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肜夜里還睡在自己家。
進入夢鄉(xiāng)，來到蠟像館里。他鉆進自己的鏡子里，還是蛋殼的屋子。
盤腿坐下，心里估摸著金昌心思，看能否進入他的夢境。結(jié)果神游混沌之中，又看見一片長草的黑土地。
看來猜不著金昌的心思。
一踏上土地，那種松軟的感覺，就忍不住變出一把鋤頭來鋤草。
鋤著，鋤著，他心想：“我不停的鋤草，這難道不是一種禁錮么？”
鋤頭下忽然鋤到一個東西。
他撥開土一看，是一條樹根。把樹根用鋤頭斬斷了，還是鮮活的，沒有干枯。奇怪的是樹根空心了，里面有個孔。
他蹲下來，摸著樹根說：“怪了，這是什么樹呀？”四下張望，只見遠處霧蒙蒙的，說道：“這里也沒有樹，那樹根是從哪來的呢？我要是沿著樹根挖，能否找到樹？”
他就沿著樹根挖，似乎找到一個人生目標(biāo)，揮舞著鋤頭越挖越快，然后越挖越遠，唯有那樹根還是那般粗細?；煦绺巳?，能看到的地方也變得越來越寬廣。
他挖了足有百丈遠，遇到一個石壁。
楊肜見樹根鉆到石壁里，這要把石壁破開才能繼續(xù)沿著樹根挖。他抬頭看石壁有多高，然而五丈之內(nèi)根本見不著頂。再往上去，又是混沌的霧氣。往兩邊看也是同樣的，不見邊緣。
他繞著石壁走，走了四五十丈遠也不見拐個彎，離那個樹根越來越遠。他停下腳步，自言自語的說：“這難道是個石頭山？我又不是穿山甲，總不能學(xué)愚公移山吧？”
愚公移山雖然有毅力，但是老天爺并沒有讓愚公“愚”下去，而是把山給搬走了。
楊肜用手觸摸石壁，心念一動，想把它變作虛無，結(jié)果沒有變化。又想把它變作土，土總比石頭好挖一點，結(jié)果沒有變，還是石頭。
他心想：“面壁十年圖破壁，我沒那么多時間呀。我破不了壁，樹根可以破壁呀，樹根不是空心了么？”
他想到這里趕緊往回跑，找到樹根，一鋤頭將其斬斷，見樹根的里面還是空心的。
他心念一動，把自己變作一只螢火蟲，鉆進樹根里。
借著尾巴上的亮光，他沿著樹根一直往前飛。
也不知道飛了多久，往上拐過一個彎，豁然開朗。從一個地洞里鉆出來，楊肜看見斗大的月亮。
他又變回原形，站在地上，見月光之下一棵梧桐，樹上有一只紅色的鳥。樹下有個木架子，掛著一排磬。地上是沙土，不遠處有一條河，波光粼粼。河面太寬，對岸影影綽綽的看不清楚。
楊肜看著那只紅色的鳥，算是找到正主了。他跑到樹下，仰頭對那紅色的鳥說：“嗨，請問你叫什么？”
那鳥開口說：“啾啾?！?p> 楊肜說：“你會說人話么？”
那鳥說：“會呀?！?p> 楊肜說：“那你叫什么？”
那鳥說：“啾啾?！?p> 楊肜心想：“這鳥有毛病，我問它叫什么，它啾啾叫?！?p> 他說：“我是說你的名字叫什么？”
那鳥說：“我的名字就叫啾啾?！?p> 楊肜說：“哦，明白了。那這是什么地方，古怪得很？”
啾啾說：“這里是真虛之境，你又是誰，怎么進來的？”
楊肜自報姓名，又把自己是如何進來的一五一十道來。簡單來說就是他在夢境里打坐的時候，神思來到一處長草黑土地，閑極無聊便鋤草，發(fā)現(xiàn)樹根，然后找到一個石頭山，又從樹根里鉆進來。
啾啾說：“原來如此，看來你我真是有緣呀。此地是我神識造設(shè)的幻境，因千百年來一直受到壓制，所以藏在這石頭里自成一統(tǒng)?！?p> 楊肜說：“被誰壓制？”
啾啾說：“太江?！?p> 楊肜心想：“阿昌說太江原本是中原霸主，當(dāng)時滅掉了一些不臣服的部落，這就包含了以朱鳥或者說丹鳥為圖騰的氏族……不知道是否當(dāng)真？”
