說好了放下仇恨嗎?不,他還說了“除了一個人”。
江然手里的權(quán)杖緩緩抬起,這一次沒有光,但卻朝著他們刺了過來,直指河流,他的權(quán)杖上面,是劍的形狀。而河流似乎早就知道了這一切,閉上眼靜靜地等待這一刻的到來,原來他說的“了結(jié)”,他突然而來的吻,他的愁眉緊鎖,原來他早就知道了!
“噗呲————”
是銳器刺入血肉的聲音。
“晚晚!”
響起的卻是河流的喊叫。
為什么是她?!
但江叔卻露出了滿足而扭曲的笑——
是的,要殺的就是她。
可他卻說出了截然不同的話:“晚晚……晚晚!為什么?為什么!”
“江叔,你不要……你不要殺掉河流,你報了仇也不會快樂的……你不要,不要變成那個樣子,你要快樂,放下才會,才會快樂……你要當(dāng)一個好君王,要讓兩族平等,要自由,民主,法治……”胸口的痛好像要把她撕裂了一般,每說一個字都撕扯著傷口。
“別說話了,我來救你!晚晚!”江叔的聲音充滿了焦急,何晚晚還從來沒有聽過姜然為她說出這樣焦急的話,“你不是說要好好活著嗎?你一定能好好活著的!”
他和兩名侍從一齊施法,想要愈合她的傷口,但根本沒用,血依然汩汩地往外流。
何晚晚閉上了眼睛,她本來就不是這個世界的人,能夠來到這里,能夠遇到溫柔的江叔,還有夢翁,能夠喝到她最愛的綿綿豆湯粥,能夠再一次見到河流,再一次與他相愛,能夠見到這么多她從未見過的美景,吃到這么多美食,還體驗了一把有錢人的快樂,她還有什么遺憾呢?
“沒用的,扎入心臟了?!焙恿鞯穆曇繇懫穑皠e怕,晚晚,我來救你?!?p> 什么?迷迷糊糊之間,好像聽到河流在叫她,是河流的聲音,也是何留的聲音。
意識漸漸復(fù)蘇,身上的痛也漸漸消失,她感覺自己胸口上的傷口在慢慢愈合——這是怎么回事?等她睜開眼,卻看到自己在河流的懷里,他的眼睛變成了紅寶石般的顏色,他的身體卻變得越來越透明。
“河流?河流!?”
“他就要死了。”冷冷的聲音從背后傳來。
“什么?!”為什么?!明明要死的是她。
“我是不能殺死幻靈的,神終究是神,即使他失去了所有的神力,他依舊是神。神是不會被殺死的?!苯坏穆曇艋謴?fù)了死一般的平靜,似乎完成了什么重要的心愿,滿足而如釋重負(fù),這潭死水終于恢復(fù)了平靜,“但是神不能干預(yù)人的生死。第一次,他殺了我的父親,成為了墮靈;第二次,他殺了越疤,失去了神力;而剛剛,第三次——他救了你,河灣,他的好妹妹。他就會永遠從這個世界上消失。先是讓他也嘗一嘗痛失親人的滋味,再讓他永遠消失?!?p> 有什么東西在何晚晚腦子里突然爆炸了。
“你叫河灣?”她想起他攔住身后的侍從,對她露出溫柔的笑?!谀现?,在隕洲,他的每一個,溫柔的笑,還有那個擁抱。
“所以,當(dāng)你聽到我名字的那一瞬間,你就知道我的好哥哥會找到我,你故意對我好,然后再離開,讓我把他帶到你的身邊……你從一開始,就計劃好了這一切,你就知道我一定會幫他擋那一下……所以從一開始,就是欺騙,就是利用,姜然,真不愧是你!”
“這哪里談得上是欺騙?我只是沒有告訴你而已?!?p> 我只是,沒有告訴你而已。
我只是,沒有告訴你,而已。
又是這樣,又是這樣!
何晚晚的心像是被無數(shù)鉸鏈鉸著一樣,整顆心臟被割得稀巴爛,她想吐,卻吐不出來,只能不停地干嘔,她想吐,她寧愿把整顆心都吐出來不要了丟了扔了喂狗,也不想再承受一秒這撕心裂肺的感覺。
她為什么,為什么會相信他?會相信這個滿腦子自私自利冷靜得幾乎瘋狂的家伙?
