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偏愛之家的痛，無言訴
暑假晴朗和我一起回大理，我?guī)ヒ娢覌寢尅Ｇ缋适且粋€大方的男孩，我一點都看不出他的緊張與不安。我問他為什么從來不緊張，臉上永遠(yuǎn)有自信、樂觀的笑容，這不科學(xué)?。渴侨丝傆写嗳醯臅r候？晴朗說他就這樣，與生俱來的完滿。我問他哭過嗎？他說在記憶里沒有過。我問他小時候挨揍哭過嗎？他說沒有。我問是不疼嗎？他說忍著！全力忍著！我問為什么，他說男人不能哭?。?p> 我和姐姐都找了外地男朋友，我媽媽心里很失落，她說：“大理三萬平方千米的土地上難道就找不到一個你中意的男子？”我說：“沒有！”我媽媽低下頭說：“那以后就我一個人了？”我說：“沒有啊，以后我們家更熱鬧了！”媽媽說：“你不用騙我，我知道你們不會回來了?！闭f完潸然離開。
晴朗陪我去看我爸爸，我們爬上山坡，找到墓地。我記得幾年前這里還很寬敞，現(xiàn)在卻變得很擁擠。作揖、磕頭之后我坐到爸爸墓碑旁邊，我想離他近一點。
我和晴朗說：“你知道肚子里淤積了血水有多疼嗎？你知道切除重要的器官有多疼嗎？你知道癌細(xì)胞擴(kuò)散，藥石無醫(yī)，有多疼嗎？很疼，很疼……可是我爸爸畏縮在病榻上，一聲呻吟都沒有！”晴朗說：“他不想讓你們擔(dān)心……”我說：“……是我做不到，我肯定會鬼哭狼嚎、呼天搶地、哭爹罵娘……我以為他陪我長大，教我道理，我能陪著他老去，給他養(yǎng)老，陪他下棋，送給他一個外孫……可是現(xiàn)在我能摸到的卻只是一塊墓碑……‘樹欲靜而風(fēng)不止，子欲養(yǎng)而親不待’這是我這一生最大的遺憾！……人生吶！最難以釋懷的事情就是看著美好碎在你面前！”
晴朗蹲下身，幫我拭去臉頰上的眼淚說：“沒事，以后我們加倍對嬢嬢好，不會再讓遺憾擴(kuò)大！”我說：“小時候爸爸喜歡讓我騎在他的脖子上，神叨叨地說他能帶我飛；他還會把我拋向天空，然后跑過去接住我，每一次我都嚇得咯咯地叫，說爸爸不要啊，可是每一次都樂此不?！鼻缋收f：“你和你爸爸感情真好！”我說：“我們一家感情都很好，爸爸、媽媽和姐姐失去他們中的誰我都受不了！你知道嗎？我們從來不會在一起談?wù)摪职?，緬懷過去，因為他是我們的痛……”晴朗說：“我知道，所以我也不敢輕易和你談你爸爸，因為一說起他，你就會哭，你一哭我就很慌……”我歪過頭偎依在晴朗胸前說：“對不起……其實你和我爸爸很像……你知道嗎？你和他一樣溫柔又強(qiáng)大！”
我和晴朗一起做飯，他的廚藝實在太差了，菜都不會切，他切的肉片不能叫肉片，直接是肉丁。除了洗菜、剝蒜、掃地，他在廚房沒有任何技能。一天吃飯完畢我和晴朗在沙發(fā)上看電視，我媽媽也先下了桌來和我們閑聊，后來媽媽去餐廳取他忘在餐桌上的手機(jī)，過去就突然吼起人來。我和晴朗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慌忙過去看情況。朱利竟然和我媽媽吵起來，一個十二歲的小女孩竟然說我媽媽害她，還哭得一個梨花帶雨。
我問我媽媽怎么了，媽媽說：“我什么都不知道啊？走過來就聽到他們倆父女在嘰嘰咕咕說我的壞話?！蔽覇栐趺戳耍瑡寢屨f：“我什么都沒有做??？朱利卻說我冤枉她，罵她?！蔽覌寢審牡昀锘貋淼浆F(xiàn)在沒有和朱利發(fā)生過什么不愉快??？朱利她在搞什么？我問朱利：“我媽媽罵你什么了？”朱利哽咽著說：“她說我亂扔臟衣服，說我不長眼，還命令我馬上把衛(wèi)生間收拾干凈！”說完朱利哭得更委屈了。
這事確實是剛剛才發(fā)生的事情，那時朱利爸爸還沒有回來。而我看見的，聽見的事實卻是這樣的：我媽媽看見朱利又把換掉的臟衣服隨便扔在衛(wèi)生間的角落里，于是告訴她要放在洗衣機(jī)里，否則這樣有礙觀瞻，讓她馬上去收拾。我問朱利：“這不是你應(yīng)該做的嗎？我小時候我媽媽也是這樣教我的！怎么？我媽媽要匍匐在你面前服侍你嗎？”朱利說：“不止今天這些，還有……我忍她好久了，她就是看不慣我，就是想弄死我，不讓我好過！”邊說邊哭，哭得撕心裂肺，說著就要往自己的房間跑。