楊肜對啾啾說：“能否告訴我原委？”
啾啾說：“太江為有熊氏共主，母族為蒼犬氏，因其國富兵強，主中原之地，所以又稱帝江。但即便如此，其仍不滿足，常興兵戈，東征西討。我本是巫祝，君上叫作白，為丹鳥氏之主，我等世居窮桑。當(dāng)時太江興兵攻打有虞氏，有虞氏求救于我。有虞氏在窮桑之西，所謂唇亡齒寒。所以君上只得引兵救援，天幸與有虞氏合力擊退太江的兵馬。誰知次年秋，太江再度興兵，轉(zhuǎn)而攻打我國，又以一部佯攻有虞氏。君上求救于有虞氏、玄鳥氏，但有虞氏為圖自保而不救，玄鳥氏雖派了救兵，卻被太江擊敗。最終我國被攻破，自君主以下五千人成為俘虜。后來，君上與我皆被太江烹殺，且神識被禁錮于此?！?p> 楊肜聽了，說道：“原來有深仇大恨。那有虞氏當(dāng)時見死不救，未免不義?！?p> 啾啾說：“有虞氏確實不義，其先是向太江稱臣，隱藏實力，后來趁太江西征羌方之時，偷襲其國。太江失國，逃往巴山?！?p> 楊肜說：“你怎么知道后來的事？”
啾啾說：“因為太江身前血祭混沌鼎，自將神識禁錮，因此我又與他見面了，自然知道后來的事情。”
楊肜說：“他為什么要將自己禁錮呢？”
啾啾說：“以待來生?！?p> 楊肜說：“你是說他想復(fù)生？”
啾啾說：“不錯。”
楊肜說：“人怎么能夠死而復(fù)生呢？”
啾啾說：“尋常之人當(dāng)然不能夠復(fù)生，除非他神識尚存，且找到浮生木，才能還陽?！?p> 楊肜說：“浮生木？”
啾啾說：“浮生木在神虛之中，我也只是耳聞。從何而來呢？金天氏之時，匯聚天下巫祝，以求長生不死之術(shù)。又鑄有一鼎，用于獻祭鬼神。不知耗費多少魚油，更有許多巫祝以身獻祭，終于在神虛之中長出浮生木。傳言當(dāng)時獻祭的巫祝死后，神識結(jié)成浮生木的根，且托夢給棄。只要食浮生木之葉，飲根下之泉，再借一獻祭者的肉體就能死而復(fù)生。”
楊肜聽得目瞪口呆，說道：“如果真有浮生木，那么金天氏豈非長生不死，怎么不見載于史冊呢？”
啾啾說：“金天氏并沒有死而復(fù)生，反而犯了眾怒。因為求長生不死本就有違天道，而且還逼死了眾多巫祝，因此當(dāng)時的金天氏之主被罷黜，連同他身邊攛掇此事的大巫一同被流放逐羌方，被稱為棄。金天氏自棄之后，德業(yè)日衰，不再能號令天下。至于浮生木，誰也沒有見過，因為它在神虛之中，見過的人都是死人。”
楊肜說：“既然如此，太江又怎么找得到浮生木呢？”
啾啾說：“還得從棄說起，他雖然被流放，但還是有族人跟隨，且?guī)е莻€鼎。后來他在羌方建立一個邦國，叫作蟬。棄死之后，并沒有復(fù)生，傳言是因為他愧疚，不愿復(fù)生。也有傳言說他復(fù)生了，且活了兩百歲，一次外出射獵，又死于林中毒刺。而在窮桑之地，金天氏早已瓦解，族眾分為八支。其中一支鳳鳥氏往西征伐有虞氏，吞滅其國，鳩占鵲巢。其君主自稱虞舜，成為新的有虞氏。有虞氏的一支逃往蟬國，同樣鳩占鵲巢，君主自稱虞蟬。棄所傳之鼎，就歸虞蟬所有。太江東征有虞氏之時，蟬國曾出兵相助，當(dāng)然是為報往日的一箭之仇。但數(shù)年之后，蟬國就被羌方所滅，鼎也不知所蹤。蟬國的子民投奔太江，其中也包括巫祝，所以太江是知道那個鼎的。太江西征羌方，有一個目的也是為了尋找那個鼎?！?p> 楊肜說：“難怪太江稱那個鼎為虞蟬，還說鼎有三足，紋飾為虎，生有雙翅?！?p> 古鼎不會刻意取名字，有名字的鼎都是后人取的。比如后母戊鼎，因為器腹部內(nèi)壁鑄銘“后母戊“三個字，所以得名。又如毛公鼎，因作器者為毛公而得名。
虞蟬鼎只是太江如此稱呼，不然的話，如何分辨呢？
