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先生,請?!蹦莻€穿著黃皮衣身材矮小的日本軍官向他面前遞上一碗茶。
“許多話開門見山的好。我來這也不是喝茶?!睆垎⑸綄⒉柰崎_。
“哦,你們中國有句古話叫磨刀不負砍柴功,張先生,你是陳統領的手下,你比我清楚這意味著什么?!?p> “推/翻/陳忠以后,礦山那邊由我掌管,商業(yè)鐵路還是你們的?!睆垎⑸揭恢皇址鲋雷印!爸徊贿^,我需要霍家的那座山?!?p> “張先生,關于那座礦山我想我做不了主,是白沙井的霍家掌握?!?p> “松木一郎先生,我想你這句話十分不對,我有幸來到了那邊探查,發(fā)現滿山遍野都是你們的士兵,霍家已經沒有能力掌管那座山了。那山下的東西你們還在挖,很久以前你們組織過一支探索隊下去,似乎從中拿到了什么,我不知道你們的那東西究竟是什么…”張啟山饒有興趣的看著松木一郎。
“嗯哼?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是他的秘書官,有些重要的文件需要我經手?!?p> 松木一郎表情凝重,對于日/方來說,陳忠確實是一個很好的棋子,但是張啟山帶來的價值明顯高于了他。
所謂談判,需將自己置于談判者的同等位置,才有資格發(fā)言。張啟山自然懂這個道理。
“在你實行過程中,我不會加以干涉,陳忠我也不會支援?!?p> “合作愉快?!?p> “愉快。”張啟山將握著桌子的左手給移開,緩緩與這個日本軍官握了握手。
張啟山進去了吉普,張副官發(fā)車。
“談的怎么樣了?”張副官問。
“日本人同意在我們實行/政/變/期間他不會帶頭反戈,提的條件可有可無吧,他們比我們都清楚我們的商業(yè)發(fā)展情況,和鐵路運輸,”他看了一眼被桌子的棱角擱紅的左掌?!拔也粫退麄兤綌傔@份土地,他們本來就沒資格?!?p> 街道兩邊路面的樹葉已經掉完了,代替而來的是雪,渲染了每一處的蕭條。那些矮小的日本兵在這黑色的洋房里,又守著他們那蕞爾之地。
松木一郎看向漸漸遠去的吉普,心里隱約有些不安。張啟山會聽他們的話嗎?但如果他知道張啟山的父親是如何被他們日本人用機槍打死的話,以及成千上萬的無辜民眾被他們的軍隊用殘忍的方法死于非命的話,他此時的判斷正確無誤。
關于方案他已經想的足夠明確了,在剛來到長沙的時候,他還沒有真正未來的藍圖,也無法構想這藍圖到底是什么樣子。現在已經有足夠能力將想法變成現實。
雨聲淙淙,夜色似水。張副官開始與陳忠的親兵交火。張啟山領著一隊人殺進門口,看見一個便扣動扳機,一個時辰不到樓道里全是死尸。他此時無需敲門,無需任何禮節(jié),叫人將門撞開。張啟山就看見陳忠正想拿佩戴帶里的手槍?!罢匦?,如果你夠聰明的話我勸你別拿槍,否則我的人會把你打成篩子?!?p> 陳忠看著門口伸出來的好幾把槍口朝著自己,便放棄了這個舉動。
“綁了他。”
“你這是謀反?!要殺頭的?!誰允許你這么做的?張啟山?日本人嗎?”
“哼,日本人還不配指使我我做這些?!?p> “那你這是為了什么?”
“國家?!?p> 陳忠覺得這樣的人無法理喻,但凡這個人要錢要權或是其他的物質上的東西,他都不會奇怪,國家?笑話!他自己也曾是那種有志青年,在這個國家變得腐敗無能之前,直至后面直至發(fā)現自己所做的諸多努力都毫無作用,他最終成為不想成為的那種人。他認為這不是/統/治,而是體現自己的仁慈。他想保持這種仁慈,直到最后張啟山告訴他不是?,F在有人告訴他,將自己消滅就能獲得和平一樣愚蠢至極。
“你當真認為把我這樣的人/消/滅掉,就能取得和平吧,就能亙古永存吧,你告訴我國家亂成這樣是誰的責任?!”