世間最扯淡的東西就是眼淚，我見過很多眼淚，沒有幾滴感天撼地，多數(shù)是血盆大口，欲壑難填，朱利的眼淚就是如此，讓我很心煩。我一把拉過她，一個巴掌甩在她臉上，我心里想我媽在你家當(dāng)牛做馬不落你一聲好就算了，你還敢吼她，還敢污蔑她，我不弄死你才怪呢！扭扯之中我這一巴掌打偏了，打在了朱利的鼻子上，她的鼻子馬上鮮血直流。
媽媽和朱叔叔看到這一幕都懵了，我媽媽馬上過來把我護(hù)在身后，朱叔叔馬上拉開朱利生怕我再一個巴掌打下去，晴朗立刻帶著朱利去了衛(wèi)生間洗鼻血。朱叔叔狠狠地瞪了瞪我，我媽媽說：“墨葵不是要打她，她只是去拉她，手滑了。”我要說什么，被我媽媽阻止了。我媽媽說：“你自己的女兒你知道，她的鼻子稍微用力就會流鼻血，不能全怪墨葵。”朱叔叔去衛(wèi)生間把塞住一只鼻孔的朱利帶了出來，把她推到我和媽媽面前說：“要斗地主現(xiàn)在斗，斗個夠！我就看著你們斗！這么小的孩子你們也忍心！”我使勁推開我媽，想索性今天放開鬧一場，誰怕誰！我媽使勁把我拉回到她身后，和朱叔叔說：“你不嫌事大是不是？我本來就沒有罵朱利，她明明就冤枉了我，你的公正呢？墨葵今天是因為護(hù)我才失手，你要怎么樣沖我來！”
晴朗走過來悄悄握起了我顫抖的手，他笑了笑說：“一家人怎么還說兩家話呢？教育孩子可不能紅臉喔！”說著他看了看已經(jīng)平靜下來的朱利說：“小妹妹都不怪姐姐，大人的心胸難道還比不過一個孩子？還是大家都想找個理由不想洗碗？沒事，沒事，我和墨葵洗?！闭f完把我拉到了餐桌那邊。
廚房里的水嘩嘩亂響，我的淚水止不住地流。我說：“我是真的想打她，不是手滑！”晴朗說：“我知道?！蔽艺f：“我沒有后悔，我還想做更厲害的事呢！”晴朗說：“那樣不僅解決不了矛盾，反而更麻煩！”這時候媽媽來到了廚房和我說：“墨葵，你不該動手打朱利，輪不到你打，你打了她就不占理了！”我問我媽媽：“這是什么理？”媽媽說：“我能打，你不能打，因為我是長輩，你不是！”我說：“我不僅想打她，我還想往死里揍！”我媽說：“你說的是什么話？以后不管怎么樣，你不能再動手了，碰一下她都不行，該罵該打讓我來！”
朱叔叔把朱利送去了她姑媽家，看來這事還沒完。媽媽不準(zhǔn)我再有態(tài)度，她說這事就這樣過了，他們做什么都不要問。
我對晴朗說：“真是抱歉，讓你遇見了這些不愉快的事情?！鼻缋收f：“沒事，我和你一起面對，以后你只要躲在我身后就行了，我什么都能為你扛?！蔽铱嘈α艘宦曊f：“有些事你是扛不了的！”晴朗說：“那就硬扛！”我說：“可是我怕你心煩！這種事情總是沒完沒了……”晴朗說：“為了你，拼命都行，心煩算什么事？”我說：“大理在其他人看來是美麗的，而卻是我的蛇窟，如果可以我真的不想回來！家是所有人的避風(fēng)港，卻是我的緊箍咒！”晴朗說：“以后有我在，你什么都不要怕……”
我喜歡宅在家里，看電視，玩手機(jī)，看書，練字，做好吃的，可是晴朗受不了了，他不是一個宅男。晴朗無聊，把我的房間翻了一個底朝天，翻出我以前的畫作他驚呆了，愛不釋手翻著一張泛黃的畫冊說：“以前我覺得你只是會隨便畫兩筆，不畫了也不可惜，可是今天了解了你的水平之后，我覺得你擱下畫筆太可惜了！既然加入了書畫協(xié)會你為什么不繼續(xù)畫畫，而是改練毛筆字？那里不是有許多興趣相投的人嗎？”我說：“好些年沒有拿畫筆，不自信了，俗話不是說三天不練手生嘛！何況是三五年！”晴朗說：“可是你很有天賦呀！”我笑了笑說：“是嗎？我沒發(fā)現(xiàn)！高中很多人畫得比我好呢！”晴朗繼續(xù)往后翻著看說：“你可文，可理，可藝術(shù)，真是一個寶藏女孩?。∥乙悄莻€時候遇上你，該多好！”我說：“不會，要是提前幾年遇見我，你會看到一個灰頭土臉毫不起眼的胖子！”
