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汴州和吳興相距這么遠(yuǎn)。
騎在馬上日夜兼程地飛奔,賀西霖常常有些恍惚。
他好像還是那個五年前懸著心往燕州飛奔的賀西霖。
那種憂慮、忐忑、不安、恐懼到有些想逃避的感覺,熟悉得讓他覺得歲月好像一直停留在五年前。
馬的前方,生死未卜的妻兒,情況不明的吳興。
馬的后方,同樣生死未卜的戰(zhàn)友,同樣情況不明的汴州。
離群之后趕路的日日夜夜,賀西霖一直被一種極其無力的感覺裹挾著,頭腦也經(jīng)常在機(jī)械行路的同時浮想聯(lián)翩。
他開始更加清醒地回憶著五年前的燕州,回憶著大哥,回憶著自己來到何家之后仿佛重新開始的人生。
這么回憶著,他只覺得千萬種復(fù)雜的心緒堵在胸口。
得知一切的始作俑者是上官意辰的時候,他似乎一下子理解了五年前何文鼎那絕望蒼涼的目光。
也許門主在那個時候就已經(jīng)猜到了真相。
忠慈門從不是對周朝效忠,百年來一直守在黃沙漫天的塞外,守出了一道風(fēng)雨不動安如山的燕州防線,從未向朝廷論功勞論苦勞。
周朝皇室奪嫡之戰(zhàn)打得熱火朝天的時候,忠慈門正在塞外以少戰(zhàn)多對付北虜南侵,一分朝廷的增援都拿不到。
可是忠慈門的人,個個都以苦為樂。
幾代亂世,他們都覺得燕州才是這個亂世中最真最美的地方。
那時,燕州游俠正少年。
可惜當(dāng)年少年,都未曾逃過那場劫難后的結(jié)局。
然而現(xiàn)如今真相揭曉,當(dāng)年那些無處殮忠骨的他們,至死都以為自己是為守邊而殉。
這算什么?
守邊百年,穩(wěn)固的是大周的邊境,不求得大周之助力,只求與那些無謂的自相殘殺劃清界限。
竟然連這樣一點近似卑微的底線都保不住。
當(dāng)年,何文鼎,他是看到自己最器重的兒子的尸首的時候想到這些的。
哀莫大于心死。
忠順天地正義,慈濟(jì)社稷蒼生。放在現(xiàn)在說,真像個笑話一樣。
世上竟有人,口口聲聲要拯救天下,卻最終連自己都拯救不了。
想到這些的時候,賀西霖覺得自己現(xiàn)在的樣子肯定和當(dāng)時的門主一樣,眼神渙散空洞,帶著絕望的哀傷。
只有他知道,自從兄長們葬身燕州,門主的眼睛里就沒有光了。
只有他知道,若沒有當(dāng)年燕州的劫難,何文鼎無論年齡多高都絕對不會變成一個慈祥老者的形象。
曾經(jīng),門主也是名滿燕州的少年游俠,不論過了多少年,他的眼睛里一直是少年才有的堅毅和沖勁啊。
也許在燕州劫難過后,門主就下定決心和一切的不公道來一場較量了。
可是,從此以后,忠慈門就不再是那個執(zhí)念一樣守在燕州黃沙中屹立不倒巋然不動的忠慈門了。
也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一直留在門主心里的,那個正少年的燕州少俠,已經(jīng)死去了。
只能等著,算著,謀著,較量著,公道回歸之日,便是少俠回歸之時。
賀西霖抬頭又看了看跟著自己奔跑了月余的明月,自嘲一樣地苦笑了一聲。
奈何此時,公道尚未討還,大家便已都這樣生死未卜了。
玉珠,阿平,老六,你們可都要平安啊。
賀西霖覺得,大哥離去之后,自己再也撐不住任何一場別離了。
但似乎造化偏偏喜歡玩弄自己,一次又一次地置自己于幾乎同樣窒息的等待和煎熬之中。
看了片刻,他勒緊了韁繩,繼續(xù)向月色更黯淡的方向奔去。
一種不祥的預(yù)感,悄然占據(jù)了他的心頭,他拼命地想要擺脫,卻如陷入了泥沼一般,被那種可怕的預(yù)感狠狠地纏繞著。
“大嫂!您歇下了嗎?”
帳外,一聲略帶驚慌的呼喚傳了進(jìn)來,驚得剛剛意識朦朧的許玉珠猛地坐了起來,還沒睜開眼睛便伸手去摸了摸旁邊熟睡的阿平。
“六弟有急事?進(jìn)來說吧。”
許玉珠直起身,揉了揉眼睛,揉了揉歪在榻上酸疼的肩膀。
這已經(jīng)是她不知道第多少個不敢寬衣、守著阿平昏睡的夜晚了。
何文鼎眾人前腳剛離開沒多久,朝廷就派兵圍了吳興城,霍汝洋第一時間接出了困在忠慈府里的許玉珠和阿平,憑著一點根本無法與朝廷抗衡的兵力,霍汝洋只得一邊帶著軍隊一路西遷,一邊往汴州急發(fā)消息,等待援軍。
“大嫂,朝廷軍已經(jīng)追過來了,情形不太好,此地不可久留?!?p> 許玉珠聽出了霍汝洋是怕她驚慌,刻意壓著聲音。
“怎么這個時候追過來了?前一陣子明知道咱們走了也沒太緊著追?!痹S玉珠下意識地用手握緊了掛在胸前的那枚白玉雕平安扣。
“大嫂,我剛剛收到情報,大哥已經(jīng)快到了,想必是他們想要等著大哥回來一并對付我們。咱們現(xiàn)在朝大哥過來的方向迎著走,應(yīng)該是會安全的。”霍汝洋的語速不知不覺變得急了起來。
“好,那就快走,你去備車,我即刻收拾東西?!痹S玉珠立刻站起了身,話音未落便迅速忙活起來。
“辛苦大嫂。”霍汝洋也轉(zhuǎn)身飛快地走出了營帳。
“娘,怎么了?”吵嚷聲驚醒了縮在榻上熟睡的小阿平,看著手腳麻利打包東西的許玉珠,他用小手揉了揉眼睛,奶聲奶氣地問道。
“阿平乖,你爹爹回來了,娘馬上要帶你去找爹爹去呢?!痹S玉珠手上沒停,立刻轉(zhuǎn)過臉來笑著對阿平說道。
“太好了!爹爹回來了!娘,爹爹回來了,我們是不是就可以回家了?”阿平聽了立刻揚起小手拍了又拍。
“是呀是呀,爹爹就是來帶阿平回家的?!痹S玉珠笑著,把阿平抱了起來,一件一件麻利地給他穿好了衣服。
“娘跟你說,咱們需要走一陣路才能見到爹爹的,咱們阿平是最乖的,一定會聽娘的話,是不是?”穿好了衣服,許玉珠把阿平舉在懷里,笑瞇瞇地問他。
“是!”阿平甜甜地回答道,親了許玉珠的臉一下。
許玉珠笑著將阿平摟在懷里,靠在胸前擁了好一會。
奔波了月余不得安生,每次看到阿平甜甜的眼神,許玉珠就會平生出一種無窮的力量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