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四爺言重了,二月紅不過一名戲子,可擔不得應四爺給我請安?!倍录t并非歇息,假寐之時耳力不減,從步子上便已知來人近身。落了妝的眉眼分外英挺,眸里靈犀微動,身態(tài)輕盈起身抱拳微笑,稍比剛剛的清冷之色多了些許場面上的客套之意。
“昨日戲園子里,是在下卻有冒昧,委實小瞧了紅二爺?shù)墓Φ?,您這一出《桃花扇》精妙絕倫,身段,云步,無一不拿捏的恰到好處。更是贊二爺有副天設的嗓子,糯音回顫點點音色都在譜上。沒成想花鼓班子挑起南戲的水牌,也絲毫不見遜色。應某頹顏,還望紅二爺海涵。”舒顏淺笑兩手抱拳施禮,微微的頷首既是誠然致歉,不怠二月紅允諾,便已然將手里的錦盒放置到了面前的茶桌之上。單手扶錦盒之上,稍稍推過去了幾分,一手持扇揮灑打開,在茶海之上輕搖。悠白的水汽夾雜著茶香,便順著扇尖帶起的清風飄香而至,低眉輕嗅嘴角的弧度漸深?!岸?shù)牟瑁孟惆??!?p> “應四爺過謙,雖說這天下梨園不分家,可是紅某對這南戲到底還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唯有其表而不得精髓,看應四爺談吐想來也是位懂戲的大家,若有不到之處,還望應四爺能指點一二?!倍录t眼瞅著對方卻是帶著誠意,自己也就不能在端著氣勢,順著話茬也就和顏下來。眼神晃了一下桌面上的錦盒也未有推卻之意,納禮也是敬客之道。何況此時心里早已了然這錦盒之內(nèi)必定是那昨日夫人求而不得的一副點翠頭面。伸手給了一個請的動作,便卷起袖子,提過茶海,與人布茶?!斑@安溪的鐵觀音過水三泡,滋味才是甘冽,應四爺,請?!?p> “在二爺面前可稱不得大家,只不過家母亦是出身梨園,從小耳濡目染,也習得幾曲。”撩袍入座,兩手接過茶盅,輕嗅淺嘗緩緩而道?!凹夷笌煆幕ㄆG紅,為昆劇古曲流派傳承。彼時在江南一帶頗有聲望的昆劇伶角,尚玲瓏便是家母。伶人出閣便于梨園行再無瓜葛,所以在下這戲,也就隨了母親的愛好?!?p> “哦?!難怪應四爺對于戲曲頗為篤重,原來是江南名伶尚老板的公子。尚老板的名號,在紅某兒時便聽家父提及;美譽響徹江南數(shù)載,沒成想今日能在長沙遇見尚老板的后人,當屬紅某之幸。”聽聞此等淵源自己也頗為驚訝,之前從他的身形步伐來看,倒是覺得此人許是有些軟功底在身。言談音色綿長舒遠,氣息韻致頗有幾分長期練就的調(diào)息之力,如今便是豁然。此時心中另一疑惑也隨即解開,伶人地位終究是提不上臺面的下九流,就算能嫁入豪門闊宅,也未必會有位分,尋不得體面,能得一世富貴便是最好的歸宿。由此可見,這位四公子也難怪會在應府這樣的深宅大族之內(nèi)不著內(nèi)堂,而放外差了。赟談幾許,心中不免對此人稍改往日風言中的桀驁,到有幾分相談漸宜之感。“應四爺此番來長沙,若是時日允許,紅某真想跟應四爺討教一二。尚派曲目還請應四爺不吝賜教幾許,不知應四爺可還方便?”
“瞧著年歲,二爺要長我些許,二爺這一口一個應四爺叫著倒有些生分了。雖說這次才是剛剛拜會,但是卻覺得一見如故,若是二爺不嫌棄,喚我復名,錦棠便可。”言語間落盅于案,單手持扇反窩于手心,兩手交疊于腹,略略頷首;笑顏見齒,眉宇間男子的柔和盡顯,復而正視觀之?!板\棠初入長沙,還有些地方需要二爺指點,尚有未了之事,還需停留些時日。現(xiàn)下若是二爺有空閑,便可與您探尋一二。”
“錦棠。。。嗯。。好名字?!毙Χh首微微點頭,重新滿上茶汁。捻起帕子擦擦手上的水汽,一手攆了攆拇指上的扳指,起身緩步走到一側(cè)背手而立?!伴L沙城是這湘贛沿線極重之地,魚龍混雜,各方勢力交聚。紅某家族世代于此,要說這人脈上或許能說上幾句,不知錦棠有何事,需要紅某協(xié)雋?”
