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星光燦爛

　　　　周先走在鄉(xiāng)間的小路上。

　　酒是鄉(xiāng)民自釀的糧食白酒，很便宜，花生米更是夜市里隨便抓的，配料很足，用一個塑料袋拎起來晃悠著，周先的心情很復(fù)雜。

　　他的目的地是小東崗。

　　黃家溝地處山坳，小東崗是難得的向陽之地，當(dāng)初老葛嬸在這里下葬的時(shí)候，老葛叔這個鐵打的漢子哭得像個孩子。

　　今夜星光燦爛，小東崗有些靜謐。

　　取出黃紙，點(diǎn)燃，周先坐在一塊矮小的墳?zāi)骨埃⒁曋U裊焰火，神情專注。

　　許久。

　　他的身后終于有輕盈的腳步聲響起。

　　“老葛叔，你來了？”

　　“來了！”

　　一個熟悉的身影在周先對面坐了下來，面露微笑，“你小子其實(shí)早就知道我來了，對嗎？”

　　周先愣住了。

　　他沒有想到老葛叔一見面就選擇了掀桌子。

　　猶豫了好一會兒，他還是點(diǎn)點(diǎn)頭。

　　夏日的鄉(xiāng)野，夜晚會很熱鬧，就算沒有蛙叫，也不可能沒有蟲鳴的。

　　小東崗這里太安靜了。

　　“老葛叔，還是你慧眼如炬……請！”周先給兩人倒了一杯酒，舉起酒杯。

　　“你小子就用這個招待我？”

　　嘴里這么說著，老葛叔還是一飲而盡，十分豪爽。

　　“張跛子家的大谷燒，還是那個味道啊?！?p>　　苦酒入喉，老葛叔咧了咧嘴，搖頭晃腦，十分沉醉。

　　“張跛子家，酒不錯？”

　　周先抓起一枚花生米，捏碎了，遞到了自己的嘴巴里，細(xì)細(xì)地品味著。

　　“幾十年的老字號了吧……反正自從我來到這里，他家就在自己收糧食自己釀酒賣了。”老葛叔又小口抿了一口，滿臉回味。

　　“但柳梢告訴我，他家的生意不怎么樣??？這么好的一瓶酒，只要十三塊錢?！?p>　　周先抬頭看著對面，似笑非笑。

　　“便宜才有人買。”

　　燦爛的焰火下，老葛叔的表情十分平靜，“我們這里，酒就是這個價(jià)……外面的好酒，根本就進(jìn)不了鎮(zhèn)子來。”

　　“可是，老葛叔，你不覺得外面的酒，它更好喝嗎？”

　　“更好喝？我不知道?！?p>　　老葛叔搖了搖頭，“我沒有喝過，也不準(zhǔn)備喝……我們這里的人一輩子喝習(xí)慣了糧食酒，也喝不了別的?！?p>　　“老葛叔，你信不信，此時(shí)此刻，就在龍安城，就有你們黃家溝的年輕人在和朋友們吃著晚飯？”

　　“他們有的在和工友們劃著拳，喝著啤酒；有的在和男朋友約會，品味著紅酒；有的正在和自己的孩子碰杯，歡慶他期末考了個好成績？”

　　對面的老人臉色紅一陣，白一陣，半天才悠悠開口，“你想說什么，臭小子？”

　　“你代表不了其他人，老葛叔?！?p>　　我代表不了其它人？

　　老人只覺得這句話重重地砸倒了他的腦袋上，沉重得差點(diǎn)喘不過氣來。

　　周先的嘴炮還在繼續(xù)。

　　“老葛叔，黃家溝有許多人出去了，他們在城里安家立業(yè)，過得很好；張跛子一家敝帚自珍，留在鎮(zhèn)上卻只有眼看自家的生意一點(diǎn)點(diǎn)消亡?！?p>　　“你覺得他們誰做錯了？”

　　成功是件殘忍的事，它只認(rèn)結(jié)果，不看過程。

　　樹挪死，人挪活。

　　只知守舊，不懂變通，就算他本領(lǐng)再高強(qiáng)，也只會被時(shí)間慢慢淘汰。

　　周先的問題，答案已經(jīng)很明顯了。

　　老葛叔人老成精，哪里不懂他的意思？當(dāng)下就是呵呵一笑，憤憤開口，“小子，你的意思是，我一直都做錯了？”

　　老葛叔自認(rèn)一生坦蕩，他敢說自己作為寨主，算得上一句“鞠躬盡瘁”。

　　為了救黃三皮，他甚至連自己兒子的性命都搭上了。

　　這也叫做錯了？

　　“老葛叔，黃二丫她錯了嗎？”

　　老葛叔臉色一變，咬牙切齒，“殺人償命，欠債還錢！”

　　“你只不過是給了她一口飯吃而已！”

　　“她欠我一條命！”

　　兩人如同兩只對峙的豹子，你一言我一語，互不想讓，爭鋒相對。

　　黃二丫考上了龍安大學(xué)，說成宛若新生也沒有問題，可她改變了自己的命運(yùn)，靠的只是老葛叔資助的學(xué)雜生活費(fèi)嗎？

　　你不能忽視她自己的努力！

　　“黃二丫欠你，是的，老葛叔，這一點(diǎn)誰也無法洗。”