啾啾搖了搖頭說：“據(jù)我所知那個鼎上的紋飾只有玄鳥、太陽紋，如果真有虎，那就是虞蟬添上去的?！?p> 楊肜心想：“虞蟬在鼎上添紋飾，就好比‘十全老人’在名畫蓋個章，表明這東西是我的。如果鼎上只有玄鳥、太陽紋，那更難找，因為后世的鼎多用這種紋飾?！?p> 他說：“只要找到那個鼎就能在神虛之中找到浮生木？”
啾啾說：“我看未必，因為蟬國傳了十余代君主，但傳言中只有棄得以復(fù)生，那么其他君主未能復(fù)生，是什么緣故呢？所以在我看來，光有鼎是不夠的，還得有進入神虛的力量。”
楊肜說：“但是金昌說只要找到鼎就可以得到力量。”
啾啾說：“誰是金昌？”
楊肜心想：“這巫祝為什么把自己的神識分作幾份呢？不懂?！闭f道：“金昌是我朋友，他在夢里也見到了一只丹鳥，叫作朱。還有我之前也見過一只丹鳥，叫作丹，這是怎么回事？”
啾啾說：“因為這不是一個人的神識，但都化作圖騰。太江讓我等聽命于他，我不從，又非他對手，所以隱居于此?！?p> 楊肜心想：“為什么和金昌所說的不同？”
他問：“但是我的朋友從朱哪里得知，找到鼎就可以獲得力量?！?p> 啾啾說：“能否獲得力量，我并不清楚，耳聽為虛，眼見為實。何況那個鼎即便附有神識的力量，只怕早被人取走了。”
楊肜心想：“鼎就是一容器，原來可以容納神識的力量?！闭f道：“那我的力量究竟是混沌鼎給的，還是太江給的？”
啾啾說：“太江，鼎本身無法給予你力量。是你血祭之后，神識附于鼎上，被太江發(fā)現(xiàn)。他所能給你的力量，原本也不是他自己的，而是獻祭者的?！?p> 楊肜想起夢中的情景，太江主持祭祀儀式，一眾族人或者臣服者以血祭鼎。除此以外，啾啾、丹、朱等人的神識能夠不為太江所用，想必是他們有余力逃脫太江的掌控。
楊肜說：“你躲在這里終究不是辦法，難道沒想過對付太江么？”
啾啾說：“談何容易？”
楊肜說：“我們可以合作呀。”
啾啾說：“你？”
楊肜說：“聚沙成塔嘛，多一個人多一份力量。”
他話音剛落，只見啾啾翅膀一揮，切斷一片樹葉的葉柄，說道：“你接住這樹葉?！?p> 楊肜看樹葉飄落，用手去接。樹葉剛上手，他卻站不穩(wěn)，立即往前撲倒，手被樹葉壓在地上，動彈不得。
啾啾說：“果然是一粒沙?！?p> 楊肜用兩只手使勁抬起樹葉，手背只能離地一寸，他皺起眉頭說：“這樹葉怎么會這般沉重？”
啾啾說：“不是樹葉重，而是你力量小。如果你撿不起一片樹葉，就不要說什么對付太江的話。”
楊肜心想：“不是樹葉重，而是我力量小？這樹葉就像是一塊大石頭，與之相比，我就像一只小小螢火蟲。火……如果真是樹葉，那我燒了它?！?p> 心念一動，手板里冒出火焰，那樹葉被火一燒，化作灰燼，楊肜灑落手上灰，站了起來。
啾啾一看，說道：“你是個聰明人。”
楊肜心想：“不聰明，能找到你么？”說道：“怎么樣，咱們可以合作吧？”
啾啾搖了搖頭說：“不行，我們的力量還是太小，唯有蟄伏?！?p> 楊肜說：“那得蟄伏到什么時候？只怕時不我待?！毙南耄骸拔乙撬涝谔掷铮蔷陀肋h蟄伏了。”
啾啾說：“你也可以修煉一下自我。”
楊肜說：“怎么修煉？”
啾啾說：“我可以教你如何使用力量。”
楊肜說：“謝謝，那我拜你為師?！闭f著就要跪下去。
啾啾說：“不必，你一個活人用不著拜一只鬼魂為師。那日你要是不幸亡故了，還能與我重逢，我倒是愿意收你為徒?！?p> 楊肜心想：“你看上去也不像是烏鴉，怎么長了個烏鴉嘴？我死了之后，一了百了，還拜什么師呀？”
他說：“那咱們還是言歸正傳，你教我使用力量?！?p> 啾啾說：“你先看我怎么使用力量，瞧好了!”
