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朦朧月下月朦朧23
一夜再無話,戎公館有人早早睡了,有人還在打牌,有人越夜越興奮,骨牌的嘩嘩聲和著宴會上的舞曲混雜著……
第二天,四爺一早動身去公事房處理公務(wù),路過西僑青年會隔壁的五金鋪時,司機(jī)陸鳴說:“昨天您說要買一些進(jìn)口清漆,要不要順道帶上呢?”
四爺說:“去買吧?!?p> 月兒前日要他做手工,光憑她搜找出的那些材料遠(yuǎn)遠(yuǎn)不夠,因為四爺做任何事情都嚴(yán)謹(jǐn),但凡不做,要做就精益求精,一件小工藝品,不僅雕工精細(xì),便是漆面也刷得勻亭細(xì)膩,對油漆的質(zhì)地要求也十分高。
陸鳴進(jìn)去五金鋪后,四爺往周邊看了看,無意間看到一家德國洋行,這家洋行他之前來過,業(yè)主是兩位日耳曼夫婦,可以預(yù)定機(jī)械手表和藍(lán)寶石首飾,他一時間竟想去看看。
柜臺里有樣式頗為小巧的女款手表模型,月兒雖然沒跟他要過手表,但買了一定驚喜萬分,還有自己的母親,從來沒有享受過丈夫給她買首飾的甜蜜,他于是預(yù)定了兩套藍(lán)寶石首飾。
大胡子德國男人登記完,說這兩樣?xùn)|西之前有訂貨,現(xiàn)在估計已經(jīng)在海上了,差不多半個月左右的時間就能來。
四爺付了定金,陸鳴也從五金鋪拎著油漆找過來了,正要離開時,四爺看到柜臺里邊的桶裝格瓦斯和伏特加。
他頓了一下,說:“來一裝格瓦斯,兩聽伏特加?!?p> 他父親性子烈,煙酒不離口,但他好像從來沒有給父親買過什么東西。他曉得父親愛抽呂宋雪茄愛喝伏特加,但不曉得是誰買給他的,大少爺二少爺是不會買的,他們從來把自己老子當(dāng)提款機(jī)器,幾乎不親;三少爺就更不消說,后腦勺都摸不著一下;他呢?骨子里瞧不起自己的父親……
海關(guān)大樓的鐘聲遙遙響起,時辰上午九點,今天是禮拜天,月兒一定開始調(diào)查茹曉棠了,這會兒,也許已經(jīng)在茹曉棠家也不一定。車子駛過華懋公寓時,四爺如是想。
不過他只料對一半,月兒是已經(jīng)開始調(diào)查了,但她并不打算直接去找茹曉棠。如果茹曉棠背地里做了對不住她的事,當(dāng)面質(zhì)詢是絕對不會承認(rèn)的,那樣只會打草驚蛇。
月兒有自己的思路和步驟?;叵氚肽昵?,不,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八個月前了,她出事第二天的晚上,她托茹曉棠去碼頭通知澹臺。茹曉棠走了大概一個鐘頭,再回來身上有松香和石蠟味。
茹曉棠當(dāng)時去了哪里?和什么人在一起?切入點在一個鐘頭這個時間段。一般來說,人在某個空間待夠半小時以上,才有可能將空間里的氣味滲透的那么濃。
由此推論,月兒把茹曉棠離開的那一個鐘頭做了拆分:其中有三十分鐘是茹曉棠和某人或某些人待在一起商議事情的時間;剩余三十分鐘用來路上往返。去時十五分鐘,返回十五分鐘。
而當(dāng)時茹曉棠回來后喘息非常重,不像是坐完黃包車的體力狀態(tài),十有八九是徒步走回來的,既然如此,那個地方距她家一定不遠(yuǎn),如果去的時候也是徒步抵達(dá)的,那么那個地方就是十五分鐘的路程。
這樣梳理一遍,月兒心中有了計較,自己的調(diào)查肯定是一個漫長的過程,而今天,將是她邁出的第一步。
早上出門前,她把劉海用火鉗子燙了燙卷,穿了一身紡綢的西式衣裙,白色小翻領(lǐng)襯衣配齊膝的喇叭裙,腳上踩一雙漆皮玻璃鞋。這種西裝她很少穿,今日純粹為了顯著年紀(jì)大才穿的,不然一個女學(xué)生來回穿梭在弄堂里很快就會被人質(zhì)疑。
茹曉棠原先住的格子間位于一條叫做福興里的石庫門弄堂,搬走后,大概已經(jīng)賃給了新租客,月兒從過街樓的門洞望過去,看到窗臺上一盆用舊洋瓷盆栽種的干蔥。