　　點(diǎn)點(diǎn)頭，周先的目光炯炯，“可就算她欠你的，你就能隨意要她的命嗎——這是一條人命，不是山里的野豬，田里的兔子，你想殺就能殺！”

　　周先想起不久前才看過的那部紀(jì)錄片。

　　肥碩的年豬被屠夫無情地割破了喉嚨，旁邊的婦人拿著臉盆在那里接著豬血，臉上洋溢著幸福的表情。

　　過年了，所有人都很歡樂。

　　除了豬。

　　楊歡歡被割喉的時(shí)候，你在笑嗎，老葛叔？

　　“為什么不能？”

　　老葛叔根本就沒有打算隱瞞什么，直接反口質(zhì)問起來，“我能給她一條命，就能取她一條命！”

　　“呵呵，強(qiáng)者擁有一切，弱者活該去死……老葛叔，你是這個意思嗎？”

　　聲音尖銳，周先直接厲聲大喝，“還是說，老爺子，你覺得你很強(qiáng)？”

　　“你說呢？”

　　對于自己的本事，老葛叔非常自負(fù)，十里八村論打架，他此刻敢認(rèn)第二，就沒有哪個人敢說自己是第一。

　　哪怕正值年輕的后生也是一樣。

　　老葛叔相信，周先會明白自己的厲害，畢竟他那個小女友和自己比劃過。

　　“老葛叔，我只說三句話，今天你要是能夠反駁，我轉(zhuǎn)身就走?！?p>　　笑了笑，周先站起身來，居高臨下地看著他。

　　“你說？”

　　老葛叔頭也不抬。

　　“第一句話，科技比人類強(qiáng)！”

　　“距離你一公里之外，此刻正有兩把狙擊槍對準(zhǔn)了你的腦袋……只有你敢動一下，腦袋立刻就開花。”

　　老葛叔的刀快嗎？

　　快。

　　根據(jù)法醫(yī)科的調(diào)查，老葛叔這位城市獵人在殺死幾位受害者的時(shí)候，通通只用了一刀，就讓所有人的頭顱搬了家——他的刀法速度快，力量大，角度準(zhǔn)，可以說是頂尖的冷兵器專家。

　　但，刀再快能比得過子彈嗎？

　　八百里外取人性命可不是開玩笑。

　　再者，老葛叔天生異秉，不知道是擁有超常的聽力還是異常的嗅覺，能夠在茫茫人海中尋到特定之人，但千米之外狙擊，你的超能力也會失效。

　　動物才糾結(jié)于個體的強(qiáng)大，人類善假于物，早就利用科技為武器統(tǒng)治了整體世界。

　　老葛叔沒有動。

　　“第二句話，時(shí)間比人類強(qiáng)?！?p>　　“你年輕的時(shí)候可能是萬人敵，但你現(xiàn)在不是年富力強(qiáng)的時(shí)候……老葛叔，你記得咱們的第一次相遇嗎？”

　　兩人的第一次相遇在龍安的某個醫(yī)院的走廊中。

　　那個春天的早上，老葛叔穿了個靛藍(lán)襖子，蹲在過道里愁眉苦臉。他第一次帶著老葛嬸來城里看病，隨身帶的現(xiàn)金就讓小偷光顧了。

　　一分錢難倒英雄漢。

　　若不是周先好心借了錢給他，他別說帶著媳婦看病開藥，怕是連黃家溝都回不來。

　　人要服老。

　　強(qiáng)如老葛叔，到了城里和一般的鄉(xiāng)下老頭沒有什么兩樣。

　　“第三句話。”

　　周先豎起了自己的第三根手指晃了晃，“老葛叔，時(shí)代變了?！?p>　　新世紀(jì)了，考驗(yàn)一個人強(qiáng)大如否，絕對不是看這個人能不能打。

　　好勇斗狠只會被當(dāng)做流氓痞子，有本事現(xiàn)在只是代表這個人能讓家人過上好日子。

　　斷魂槍，不傳，就不要傳了。

　　微弱的焰火中，老人的臉一明一滅，看不見表情。

　　“是我錯了嗎？”

　　夜色里，他喃喃自語。

　　他最終還是一句話都沒有反駁。

　　“能夠讓人們心存敬畏的，只有頭頂?shù)男强?，和他?nèi)心的道德準(zhǔn)則?！?p>　　從摧殘的星空移開視線，周先的眼睛依舊亮晶晶的，“英雄會遲暮，黃家溝會落敗，時(shí)代在發(fā)展，那些小屁孩也會長大……老葛叔，你年紀(jì)大了，也該歇歇了?！?p>　　“放下吧，老葛嬸在等你?！?p>　　呼~~

　　把手里的酒瓶一飲而盡，老葛叔站了起來，“你說得對，小屁孩兒都長大了……斗不過你，臭小子?！?p>　　“我認(rèn)輸了。”

　　哎。

　　悠長的嘆氣聲在山野里是如此顯眼。

　　落魄又釋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