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日,艷陽高照,夏蟬鳴。
幾小兒在院里嬉戲,說是嬉戲,倒不如說是“玩弄”,他們正臉帶笑容地向一處丟扔石子,玩得不亦樂乎。
帶頭的是一個身材高壯,臉如盆,整體看上去厚重敦實的少年,而石子落向的地方則有一個顫抖蜷縮著的瘦弱的身影。
“好了,都停下,我有話問他?!?p> 少年肥手一揮,眾人停下手中動作,但石子任捏在掌心,大有隨時聽侯調(diào)遣的意思,若號令再出,向瘦弱身影投擲石子的行為將繼續(xù)。
那瘦弱身影沒有抬頭,也不見其他動作,只是石子不再加身,蹲在地上的身子也不再顫抖罷了。
少年從旁撿了根樹枝,用樹梢戳了戳,自鳴得意道:“讓你抓的蛐蛐抓到了沒?!”
說罷還特意向身后瞥了幾眼,以顯示自己的“能力”。
這已經(jīng)不是少年第一次這么“嬉戲”了,自家中布告一出,眼前的“少爺”就徹底淪為庶子旁支,就連長房最親一脈也對他不再過問。
也正因如此,有一次,少年欺負(fù)完他后,得到了一幫親族孩童“仰慕”,這使他愈發(fā)立刻變本加厲。
“我今日功課還沒完成,沒空給你抓。”他強(qiáng)忍著身上的疼痛,用顫抖的聲線回答。
可少年似乎不肯放過,揚起手中枯枝,上去就是一抽,“沒空?!周安,你就是個野種,你的功課有我的蛐蛐重要?”
呵斥完便又是兩鞭,力道之大,鞭下見血。
身后的跟班仿佛被少年猙獰的面孔嚇到,掌中的石子滑落一地。紛紛露出不忍之色,膽小的更是別過頭,用手捂住了耳朵,不敢再看。
一孩童實在看不過眼,壯膽拉勸道,“算了,頌哥兒,再打就要出事了,不就是蛐蛐嘛,我那還有兩只?!?p> 周頌這才丟掉手中的木枝,臉上還一副委屈,指著周安對身后人說,“行吧行吧,這小子一天不打就不聽話?!迸R走前還撂下狠話,“我告訴你,周安!明天我要看見我——的——蛐蛐。”
“我的”二字咬地極重,威脅之意盡顯,只覺周安讓自己在跟班面前丟盡臉面,憤憤難平。
這就是周安的日常。
他顫巍巍地直起身來,雙目靜靜地審視著地上帶血的木枝。雖然剛才它抽在自己身上,但他并不覺得痛。
他只是恨透了百越鼎鼎大名的修行世家——周家。
周母是周家長女,因與外人私奔,未婚先孕,后返家誕下男嬰。家中本有周母祖父護(hù)持,母子兩頭些年也算安生。
可在周安十歲那年,周公逝世。嫡系一脈中間斷了一層,由僅剩的嫡長孫,也就是常年駐守邊外的大將軍,周安的親舅擔(dān)任家主。他上任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給周母判刑,實施家法——禁閉寒月洞,每日受陰風(fēng)剔骨之刑。
周母不愿帶年僅十歲的兒子四處漂泊,甘愿認(rèn)罰,寒月洞一待便是五年。
而周安被旁支欺負(fù)也正是從那時開始,為了不讓母親擔(dān)憂,他不敢聲張,只能默默承受。
這一切都是為了一年后。
周家大比
——競“長子”之位。
這是家主上任后的第二“壯舉”。
凡周家人,都可參加競選,得長子之位者,即得周家傾力栽培,是為下任家主人選計。
“只要自己能坐上周家長子的位置,那么母親就可以免去刑法!明天就是傳授心法的日子,母親,你再等我一年,就一年!”周安心里暗自發(fā)狠,心想無論如何都要爭上一爭。
為什么說“發(fā)狠”,修行之道,一講根骨,二講悟性,三則是夯實的肉身基礎(chǔ)!
十二歲捶打肉身,十五歲修心法。
周安在修行的這條路上早就慢人一步,所以他修行需要拼命,用一年趕超別人四年!
除天之驕子者,天方夜譚。
拖著疼痛的身軀,領(lǐng)完這個月的月錢,百十來文,將將夠他自己一人飽腹。但他每日省吃儉用,總能勻出二十文來給寒月洞的母親帶點甜糕。
推門進(jìn)屋,嘎吱作響,屋內(nèi)一桌一床再無其他。
麻溜地就著水啃了兩口饅頭,他心想,明天還要趕早去春熙樓排隊買桂花糕,母親每月也只有這點甜了,可不能耽誤。
想著便沉沉睡去。
翌日清晨,天邊魚白微露,春熙樓早已開門迎客。
春熙樓是百越有名的食府,由以糕點茗香聞名,一小方塊桂花糕就要二十文,尋常人家可吃不起。
等輪到周安的時候,天已大亮,桂花糕恰巧剩一塊。
“老樣子?”
