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樹下芙蓉面,
面面相見徒流連,
他日草長鶯飛季,
能否請君勿回還。
這是我的夢境,即使走得出去卻也不愿醒來。
我離開建陽城已有三載,這期間我去過很多地方,遇到很多不同的人,但我依然和從前一樣時不時地就想起他。
我明知道這種單思是過錯,可我就是不爭氣,無論如何忘不了他和他的音容笑貌。
我試過很多方法,埋頭干活只顧賺錢,懲強(qiáng)扶弱充當(dāng)女俠,我甚至嘗試和一個喪妻當(dāng)?shù)哪凶诱勄?,但都以失敗而告終。
我昨夜又夢到芙蓉樹和芙蓉面,我不能攔住夢里的自己非要將他留下。
哎,何時是個頭呢。
現(xiàn)如今我在距離建陽城很遠(yuǎn)的紫輝城開設(shè)了一家繡坊,專門給有錢人家的夫人小姐們繡制各種繡品。
繡坊不大,算我在內(nèi)只有三個人,那兩名叫青禾翠蘭,她們比我年歲大上許多,我分別稱呼她們?yōu)榍嘁檀湟獭?p> 我們沒有明確的分工,在一起做繡活兒誰都能說的算,就算入了帳的銀錢,誰都可以不打招呼就能隨時動用。
我看著青姨翠姨認(rèn)真刺繡的樣子,很欣慰,自我開設(shè)繡坊的這一年以來,她們把我當(dāng)親生女兒一樣地對待,毫無保留地教我繡花技巧,不分晝夜地趕工趕料,有客臨門時比我招呼地還熱情。
青姨翠姨是我的恩師,更是我的恩人。
我從前一直以為自己是個功夫不俗,到哪都可以賺銀子能獨(dú)立生活的女子。
直到那日我又羞又悔地下了九龍山?jīng)]有臉再回芙蓉坊,隨意進(jìn)了一間客棧,一番偷龍轉(zhuǎn)鳳離開了建陽城后,我才發(fā)現(xiàn)我什么都不是。
我走到哪都愛管閑事,不久就招惹了個盜賊,差點(diǎn)被打得喪命,幸好路過的官差嚇走了賊人我才逃過一劫,從他們口中得知我的功夫南登大雅之堂,乃三腳貓的功夫。
悲哀。
更糟糕的是發(fā)現(xiàn)銀子不是那么好賺的,除了風(fēng)月場所哪里都不收女伙計(jì),我不愿再入風(fēng)塵中,我想做個尋常自由的百姓。
悲哀至極。
我用隨身有限的銀子坐船渡河去南方碰運(yùn)氣,希望能利用我會的刺繡賺點(diǎn)錢。
我初來紫輝城已經(jīng)身無分文,是青姨翠姨偶遇流落街頭蓬頭垢面的我,心生惻隱收留我于她們家住下,還好吃好喝熱心地照顧著我。
也許這就叫絕處逢生吧。
我覺白吃白拿青姨翠姨家的東西很過意不去,見她們就以刺繡為生,就常常幫忙,想著能活命就行了。
我本就有刺繡基礎(chǔ),再經(jīng)青姨翠姨一點(diǎn)撥,我的繡工大有長進(jìn)。
后來青姨翠姨鼓勵我開設(shè)繡坊并拿出銀子,“丫頭啊,這是你兩年期間繡的繡品收入,我們都給你攢著呢。”
“好,這繡坊算我們?nèi)齻€人的?!?p> 那日我感動地?zé)釡I盈眶,記憶猶新。
我久居皇城,在風(fēng)月場所見識過最精美的繡品,但還不及號稱絲織繡品之鄉(xiāng)紫輝城,多虧青姨翠姨指點(diǎn)我才將我這青棠繡坊開得有些起色。
“青棠啊,發(fā)什么呆啊。你手上繡那個壽圖雖簡單,卻是太守大人的千金定的,格外仔細(xì)著點(diǎn)兒,若能留住這一家,往后咱們繡坊就可以再雇兩名繡娘了?!鼻嘁桃娢易呱裥φf。
“嗯,定不負(fù)青姨所望。”我答應(yīng)她回以微笑,我現(xiàn)在叫青棠,忘卻不了芙蓉樹所以用了它的別稱,青棠。
現(xiàn)今紫輝城的太守已換了人,名叫周宗泰,是個懂得體恤民情的好官,他有一妻兩妾,膝下兩位公子,三位如花似玉的女兒。
太守府父慈子孝,再過半月是周太守的五十歲壽辰。
周太守第一次過壽,他的三位待字閨中的女兒們親自為他選了份壽禮,就是我手上正在繡的這幅芙蓉福壽圖。
照理說像我開的這種小繡坊出的繡品樣式,無論如何也遞不到周太守這么大官的府里頭,只因前幾天三位小姐親自上街選樣路過我的繡坊進(jìn)來看時,被我繡的芙蓉樹花吸引。
“這位大姐,這么好的一塊絲布,你為何不繡四大名花,卻只繡了一棵芙蓉樹花開,布局也不佳,樹下空曠看著孤零零地,豈不難以售出?”其中一個問。
這幅芙蓉樹繡畫我不是打算賣的。
我繡來擺在不起眼的地方,是為了時刻提示自己要記得好看的樹,忘卻樹下的人,于是我搪塞兩句,“是我閑來練手,沒打算賣的?!?p> “擺了卻不賣,是何道理?”那個又說。
“嗨,二姐,你不知道這花樹又叫合歡,必是大姐希望合家歡樂唄?!?p> 呵呵合家歡樂個鬼啊,我想起來好不容易模糊掉的舊時愚蠢,心里不痛快本不想接她們定的這幅繡圖,一口拒絕,“小姐們定的尺寸太大,布局太滿,時間太倉促民女繡不完?!?p> “啪!”太守的三位女兒擲出來十兩金,“這是定錢,合歡為景福壽為字繡好之后再加十兩金,若能令我們非常滿意就再賞你十兩金!”