我拿出相冊給晴朗看，高一分班時合照，高二歌詠比賽時的合照，高三的畢業(yè)照，還有和同學(xué)拍的合照，每一張我都是胖胖的樣子。晴朗說：“很好看啊，歪歪的馬尾，圓圓的臉蛋，很可愛啊！”我說：“那個時候我只會被取笑，不會被贊美！”晴朗說：“不是，我真的很喜歡！你很可愛！”我笑了，但我不信。
晴朗翻出棋盤，驚訝地問我：“你還會下棋？”我說：“是的！要來殺一盤嗎？”晴朗說：“我高中才學(xué)的象棋，技術(shù)不好?！蔽艺f：“我比你早一點，但技術(shù)也一般?！鼻缋收f：“圍棋我不會。”我說：“圍棋我也只懂一點點?！鼻缋收f：“那咱們下象棋吧！”我說：“好！”
晴朗問：“你為什么喜歡下棋？女生不太喜歡這些東西?！蔽艺f：“下棋能讓我發(fā)現(xiàn)自己思維的破綻，能培養(yǎng)我的大局觀，還能讓我認(rèn)識自己?！鼻缋收f：“下棋如何認(rèn)識自己？”我跳了一顆馬出去說：“我不善于用馬，我也想象不出六七八九步之后它能給我?guī)硎裁大@喜，所以我想象力一般，空間思維不行，而事實上我的幾何成績真也不突出；我不喜歡培養(yǎng)小卒，它進(jìn)攻速度太慢了，我性子急，眼高手低；我進(jìn)攻，防守漏洞百出，防守進(jìn)攻就很混亂，攻守欠佳，對弈三流的棋手游刃有余，和高手過招不堪一擊，我做不到環(huán)環(huán)相扣，統(tǒng)籌兼顧，沒有大將之才?！鼻缋收f：“哇！我下棋只是娛樂消遣！”
我笑了笑說：“你讓我想明白了一件事情?！鼻缋蕟枺骸笆裁词?？”我說：“一直以來我覺得曹公把迎春和探春的興趣愛好弄錯了。迎春如果喜歡下棋，善于下棋，那一定是一個聰明的女人，聰明的女人不是應(yīng)該像探春那樣嗎？探春的興趣是書法，可卻練出無上的智慧。以前我在想‘琴棋書畫’是為了對應(yīng)‘原應(yīng)嘆息’的順序，違和了也沒辦法。今天聽你一說我到也明白了，下棋或者喜歡下棋，如果只是一種娛樂消遣，那會與不會就沒有什么不同了，反倒諷刺了迎春懦弱無能的個性，一個懦弱的人再怎么聰明都無用。”
我問晴朗：“會下國際象棋嗎？”晴朗說：“不會！”我說：“象棋和國際象棋一起下，對比起來很好玩，兩種文化和思維方式的不同，更能凸顯自己的不足，而且這種不足無法隱藏。我不知道別人對比起來是什么感覺，反正我是懷疑、不悅、又相見恨晚，糾結(jié)與驚喜無以名狀。”晴朗問：“懷疑、不悅、相見恨晚怎么理解？”我說：“當(dāng)規(guī)則改變了，而你的思維還沒有變，經(jīng)驗一無是處，反倒成了束縛，懷疑就開始了；當(dāng)你發(fā)現(xiàn)，換了一個玩法自己就成了菜鳥，能高興嗎？否定自己是痛苦的！當(dāng)你的短處赤裸裸被表現(xiàn)出來的時候，你會有點懵，不想接受。”晴朗問：“那相見恨晚呢？”我說：“以前你只能從平面上看問題，現(xiàn)在你可以三百六十度旋轉(zhuǎn)了，不高興嗎？路下有路，路上生路，路非路；一個要線，一個要格，格是線，線也是格；不驚喜嗎？”
晴朗看著我說：“哇，你內(nèi)心世界太豐富了！你會孤獨嗎？”我問晴朗：“抬頭你看見了什么？”晴朗說：“天花板，吊頂！”我笑了笑說：“人的一生啊，無法擺脫孤獨，只能與孤獨和解，孤獨是生命的屬性。我會孤獨，但我從不寂寞?！鼻缋蕟枺骸澳闾ь^看見了什么？”我說：“我看見了，陽光、餐桌和心上人！”晴朗說：“沒有??？”我說：“所以啊，一樣的東西，不一樣的感受；一樣的環(huán)境，不一樣的心情；一樣的素材，不一樣的故事。你看過《百年孤獨》嗎？孤獨與生命同在，善良，殘暴；溫柔，冷漠；聰慧，愚笨；純潔、齷齪；美輪美奐，斷井頹垣；陽阿薤露，下里巴人，都只是生命存在的一角，全湊在一起就不知道成個什么了，很荒誕，所有的所有最后會像龍卷風(fēng)卷走了馬孔多一樣，無影無蹤！”晴朗想了想說：“嗯……為什么是陽光、餐桌和心上人？而不是別的東西？”我說：“因為這三樣?xùn)|西是生命的養(yǎng)料??！”晴朗說：“心上人？”我解釋說：“是心上的人，有很多，不止家人，也不止愛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