“這不是你考慮的事情。”
張啟山始終平靜?!拔倚枰?,我成為你,但我不想只坐著,更不想只成為你?!?p> 陳忠知道自己走到了盡頭,平靜的笑了起來:“沒關系,我們都一樣的?!睆報K山看張啟山眼神,理解了他的意思,同一個親兵將陳忠?guī)Я顺鋈ァ?p> 張啟山聽見了嘩嘩雨聲中一聲沉悶的槍響。這一聲槍響送走了長沙原有的主人。
“佛爺,你…過來?!睆埜惫亠@然愣了一下。張啟山看過去,一個身著粉藍色旗袍的女人流著眼淚望向自己,在她身后是個孩子。
“夫人,孩子幾歲了?”
女人沒有回答,也不敢回答。張啟山邁開身子,盡可能的忘記剛才看到的這一對母子倆,他們確實是無辜的,但是覆巢之下,豈有安卵?
老人一路跑回來,眾人把他圍了起來?!吧侔嘀鞑缓昧藝啠蛲肀冄?!自己人打自己人,哎喲喂那個外面地皮上,血一遍哦!”老人說話絮絮叨叨,他耐著性子探問?!懊宄裁词铝藳]?”
“路上有人在說,但人不多,大家一出門就躲回家里頭去了,早市都沒得開!”
繞了半天正題沒提到丁點,所有人急的忙催。
“那到底什么事呀?”
“聽說是昨兒個趁夜一伙沒見過的生人鬧進了統領家,那伙人各個兇狠,武器是實心的家伙,他們手快,下雨聲又大,淹得外頭人都不知道究竟,今早起來長沙算是易主了,原先守城的官兵幾乎死絕了,換上一批新人?!?p> “領頭的是誰?”
他問,答案在心口狂跳。
“名兒挺熟的我倒忘了,好像叫那什么山來著……”
“張啟山。”
『咚』的一聲石頭落下來,二月紅知道他不是個窩居的人,也沒料到對方是要辦這么大的事,他推開人衣服都來不及換就要往外邁。
“哎,少班主!”
所有人嘰嘰喳喳的又把他圍起來。
“千萬別出去!”
“這外頭現在一定亂的吆!”
“您這一走大家還不全慌了?”
聽得不耐煩正打算相應不理,一只手拉住他的衣衫下擺,死命著不放。
“丫頭?”
這倒新鮮,平日懦懦擠不出多少話的小姑娘用一種果決的眼神看他。
“二爺,現在出不得門。”
他沒想到她會這樣說,那種什么都知道的神氣。
“丫頭沒讀過書,也不像二爺一樣見過世面,但一樣基本道理我是知道的。”
她抿抿嘴,像不知道該不該繼續(xù)說,二月紅點點頭示意她說下去。
“照爺說的,城里鬧騰成這樣,日本鬼子昨晚是不曉得,今天一早知道了,還不曉得會怎樣呢!”