“錦字乃家族輩分,這棠字嘛,取自海棠四品之中的末位西府海棠,剛巧又家中行四,便得了此名?!毙︻佔鞔?,見二爺起身自己也禮隨其后,并身側(cè)立于旁?!皩嵅幌嗖m,錦棠此行,為一人,為一物,昨個在二爺?shù)膽驁@,雖無照面,但也算是兩兩相望,各自清明。這事有前后,既然答應了夫人,錦棠給二爺送還這幅頭面之后,明日便要去料理正事?!?p> “能讓你親自來長沙一趟,想來此物是極為貴重。湘贛地界不缺老物件,走貨流通也就是九個盤口的營生,入眼了哪家的,我?guī)湍阒獣宦?,算是個引薦。至于能不能下得了盤子?還得靠你自己的本事了?!倍录t手端茶盅輕輕嗅聞茗香,淺嘗汁水入喉,愜意垂目,悠然之聲緩緩而談。
“二爺明鑒,確實是個世間罕有之物,墨玉置環(huán),一擊二響。張啟山張大佛爺廣布昭告,尋求對鐲。這事兒街知巷聞,風聲傳到了南邊兒,自然也有人按耐不住。”應四爺言語間眼色瞥過二爺面上,便轉(zhuǎn)而一笑似作無意,閑談爾爾。單手打開折扇置于胸前輕搖,一手在杯沿上滑過畫圈,語色輕描淡寫。“不過說來也巧,昨個在二爺?shù)膽驁@子里,也算是打過照面了,只是還沒來得及說上話?!毖哉勚链耍菜闾裘髁舜朔L沙之行的目的。九門之中也只有紅二爺與張啟山來往頗多,算是說的上話的,再做他言反而會讓人心生別念?!崩^而應四爺話鋒回轉(zhuǎn),“說到這,有個小處倒是要跟二爺商榷,昨個那出《桃花扇》,二爺?shù)膴y面上瞧著倒是有些許不妥……”
“哦?愿聞其詳,倒是也有幾處身段我還想再稍作改動……”心里大致也有了底,就坡下驢不做他言。此番便接著這個話茬深談下去,原本就以戲會友,其余瑣事,與自己也無甚牽連,聽過便是聽過了。
午后靜默,枯景白柳之下,綿軟之音繞梁不絕,白衫唱腔軟糯綿長,短衫音色清秀柔美醇厚,白衫以扇攆手臺步云手,端資嬌柔,魅色迷離,短衫唱拍,合步而戲……
清風徐來,帶起園子里柳葉飄散,隨風而起,乘風而出,風未停葉不落,幾番起伏終落地,未落花泥難養(yǎng)樹,青石板上飄零枯……
秋日的落葉總是掃之不盡,不肖一會兒,張府門前的青石庭院便又落了一層葉子,幾個傭人清掃不停。拉閘聲起,大門被衛(wèi)兵打開,黑色汽車緩緩駛?cè)胪ピ褐?。清掃下人連連讓開,待車停穩(wěn),管家也已經(jīng)立于門前候著,副官下車一手拉開車門,一手護于車沿,張啟山面色冷峻頗有不耐之色,屈身出車門站定,一手頗有煩躁的解開領口透氣,音色暗沉渾厚道,“齊鐵嘴到了嗎?”
“回佛爺?shù)脑?,八爺已?jīng)來了有一會兒了,一直在書房等著佛爺回來?!惫芗衣勓钥觳缴锨肮砘卦挘戳搜鄹惫?,瞧著佛爺?shù)哪樕阒溃顺墒菦]好事。管家見此,說話更是小心,抿了抿嘴接著道,“請二爺?shù)奶铀瓦^去了,二爺……二爺回了,說這幾日園子里事忙,就不來了,改日再聚?!?p> “哼,他倒是躲的干凈?!辈粷M的輕哼,張啟山臉色又沉了幾分,如此推已不是一二回了。昨日自己去請,還沒到又被送了客,今天下了帖子還被駁回,還就真是憋了個不痛快。軍靴踏著地面鏗鏘有力,象是要把這周身的不爽勁兒都踏在了這地面上,非砸出個坑不可。大步進門,脫下軍帽丟給身后的副官,獨自上樓,推開書房的大門,“老八,有件事,要你去辦?!?p> “哎!佛爺,你嚇死我了!”齊鐵嘴手里拿著一襲玉雕游龍鎮(zhèn)紙正在把玩,單手扶著眼鏡都快貼上去,被突然這么開門一聲喚,玉雕差點從手里飛了出去。急忙兩手交替護著摟到胸口,驚出一身冷汗,這玩意兒可不是普通貨色,這要是砸了,自己小鋪子這大半年進項估計都得送到佛爺府上來了。