一揮翅膀，翎羽切斷一片樹葉。趁它飄落的時候，翅膀一拍，樹葉乘風(fēng)而走，飛過河面，消失在對岸。
啾啾對楊肜說：“看到了吧，你撿不起的樹葉，風(fēng)卻能夠送很遠，所以不要拘泥于蠻力?！?p> 楊肜心想：“我也能使出風(fēng)來?！背瘶渖鲜忠粨]，憑空刮出風(fēng)來，那些樹葉被吹動，但沒有一片被吹落。
他對啾啾說：“我使的風(fēng)不大，遠不如你，還有姚濯?！?p> 啾啾說：“誰是姚濯？”
楊肜說：“呃，我的另一位朋友。他能使出風(fēng)可以將樹連根拔起，把我給刮跑啰?！?p> 啾啾說：“哦，他有這等本事，他也是巫祝不成？”
楊肜說：“他不是巫祝，只是一個工薪族。”
啾啾說：“工薪族？族里有多少人，幾座城？”
楊肜心想：“工薪族可不是一個部落?！闭f道：“工薪族就是給人做事的，做事就能拿錢，有錢就能養(yǎng)家糊口。”
啾啾說：“哦，就是奴隸？”
楊肜說：“不是奴隸?！?p> 啾啾說：“那是平民？”
楊肜說：“對，平民百姓?！?p> 啾啾說：“下次，你可以帶他來見我。”
楊肜說：“好的，你還是教我怎么刮這么有勁的風(fēng)吧。”
啾啾說：“這我可做不到，因為你原本就沒有這么大的力量。所以你只能取巧，使用巧勁。除了風(fēng)和火，你還會什么呢？”
楊肜說：“我會變出水來，然后再變成冰。你看!”楊肜一跺腳，地上多了一攤水，然后水又結(jié)成冰，冰面上忽的刺出冰錐。
啾啾歪著頭看了看冰錐，然后說道：“你還有什么本領(lǐng)？”
楊肜說：“我能造出迷宮來，算不算？”
啾啾說：“算，還有其他本領(lǐng)么？”
楊肜說：“我會變化，變成螢火蟲、烏鴉之類的?！?p> 啾啾搖了搖頭，說道：“這不算什么?！?p> 楊肜心想：“那我還有屁的本領(lǐng)呀?！笨戳丝礃湎碌捻?，又說：“會吹嗩吶算不算？”
啾啾說：“什么是嗩吶？”
楊肜說：“你看啊?！睉{空變出一把嗩吶來，對著嘴巴吹得嗚嗚的。此處不知為何聲音會被放得很大，就像在山洞里一樣，有回音，楊肜自己都覺得耳朵難受。
只見那棵梧桐樹在瑟瑟發(fā)抖，臉河水也泛起波瀾，啾啾拍著翅膀飛起來，尖叫著：“別吹了，別吹了!”
楊肜停下來，望著啾啾。
啾啾落在地上，收起翅膀。
楊肜問道：“我是不是吹得不夠好？還得多練練?！?p> 啾啾說：“你吹得實在是太妙了，我差點魂飛魄散!”
楊肜心想：“夸張了啊，我吹得再難聽，也不會把人的魂嚇沒了。誒，它也不是人?！?p> 他說：“對不起啊，要不我換一個，打鼓給你聽行不行？”
啾啾說：“行，我想再見識一下?！?p> 楊肜把嗩吶變沒了，又變出一張鼓來，以背帶套在脖子和腰上。
剛要敲，啾啾說：“慢著，我先準(zhǔn)備一下?！闭f著用爪子在地上刨土。
楊肜說：“你這是干嘛？”
啾啾說：“待會我受不了就把腦袋插土里，你呢則停下來。”
楊肜說：“哦?！薄鞍畎畎睢钡拇蚱鸸膩?。
起先還比較慢，但難以盡興。楊肜加快節(jié)奏，兩只手在鼓面上翻花似的拍。回聲疊加之下，聲音愈大，楊肜覺得不動動腳就不舒服。他搖擺身子，踏著舞步，就像是在跳恰恰。
只見樹又顫抖起來，樹葉嗖嗖作響，連那月亮都變得彎曲，似照了哈哈鏡。
啾啾終于受不了了，一頭插進土里。
楊肜一看，趕緊停下來。
鼓聲雖停了，但兩片樹葉飄落下來。
啾啾從土里拔出腦袋。
楊肜對它說：“你看，樹葉都被我震落了?！?p> 啾啾說：“不錯不錯，你能夠利用虛幻影響虛幻，這也正應(yīng)了一個巧字?！?p> 楊肜心想：“我不過是湊巧達到這樣的效果，談不上利用虛幻。”說道：“不敢當(dāng)，‘虛幻’二字于我而言還是懵懵懂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