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陽城里有采女三千,所謂后宮佳麗三千人恐怕就是由此而來。建武初光武帝裁撤后宮,故東漢并不像唐后這般有復雜的后宮制度。采女雖亦為后宮,但說白了便是尋常意義的宮女。采女往上是宮人,便是那些入宮久的,資歷老的。至于那些萬幸得天子臨幸的,往往又被授予美人稱號。不過采女也好,宮人、美人也罷,這三者皆無薪俸,平日全靠天子賞賜。美人再往上便是貴人,授紫綬金章,俸十石。貴人之上,便是母儀天下的皇后了。謂之三千寵愛于一身倒是再貼切不過。
說起來,采女雖身份地位不高,卻也僅僅只是伺候人而已。至于宮中粗賤之事,多由官婢來做。所謂官婢,便是因罪或受誅連而沒入官府為婢的適齡女子,奴籍,屬永巷。
一入宮門深似海,這官婢在宮中既是最沒地位的,也是最沒盼頭的。沒有薪俸自不用說,被人差遣打罵亦是平常,最重要的是一旦年華老去,便要被趕出宮,從此沒了依靠。故趁年歲尚輕之時,盡早尋了機會出得宮去投個好人家才是唯一出路。
尚如意自幼入宮為官婢,早就想透此中關節(jié)。此番皇后將她賜予羊安,正好隨了她心意,自然心中高興。羊安卻是心中發(fā)愁,這幾日身體漸漸痊愈,怕是不好再賴在掖庭,如此一來,他卻不知如何安置這尚如意了。
話說中黃門往掖庭傳詔,自然是要先見過畢嵐。畢嵐本就對羊安這個后生上心,忙遣了李孝陪同。
熟人見面分外眼紅,待那黃門傳了詔,羊安謝了恩典,李孝卻先道:“羊侍郎可曾痊愈?”
羊安忙施揖道:“勞貴人掛念,安已無大礙?!?p> 那李孝聽罷,笑道:“既然痊愈,羊侍郎如何不曾拜會故人?”
話是責怪的話,語卻是打趣的語。然羊安礙于身份,心中多少惶恐,便開口解釋道:“安方才痊愈,不急拜會,貴人見諒?!?p> 李孝哪里想到羊安這般認真,忙到:“咱家一時戲語,侍郎何必當真。說起來前番拜會,侍郎尚在昏睡。此刻你生龍活虎,咱家也就放心了,又怎會怪罪?”
羊安聽聞,心道:李孝這般殷勤,其中不無畢嵐拉攏之意。嘴上卻道:“有勞貴人掛念。貴人今日緣何來此?”
李孝道:“豈可讓天子舊候,來來,咱邊走邊說?!?p> 羊安想得沒錯,畢嵐卻有拉攏之意。一來羊安自入洛陽,便對其頗有孝心。然而這并非主要,天下想巴結他畢嵐的數(shù)不勝數(shù),區(qū)區(qū)羊安這些孝敬他未必看得上眼。畢嵐之所以對羊安上心,實因天子對羊安的賞識。宮里頭無甚秘密可言,早先天子便對羊安贊不絕口,郎官面試時又隔屏旁聽,此次救了鳳駕扶搖直上指日可待。
傳詔的中黃門自在頭前帶路,李孝邊走邊對羊安道:“宮里規(guī)矩多,一會兒見了天子,三叩九拜自不用咱家交代?;卦挄r,切忌與天子對視,亦不可目視下方,往腰頸間便可。亦不可背對天子,此為大不敬。”
“謝貴人指點?!?p> “不忙言謝,切記,天子問啥,你就回啥,旁的莫要多說,若有公卿指摘,莫要回嘴兒,凡事自有天子決斷。”
李孝這后半句,羊安自然心里有數(shù)。自己不過一個比四百石的侍郎,朝會中隨便哪個都是二千石的大員,自己怎敢輕易得罪。只是感激李孝的拳拳關心。
李孝也不等羊安答話,又道:“侍郎也莫要謝咱家。你頭次上朝,畢公恐你有失,特遣咱家前來提醒。若要道謝,待下了朝會,你自去拜會畢公當面。”