幾句話『轟』一聲炸開來,戲班子里的人更亂了,他反倒靜下來,張啟山那樣的性子,干什么都會想到后路,一起在茶樓打發(fā)的日子里,對方淡淡漠漠的告訴他自己是怎么逃出生天的,還有父親是怎么在眼前活生生被日本人機關槍打死,話講起來都是波瀾不驚的,想想那時候就看出這家伙一點也不簡單。
誰都可以蒙上眼睛假裝日本人不在外頭,安安心心在城里過太平日子,就張啟山不行;誰都可以冒冒然道聽途說講張啟山閑話,猜日本人會進城也把他平了,就二月紅不行。
這亂世能求的,不過一知己。
“日后我都告訴你,今晚千萬不要唱了,回宅子里待著,早上聽到什么消息也不要出來,我會去找你?!毖元q在耳,也像是顆定心丸那樣,什么都突然穩(wěn)了下來,他看看四周紛亂的人,亮著嗓子吼一聲。
“都在這忙乎什么?該干什么干什么去!王叔,派兩個人守門,門要栓緊,誰要進咱們戲班都先跟我報一聲,我準才請?!?p> 也還是有點心煩意亂,只是再不像之前那樣無頭鼠竄了。
人群散開各自干活去,他轉頭看到那個嬌小的身影,綁著兩條油亮的辮子跟在張嫂后頭進廚房,奇異的心安。
一輩子最長的一天,他從清晨等到傍晚,落日后再等到凌晨,算上去一日一夜過了,除了趕著進戲班子把寄作學徒的孩子領回去的父母外,沒有其他人敲過戲班大門,每個人進來、出去,二月紅湊著耳朵聽外頭的碎碎雜雜討論一日變政的過程,外頭的日本鬼子怎么騷動……
幾個孤兒過來跪在廳前,說生不如人,死就是死在戲班子里也成愿了,他把他們一一扶起來,承諾只要自己在,戲班就不會散,這些人后來跟了他一輩子,上臺唱戲下斗倒明器,都是手把手的血誓。
人心還是惶惶,隔天中午,那個人過來敲門了。沒聽過這么沉的聲音,老總管過來喊他,聲音都是抖的。
“張…….張……張先生來了!”
結巴半天,還是不知道叫他什么,外面這一天過了多少事、死了多少人,都是眼前這個人起的頭,老總管忘了自己見過他,那個時候的少年一夜間老下去,他們家少班主也是,不到亂時不知道自己肩上擔著什么東西。
還真是一日不見宛如隔世,張啟山被請到室內,二月紅坐在那等他,聽見他來倒不急了,沉穩(wěn)的重量壓下來,這次是舒服的,對方進來了,竟有點納納不知坐哪好的樣子,突然就令自己就想笑。
“沒事了。”
“沒事了?”
三句話蹭不出一根骨頭,二月紅反問。
“我都安排好了。”
“舊時的統領呢?”
“一家全殺了?!?p> “他的親兵?”
“也都解決了?!?p> “鬼子呢?”
“談好了?!?p> 他抬起頭,看著二月紅。
“鬼子派人進來探路,我把他們請到家里去,一切都談好了,以后照舊自由進去,只是做生意要分一成給他們?!?p> “你把他們請到家里去?”
“是?!?p> 一向不笑的人笑了,笑得很難看。
“你知道我總在想,會不會有人認出我呢,會不會有人記得那些逃出集中營的臉呢?想來是沒有的?!?p> 他的牙關咬緊,幾乎喀喀作響,二月紅伸手蓋住他握緊的拳頭,青筋都爆起了,再用力會傷筋骨的。
“想必是根本不值得記吧,就這么瞧不起中國人。”
不知怎么回他,兵慌馬亂的,生命如草芥一樣。
“你有計劃?”
“有?!?p> “算我一份?!?p> 張啟山轉頭看他,那時候自己不知道,張大佛爺臉上這種表情,只有二月紅看得見,后來知道了,在物是人非的時候。
“不容易?!?p> 不知算是警告還是應允,二月紅不管這些。
“我從來不干容易的事,不然就不學戲了!”
他說。
“倒是讓你說中了?!?p> 張啟山說。
“嗯?”
“那天鬼子來我家看到那尊佛像,走前和我說,這大佛像襯我,以后不如叫我張大佛爺。”
“他們嘴里講的、心里想得那是兩回事!”
二月紅嗤之以鼻,張啟山搖搖頭?!澳阏f的是,但底下人聽見就一股子氣的叫起來了?!?p> 張啟山比他名字流傳更廣的是張大佛爺,一代人的傳奇風流人物。
正是:
“九門張啟山,眼中藏霜雪,眉底聚風雷,懷慈悲佛心,化怒發(fā)金剛?!?p> 至此,長沙城只屬于盜墓賊的輝煌時代終于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