臉色透著煞白看向門口,趕緊規(guī)規(guī)矩矩的放好了,才忍不住的埋怨,“佛爺,您有事兒說事兒,好好說話,這么一驚一乍的,您不知道您這聲如亢龍,鳴腔震掣,嚇著我沒事兒,可是我手要是一抖,把您這……”兩個眼珠子盯著張啟山的臉色,便知道這溜嘴皮子不是時候,說著說著越來越?jīng)]了底氣,漸漸就變成了嘟囔之聲,也不知道是在嘰嘰咕咕什么。
“你要喜歡就送給你,不過前提是,你得去一趟二爺那里?!彼貋碇肋@齊鐵嘴的脾性,也懶得跟他計較。松松領口緊壓的風紀扣,單手拍了拍齊鐵嘴的肩膀便繞過偌大的辦公桌,拿起那襲鎮(zhèn)紙,隨意的丟過去。這些小玩意兒張啟山一向不是很在意,再名貴也不過是個小物件,在張家?guī)炖锼悴坏萌胙鄣耐嬉鈨骸?p> “哎喲,謝佛爺謝佛爺,要說還是張大佛爺夠大氣,這么一甩手就送這大一寶貝,可是這寶貝兒燙手啊,它不好拿啊,這眼瞅著您都送出來了,我要是不接著,這我又是吃不了兜著走。”齊鐵嘴連忙接了玉雕在手,是又喜歡又舍不得放下??墒窍胂敕馉?shù)脑?,馬上又是一臉的為難,捧在手里放不得收不得。眼珠子轉(zhuǎn)悠,心里跟明鏡兒似得,哪些事兒能應,哪些事兒不能應,這可不是逞一時之快,隨口就能接了的。摸準了張啟山的脾氣,這話要是再絮叨,這位爺可是要拍桌子了,齊鐵嘴趕緊轉(zhuǎn)了話鋒,手里把玉雕收到了懷里,舔著笑臉迎過去,“佛爺,這玩意兒我可收了啊,不過不能白拿您東西,還得給您辦事兒,只不過請二爺這事兒,我確實做不了,我不合適啊,我算過?!?p> “那誰合適?”張啟山壓著性子沉著聲。一記眼刀已然實實的丟了過去,一手搭載桌面握起了拳頭,周身散發(fā)出的戾氣就快要替代僅剩不多的耐心,劍眉輕佻,凌厲的眸子望向身邊之人。若不是九門八爺?shù)拿枔约簽閿?shù)不多的耐心還真是難給面前這個小子。
“小九啊,他最合適,他跟二爺也說的上話,幾個小輩當中,二爺也最待見他不是。好歹人家是留過洋的正統(tǒng)知識分子,有文化,曉之以理動之以情,怎么著也我們……”齊鐵嘴說的眉飛色舞頭頭是道又是比劃來比劃去,這手指剛要指到佛爺面前之時,趕緊收了手,連連戳戳自己胸口,“比我,比我這種跑江湖的有說服力對吧?”一語說完,轉(zhuǎn)臉悄悄吐了吐舌頭,偷偷瞥了一眼張啟山,瞧著人不動聲色,估摸著自己這話,倒是也灌進去了幾分,清清嗓子繼而正色,“佛爺,這事兒我去跟小九說,不管怎么樣,請的動二爺,辦了這場游園會才是關鍵。另外齊八也不白拿您東西,我給您算了一卦,這破軍升空,貪狼入室,佛爺您這面前有一位主兒,處置得當是戰(zhàn)狼,處置不妥則是蕭墻?。 ?p> “你是說……”稍稍抬眼看向他,轉(zhuǎn)而視線則看落回到桌面,眉頭緊促,似是煩躁困惑,張啟山深深嘆了口氣,還是拉開抽屜拿出一個黑色沉香木盒置于桌上,兩人的視線同時落在其上。張啟山單手附上猶豫了片刻才拉開盒面,錦緞包裹之中一枚透著寒涼之氣的墨玉手鐲映入眼簾,外形成色與手腕上的二響環(huán)如出一轍。鐲內(nèi)紋理有一細節(jié)之處所留紋飾與手上一鐲相輔相成,拼湊為之一副對鐲,張啟山凝眉注視,臉色較之前更為陰沉。
“佛爺,這人世間落憾才是凡間事,盡數(shù)圓滿不沾塵啊?!饼R鐵嘴收起戲謔油滑之色,推了推眼鏡,推心而言,覆手疊加侍立于側(cè),瞧著此物微微的搖了搖頭,“戰(zhàn)狼還是蕭墻,不在天意,不在命數(shù),在佛爺您心里那份念想,事主當前,就看佛爺如何權(quán)衡。”收起神色,微微抬頭,齊鐵嘴端姿而立,兩手作揖規(guī)矩有禮,恭敬一揖,“值不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