“嗯,一塊?!?p> “今日比往常要遲來些啊。”
周安沒有作答,小心翼翼從袖袋中點出二十文,剛要買下桂花糕,一旁卻傳來了熟悉的聲音。
“喲,這不是周安嘛,我的蛐蛐不去抓,反倒是有閑工夫來這春熙樓買糕點了?!”
來人竟是周頌,他平日里從未這么早出門,今日卻不趕巧碰上。
周安不愿與其多言語,趕忙應(yīng)下,轉(zhuǎn)頭正待給錢的時候,周頌卻一把抓過周安手里的錢,戲謔地掂量起來。
“嘖嘖嘖,二十文呢。”
周安極力壓制心中怒火,伸出手干直地說道:“還我?!?p> 可周頌并無動作,依舊玩弄著二十文錢幣,“我的蛐蛐呢?”
屈辱之意油然而生,但一想到一月僅能見母親一次。周安便又摁下情緒,服軟道:“你還我,我見過我母親后就去給你抓?!?p> “你母親?周家敗類,一個不守婦道的女人怎么能有我的蛐蛐重要,我要你現(xiàn)在就去抓。”
周頌毫不退讓,腫脹的臉上只留三條細(xì)線,除了雙眼,還有一條是微翹地嘴巴。他要讓周安知道,讓他在自己的跟班面前丟面是一件多么嚴(yán)重的事。
食客店家竊竊私語,雖然周家長女之事早被大眾知曉,但聽聲,兩小輩竟都來自周家,這種八卦聽來倒是趣事。
若是放在其他時候,周安咬咬牙也就忍了,可周頌卻在大庭廣眾之下,惡語中傷自己的母親,周安只覺狂怒沖上天庭,血紅霎那灌滿雙瞳。
“我再給你一次機(jī)會,還我?!?p> 平靜的語氣和猩紅的眼睛讓周頌一驚,心生畏懼,可轉(zhuǎn)瞬騰起怒火。
心想,平日里怎么被自己捉弄都不還嘴的瘦猴,現(xiàn)下竟然敢當(dāng)眾一而再再而三的違逆自己,還有那冒兇光的眼神,以前的軟弱害怕呢?
心念于此,周頌做出了一個令他自己都沒想到的幼稚行為。他一把將周安的二十文銅錢丟給店家,抓起僅剩的一塊桂花糕,對著周安一番耀武揚威后塞進(jìn)了嘴里,咽下。
眼里露著,你能耐我何?
周安出奇平靜,轉(zhuǎn)身向角落走去,待走到一衣著邋遢,面容渾濁看不清五官的食客面前。身子微躬,行了一禮,指著靠在桌邊的鐵劍,問道。
“閣下可否借銹劍一用?”
食客眼皮未抬,灌了口酒嘟囔道:“這劍生了銹,不甚珍貴,想要便送你。”
周安又行一禮,道了聲“多謝”。隨即在桌上放下身上僅有的八十文,單手摸上劍柄。
手掌拂過劍身,目之所視,無一處安好,審視銹劍如審視自己。
見周安提劍走來,周頌心里沒由來一陣惡寒,看著他猩紅如妖的雙目,口里下意識喊出“妖怪”來。
可他也不是吃素,自十二歲起,他便主吃肉食,一身氣力鮮有人敵,哪怕對方拿著利器,他也不懼,何況還是一把生了銹的鐵劍。
周頌揚起拳頭,決定先下手為強(qiáng)。
“周式長拳!”
肉球般的拳頭竟帶起風(fēng)來,加之高大的身材,威勢又添了兩分。連一旁的食客都嘖嘖稱奇,暗嘆周家不愧是百越大家。
周安忽地停在原地,不躲不避,雙目死死盯著周頌越來越近的拳頭。
他身材瘦弱,銹劍又出奇得墜手,憑全身力氣也只夠出一劍。一劍之后,恐怕再不能還手,是以五年來第一次還擊,他只能成功不能失敗。
拳頭落下,砸在周安臉上,可他手中的劍也因周頌揮拳的空隙,劃過了他的頸脖。
但見周安噴血倒地,而周頌卻愣在原地,沒有進(jìn)攻。
周頌只感脖子一熱,褲襠一涼。
抬手摸了摸火辣的脖子,上面竟是血!
周頌內(nèi)心狂罵瘋子,他周安剛才當(dāng)真是想殺了自己!
又見周安艱難爬起,神色依舊,拖劍而來,周頌心中再難掩對其的驚懼,豆大淚珠滾下,不顧襠下濕噠噠,奪門而逃,大呼。
“娘!救命啊,這里有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