“多謝貴人,安理會得?!崩钚㈦m說的婉轉,羊安又怎會不明白這是畢嵐相邀。
“前頭便到了德陽殿,咱家就陪侍郎到此,切記,慎言?!崩钚⒄f罷,受羊安一禮轉身便走。待他走遠,羊安這才整理衣衫,往德陽殿走去。
及入殿中,只見天子端坐于前,虎賁殿長護衛(wèi)左右,一眾文武分立兩側。羊安前世只在電視里見過這般陣仗,此時身臨其境,面對一張張陌生的臉孔,心中難免躊躇忐忑。他不曉得天子召見,所為何事,也不曉得此番是福是禍,但他清楚自己稍一不慎,便可能萬劫不復。然形式所迫,不容他多做他想,當下伏地叩拜,高呼萬歲。
這是劉宏第二次見羊安,頭一次光祿寺里,隔著屏風,只聞其聲,不見其貌。此番得見真容,卻是不由端詳,只覺其積石如玉,列松如翠,心中不由贊嘆。
說起來劉宏重視羊安,乃因當年機緣巧合之下獲悉“潁川醉話”。當時只覺其見識不凡,與自己不謀而合。之后隨著深入了解,又知其腹懷經(jīng)綸,胸藏機括,心好鴻都,于是愈發(fā)歡喜。此時他看著眼前少年,分明便是看著自己當年。想當初,自己在他這個歲數(shù),初登大寶,亦心有鴻鵠。奈何天不遂人愿,自登基以來,連年災禍,加之外族頻犯,士族掣肘,讓他舉步維艱。他也清楚近年來自己確實荒唐,但他又何嘗不想建立不世功業(yè),又何嘗不想死后配享廟號?只不過殘酷的現(xiàn)實早就磨平了他的雄心壯志。
劉宏這頭想得出神,羊安卻是如芒在背。他雖并不知曉殿中不少士族出身的公卿對其多少有些成見。然其本來就滿腹狐疑,此時天子將其晾在殿中,他愈發(fā)疑惑,便偷眼瞥了一眼,卻正巧對上天子目光。于是暗道一聲不好,忙又放低視線。
這一幕恰被回過神來的劉宏瞧見,心中頓時一樂,也不以其犯上失禮,只以為他仍是少年,說道:“羊侍郎暫切入列,待議了此事,朕自有話問你?!?p> 羊安嘴上恭敬應諾,心里卻犯了嘀咕:入列,入列,自己該入哪列?即便如此,他腳下不敢停留,躬身慢慢后退。待退了幾步,余光恰見左首(天子右側)光祿丞向他示意。這才退到天子右首末。他心中自然對光祿丞感激,卻也感受到朝堂之上人情冷漠。然平心而論,若易位而處,他自己恐怕也會這般。有時候人與人之間,也會因彼此地位懸殊而變得冷漠。
然而羊安不曉得,那光祿丞之所以幫他,僅是不愿自家衙門在朝堂上丟人罷了。
見羊安入列,劉宏又道:“李卿,你接著說?!?p> 原來方才羊安入殿之前,河南尹李燮上奏天子:南陽大疫失控,有往河南方向蔓延之勢,請求天子封閉兩地之間道路以保洛陽。
此前朝廷放棄救援南陽,已引諸多公卿不滿。李燮方一提出,當即便遭鄧盛、張溫聯(lián)袂反對。二人之后,崔烈、曹嵩又來給李燮站臺撐腰。于是乎德陽殿瞬間成了宦官派與士族派唇槍舌劍的戰(zhàn)場。兩方激戰(zhàn)正酣之時,卻被羊安入殿打斷。此刻天子宣布戰(zhàn)火重開,兩幫人馬自然鉚足勁頭,火力全開起來。
朝堂上派系之爭自古有之,羊安素有耳聞,此時只求莫要牽扯其中。殿中諸公他既不愿得罪,也得罪不起。
但俗話說,怕什么來什么,只聞劉宏高聲問道:“羊侍郎以為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