她想流淚,卻笑出了聲:“真精彩,真厲害,就因為一個名字,你就能計劃了這一場騙局,你的復(fù)仇大計!你怎么就能確定,我是河灣!是他的妹妹!我告訴你,我就不是他的那位好妹妹,我不叫河灣,我叫何晚晚!”
“她才是……河灣?!焙恿魑⑷醯穆曇繇懫?,他看向了角落里的侏人公主。
發(fā)覺自己的失誤,江然愣了一愣,但又恢復(fù)了死一樣的冷靜:“只要能讓他出手相救,其實河灣,和何晚晚,沒有任何分別。甚至他可能舍不得自己的小命,還不會救你。但是——南洲的地下早已經(jīng)埋好了足以炸毀整個南洲的炸藥,我不信,這位高尚的神,不會管整個南洲人的死活?!?p> 一字一句真的如同炸藥一樣在何晚晚的心底里炸響,已經(jīng)不是被欺騙被利用的心痛了,她不可置信地看著江然那張陌生的臉,他對南洲人的和和氣氣,在南洲的那些快樂,難道全都是假的嗎?那么多的生命,那么美麗的景色,他真的狠得下心嗎?這到底是個怎樣的人?他說的話到底哪一句是真的,哪一句是假的?
“沒有人想變得這么壞,我也不想。你們現(xiàn)在罵著我的無情,卻沒有想過那些侏人有多么殘忍!我原本是修人一族最尊貴的孩子,從小受到所有人的關(guān)愛,我知道我的父親有些事情做的不對,所以我從小就立志要當(dāng)一個賢明的君主,我要讓橫域成為兩族人共同的橫域。我也對我的侏人仆人非常友好,我是真心把他當(dāng)成我的朋友。誰能想到他——河流!他出現(xiàn)了,帶著越疤一起,他的眼睛是血紅色,利劍奪走了我父親的生命,越疤把我的母親先奸后殺,把修人一族滅得干干凈凈!而我的那位好仆人,他親手將我抓了起來賣到了斗獸場,看我和其他兄弟姐妹自相殘殺,又把我賣到妓院,把我當(dāng)成男奴送給那些侏人貴族,我是修人里血統(tǒng)最純正的,身高也高過了所有的修人,那些侏人,他們嫌棄我太高了,就砍掉了我雙腿的一截,再接上剩下的,傷口沒有人處理,就化膿爛掉,他們就把爛掉的地方又砍掉,就這樣砍了五次,接了五次。西洲的三色礦我沒有挖過嗎?鞭子沒有挨過嗎?這就是這位神,帶來的福祉嗎?高尚的神,你只想救那位河灣姑娘,你又可曾想過要救救我呢,救救修人呢?你能救一個人,你救得了世間所有的人嗎?舍一人而救萬人,還是救一人而舍萬人?你回答啊,神,你回答!”
說到最后,江然的聲音已經(jīng)嘶吼到沙啞,他脫了力般癱坐在地上,再也說不出一句話,卻有淚,滴落在了大廳的地上。
救一人,還是救蒼生,這本就是永恒的命題。
一人如芥子,蒼生如須彌,須彌藏芥子,芥子納須彌。
若連芥子都無法拯救,如何拯救整個須彌?若拯救了芥子,卻要以須彌為代價,是值,是不值?芥子對于須彌來說,是何其微小,何其微不足道,但小小的芥子,卻又是獨一無二的個體,足以容納整個須彌。
河流無法回答,但他終究是破了戒。
為什么神不得干預(yù)個人生死?囿于一人的生死,對于神來說,就是罪過。神,因其至高無上,因其凌駕于萬物之上,守護萬物,卻無為而治則為神。
他就是罪魁禍?zhǔn)住?p> “每個神……在死去的時候,都能擁有……一個愿望?!彼従忛_口,“我的愿望,是讓那些無辜的修人,重新站在……陽光之下,贖……我的……罪。”
河流的眼前漸漸模糊,北洲的仙境,河灣澄澈的眸子,修人狠厲的眼睛,六洲的流浪,何晚晚的笑容,江然絕望的嘶吼,到最后,他好像又回到了北洲,回到了一切剛剛開始的地方,而晚晚就站在他眼前,這一切,比起千年萬年的愧疚的流浪,未嘗不是一種解脫。
何晚晚眼睜睜地看著河流一點一點從她的視線里消失,她伸手去抓,去抱,都是空氣,她看到河流看向她,最后消失的嘴型是,我愛你。
隨著河流的漸漸透明、漸漸消失,門外的修人從透明重新找回了肉身——
天,也漸漸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