事情過去這么久了,上面不會有什么線索。月兒沒有上樓,而是由這里為起點,先從左邊沿著弄堂走,經(jīng)過香燭店、裁縫行、還有大大小小的紙煙鋪子,一路向前。
弄堂里的市井氣息撲面而來:對過洋白鐵鋪的榔頭敲得有一搭沒一搭,后弄堂深處偶爾飄來一兩聲胡琴,戲班的女學(xué)生咿咿呀呀地吊嗓子,從那弄口望去,仿佛有兩個十五六歲的茹曉棠和林映月,散學(xué)一起挎了書包走進(jìn)來,又一起挽臂去照相館子拍小照……
可誰曾想到,很多事情都是假的……
月兒一面感傷。一面留意弄堂兩邊的商鋪人家,不覺已經(jīng)走出福興里,向右轉(zhuǎn)入一條橫弄,在徑直走到貝勒路上,時間剛剛用了十五分鐘。
然而這十五分鐘所經(jīng)過的街鋪和人家不像是能存放散發(fā)著劇烈松香和石蠟味的地方。
接下去她再返回茹曉棠舊居格子間樓下,再以此地為起點,朝反方向開始觀察,這邊沿弄兩邊的商鋪不多,但細(xì)長深遠(yuǎn),走了十分鐘才到達(dá)弄口,外面是一條非常洋氣的馬路,除了緊挨福興里弄口有家五金鋪比較市井氣息之外,其余一眼望過去皆是租界里才能看到的洋行店鋪……
她朝前繼續(xù)走,偏生有個小開打扮的男子一眼看到她,就踅過來想搭訕。
月兒連忙背轉(zhuǎn)了身子,她倒不是害怕糾纏,只是不愿給人留下深刻印象,最近她可能常來這里,盡量做到小透明才方便行事。
但那人眼風(fēng)殷殷的,一徑地向她走過來,月兒沒轍,轉(zhuǎn)身進(jìn)了電話亭子里。
看電話的老頭正在打瞌睡,她進(jìn)來后,老頭子含混地說了聲:“一鈿錢打一次,勿有銅錢不得打額?!?p> 她一邊從手袋里摸出一角銅錢,一邊看那油頭粉面的小開,見對方端端張望著不肯走,她索性付了銅角,撥起電話來。
“哪位!”四爺?shù)穆曇舫霈F(xiàn)后,她才意識到電話已經(jīng)打通了。
“怎么是你?”她剛才首鼠兩端,撥電話也是下意識行為,完全沒當(dāng)真。
“什么昏話,打到我這里當(dāng)然是我!喂?怎么不說話?”
月兒一直留意著小開,小開大概以為她是在喊幫手,訕訕離開了,月兒這才回神,道:“沒話,打錯了!”
說著嘭地掛了電話,昨天她囑咐四爺早些回去幫她做手工,四爺偏偏不理會,整整一晚都沒有回去,搞得她今天一心裝著兩件事,怪不踏實。
明天就要交手工了,但今天是禮拜天,她又不能放過這個賦閑可以調(diào)查的機(jī)會,想到此,她走出電話亭子,繼續(xù)朝前走,洋服店、俄餐廳、汽車租賃行……哪哪都不像是有大量松香石蠟的儲藏之地。
駐足尋思片刻,她又返回到電話亭子里,給了看電話老頭一角銅錢,說家里有一堂紅木家具壞了,父母打發(fā)她出來買些石蠟,附近哪里有賣?
老頭子聞言又把銅角塞給她,說:“個點待了恁久,哪見賣石蠟來?勿有!”
月兒無法,只好退出來,心想莫非自己的判斷是錯的?
她不甘心,再次向福興里返回去,經(jīng)過弄口那家五金鋪時,忽然心房跳了一下——五金鋪門口的地磚上有幾滴不甚清晰的松香印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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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兒心跳砰砰,她第一次走過時只顧了抬頭看,沒有發(fā)現(xiàn)這些印子,此時乍見,立刻停住了,細(xì)細(xì)端詳,那印子很舊很模糊,滴上去的時間顯然很久了。
再看五金鋪,關(guān)門大吉,鋪板把門窗擋的嚴(yán)絲合縫,就連門臉上那‘五金’二字也已漆面斑駁。
月兒尋思片刻,向隔壁的巧克力熱飲店走進(jìn)去。
生意清淡,柜臺里的猶太籍老板娘昏昏欲睡,月兒上前要了一杯熱巧克力,然后問隔壁鋪面是否招租,說自己想開一間香粉鋪子。
老板的中國話很流利,說:“應(yīng)該出租,但不知道該跟誰租?沒有房東,也從來沒開過門。閑置一年多了。”
月兒詫異:“一年多沒開過門?”