有錢不賺是傻子,這等歪打正著的財路類似天上掉餡餅,還是稀罕餡兒的。三十兩金夠我歇業(yè)游玩好長時間了。
江南這一行我領(lǐng)悟出來一件頂重要的事兒,正經(jīng)營生的銀子太難賺,是個好東西。
“青棠,怎么又分心了,這處絲線的走勢都亂了?!鼻嘁踢^來給我指出錯處,“我得說你兩句了,你這幅繡品接的怎么不情不愿的?人家花了大價錢,你還給她們強(qiáng)硬的話聽,我說你多少次了,小本買賣家對買主的態(tài)度要好,別動不動就端著氣勢,若不是你手藝還不賴,咱們這繡坊啊早關(guān)門啦!”
“是,我知道,可是我就這個脾氣,我,我努力?!?p> 我偷偷在自己大腿上扎了一針,尖銳刺痛之下我恢復(fù)了許多清明,摒棄雜念奔著一氣呵成努力。
歷經(jīng)整整十四的埋頭苦繡,我終于趕在明日周太守壽辰之前繡完了這幅芙蓉福壽圖,熨燙裝裱完青姨翠姨對我大加贊賞。
我立即叫了一輛馬車,打算親自護(hù)送繡畫給周太守的三位女兒送去,要上車時翠姨拽住了我,“青棠啊,讓你青姨去送吧,我求你件事兒?!?p> 翠姨一臉悶悶不樂,我答應(yīng)了她叫青姨代我送去。
“翠姨什么事啊。”我見馬車走遠(yuǎn)了說,“我們進(jìn)繡坊里面說?!?p> “哎?!贝湟讨刂氐貒@了一聲,然后眼淚汪汪地看著地面,“不瞞你說,我有個女兒叫明月,跟你一般大卻沒有你一般的睿智?!?p> 當(dāng)初青姨翠姨能毫不猶豫地收留我,有一個重要的原因,我們都曾身在風(fēng)塵。
青姨翠姨年輕時曾是花女,所呆的風(fēng)月坊就在紫輝城再往南一些的南陽城中,容顏老去后自我贖身來到這里結(jié)伴安了家。
風(fēng)塵女子懷孕生子是件極具勇氣與艱辛的事,誰也不希望自己的孩兒一出生就低人一等,我立刻就對眼前的翠姨起了敬佩之心。
“翠姨,她是你一手養(yǎng)大的嗎?”我問。
“不,我不會讓她一生像我一樣人盡可夫,老后孤苦無依,我把她送給了個平常的人家,現(xiàn)在是太守府里的樂師。”說到這兒翠姨哭了。
“嗯,樂師地位雖低,到底是個正經(jīng)的營生,那您苦惱什么?”
翠姨抹了一把眼淚,“我苦惱的不是因?yàn)檫@個,我愁就愁在她老大不小不不愿成婚,原來是看上了個太守府的一個小廝,一直與他暗通款曲,如今還懷了身孕。”
也許是兩情相悅,也許是身不由己,不敢公開的原因總是有著意外的理由,我的孩兒何嘗不是個意外呢。
我看著翠姨聲淚俱下的樣子,心口漸漸揪疼,她是個愛女心切的女人,孑然一生只留有這個骨肉可以惦念,我的骨肉呢?他現(xiàn)在怎么樣了?
“因著肚子小平常又細(xì)心穿寬大的衣衫遮著,快臨盆了也沒人看得出來,可是,可是就在今早我去看她她說肚子陣痛,我怕她挨不過今晚,明天還要在太守壽宴上彈琴呢,倘太守發(fā)現(xiàn)她與下人私通,必定要了命,這可怎么辦呢?!”翠姨急得大哭,緊緊地抓住我的手,“我雖會彈琴但是年事已高身形走樣,只有求青棠你……”
我明白了,翠姨是想讓我代替她女兒彈琴,秘密懷孕生子是何等驚險我有親身的體會。
“翠姨,您別說了我去?!蔽耶?dāng)即答應(yīng),“您給我領(lǐng)路咱們現(xiàn)在就去太守府?!?p> “謝青棠姑娘,你的大恩……”翠姨要給我跪下我嚇得趕緊扶住她說,“翠姨,沒有你的幫助我早就餓死街頭了,這點(diǎn)小事算什么,我體諒你為母的心,所以快走吧,晚了就來不及了!”
翠姨帶著我抄近路一路小跑來到太守府,和偏門看門小廝打了個招呼就把我領(lǐng)進(jìn)了一間大大的廂房。
屋里有許多人,各個懷抱各種樂器在練奏,翠姨悄悄地到個不起眼的角落拉起一位綠衣女子往另一個方向走,我緊跟上前。
我們來到個茅廁,翠姨示意那名女子向我下跪,“謝青棠姐救命之恩!”
我連忙制止,“明月,快換衣服吧。”
我與那與我身形相似的女子換好了衣服,問她,“什么琴曲?”
女子答,“是三琴一簫合奏〈任逍遙〉”
同一首曲目每個人彈出的音色和意境都不同。三琴合奏就好彈多了,混在一起不易聽出個人彈奏有了變化。
“你給我說說身邊人的樣貌和情況,還有明日之前還要演練幾次?跟我交代地越細(xì)致越好?!?p>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