猶太女人聳聳肩:“沒有,沒有開過門,也沒有見過人。”
月兒聞言,更加確認(rèn)自己找對了地方。
猶太女人說:“你們中國女孩子出來租房子謀生活可不多哦?!?p> 又說對面密勒氏報館的茶房先生是這一帶的包打聽,讓她過去問問,看能不能找到房東。
月兒答應(yīng)著離開了,果真去對面報館找那位茶房先生,打聽到的消息讓她訝異。
原來,這條街上的鋪面多數(shù)都是二房東三房東在招租,而真正的房東可能都不記得自己有這么一塊產(chǎn)業(yè),因為他非常有錢,商業(yè)版圖大部分在南洋,上海雖然也有實業(yè),但都是別人在打理,包括這條街。
主業(yè)在南洋,上海有實業(yè),非常有錢……這些為什么這么熟悉,仿佛是從小聽到大的。
果然,茶房說:“戎敬裁那般富貴,卻也比不了他的三少爺,不曉得幾世修來的福分,繼承了外祖父這么大產(chǎn)業(yè)……”
月兒只覺得腦子要亂了。
這時茶房說:“儂確定想租么?雖然不曉得哪個在管,但吾去打問打問,保管也是能問到的?!?p> 月兒連忙說:“先不用,還沒有考察好,再去周邊瞧瞧好伐?”
說著便道謝往外走,好多線頭在腦子里充斥著,亂成了一鍋粥,戎三少爺、茹曉棠……也許事情不會那么巧,但也不能排除某種可能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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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開始苦思冥想,然而直到回家,也沒有想通。
心事重重間,又不得不兼顧手工的事情,本來就是做手工方面的天才笨蛋,再加上心中有事,一下午毀了好多材料也沒做出一件像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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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爺夜里九點多才回來的。
她連忙請四爺教一教,四爺說:“白天打通電話不等說完話就掛了,態(tài)度那么惡劣,現(xiàn)在倒好意思叫我教你?不教,等著被開除吧?!?p> 說著就進(jìn)了浴室洗漱。
她曉得四爺只是嘴上貧她幾句而已,也不分辯,收拾小尺子小竹片細(xì)麻繩等物事,預(yù)備四爺開工。
哪知四爺不接招,洗漱完出來后,徑直坐到沙發(fā)上切他的雪茄。
“四爺,再不做來不及了,明天就要交的?!?p> “不做,沒心情做!吳媽說你天天在大馬路上跑,真的假的?”
“跑怎么了?越跑越精神,胃口也有了,好多著呢,再說吾是為了通過考核儂又不是不曉得?!?p> “為了考核也不能給人看大腿呀?!?p> “儂只知道胡說八道,見都沒見就平白冤人,跑幾步怎么就露大腿了!”
“我還用見么?穿裙子跑步不就那么回事嗎?露大腿還是好的,強(qiáng)如上面那兩團(tuán)肉,一起一晃,成何體統(tǒng)?”
月兒臉子一紅,“我……我天天裹得嚴(yán)實儂又不是不知道,怎么就能一起一……”
她害臊的說不出口,四爺卻笑著把她拉進(jìn)了懷里。
“是四爺忘了,該打。那四爺看看到底裹得嚴(yán)不嚴(yán)實?!?p> 月兒推開他,“再不做就半夜了呀?!?p> 他又把她收回懷里,撮哄道:“睡一會再做,忙了一整天,累呀?!?p> 月兒還不曉得他的心思嗎?
“做唔得!”
“又為啥做不得?一月來二十九天月信,你是哪吒他二姨么?”
“最近不知怎的,疼得慌……”
“那怎么使得,明天請假別去了,四爺帶你看醫(yī)生。”
“不要緊的,看什么醫(yī)生,平時又不疼?!?p> 月兒忽然發(fā)現(xiàn)著了道,恨道:“儂到底做不做!”
“做,可你不是嫌疼嘛!”
“做手工!”月兒氣得搗他一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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