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三百五十年的守望
悄然點燃了手頭的最后一顆蠟燭,伊思佩克羅上尉用扎滿了繃帶的左手,顫顫巍巍地在桌面上鋪開了一張發(fā)黃的稿紙。
倉庫門前的火光依然照亮著這座不甚寬闊的營地,將它的光和熱透過這層薄薄的氈布,照射在上尉遍布著刀疤的棉衣上。
看著透過帳篷的微光,默默地擦去了嘴角上滲下的鮮血,將視線放在了矮桌上的信紙。這是他最后的一張信紙了,只是這次他不想同帝國軍隊求援;而是為了和他的日記本一起,獻給自己的愛人。
“親愛的蘿絲·萊汀姆,我的摯愛,這應(yīng)當是我最后為你寫的一封信了。很抱歉,我恐怕不能再于你相見了?!?p> “但也請你不要為我傷心,你還有著自己的生活要去過,你還有很長很長的時間,要和這個偉大的國家一起度過?!?p> “我會一直等著你,我們會在女神的樂園里再次相遇。你和我將會永遠在一起,死亡也不會將我們分離,希望那個時候,你不要拒絕我對你的求婚。所以當你看到這封信的時候,請撕毀你手頭上我們兩人還未被牧者見證的婚約,為了我,也為了你自己?!?p> “昨天的風雪突然停了下來,這不是一個好兆頭。雖然太陽很暖和,但敵人的攻勢也比之前的更加兇猛,所幸昨天下午的那場夾雪暴雨阻礙了他們的腳步。我們又一次守住了這片營地,艱難的殘勝?!?p> “我們隊伍就快要支持不住了;多瑪,這個老皮匠也死在了墻里,斷了條胳膊,死之前一直還在念叨著他那剛出世的孫子。我們把他搬回來的時候,他不想給我們添加負擔,已經(jīng)咬斷舌頭自|殺了。”
“陪著他一起自|殺的還有年輕的伊桑,小伙子被打斷了雙臂,但還是用牙齒咬斷了一個獸人的喉嚨。他是非常樂觀的小伙子,在自|殺前還一直對著我們笑呢。他這種年輕人撒的尿都能把凍土給激出一個坑來,還沒有和心愛的姑娘上過床,不應(yīng)該死在這里。”
“他說他這種年輕人的肉嫩,不會像老多瑪那么柴;說等他死后,要活下來的大家多吃一點,補充體力好多殺魔族鬼子。然后趁我們不注意,他就一頭撞在老多瑪尸體旁邊的石頭上,死了?!?p> “我本來還想著前年換防的時候,把我表妹介紹給這個勤勞的年輕人的,她肯定會喜歡他的??上Я耍荒苈闊┠?,幫她找一個好人家嫁了吧。”
“晚飯的時候,我們吃的是老多瑪?shù)娜?,和伊桑說的一樣,很柴。伊桑身上的好肉,我們讓輕傷員吃了,讓他們好有力氣應(yīng)付接下來的攻擊。愿這些英魂與他們同在?!?p> “這很殘忍,但也沒有辦法;魔族的襲擊太猛烈了,前線猝不及防的淪陷是事實。我們這座黑色浪潮中的渺小礁石已經(jīng)斷糧兩年了,草根都吃完了,我們沒得選擇。而且絕不能讓英魂的身軀被他們給侮辱,天殺的魔族肯定會這么做的!”
“我們曾經(jīng)也后悔、憤怒過,我們本來也可以早早地回到家里,新的明天、新的生活、新的身份,我們或許不必獻出自己渺小的生命……”
“但當我們回想起家鄉(xiāng),回想起來你們的笑臉的時候。最終還是釋懷了,你們是我們生命當中唯一的美好,我們這些當兵的應(yīng)該去為你們做點什么,我們也正在做著?!?p> “我相信你這個堅強的女孩是不會抱怨的,我們正在最前線,對抗著一切邪惡的力量。在這場永無止境的激烈戰(zhàn)斗中,用我們微薄的血肉,為我們的子孫尋找一條光明之路”
“前線的崩潰算不了什么,我們是人類,我們已經(jīng)砸碎過一次束縛在我們身上的奴隸枷鎖,我們會再碎一次!在這面旗幟之下,我們的國度,我們的未來永遠不會分崩離析!團結(jié)起來的人類永遠不會失??!”
“今天的夜色很奇怪,居然有一道璀璨的彩虹橫跨在天空當中。我想這是女神為我們賜下的神諭,或許是我們已經(jīng)到了大限之日,或許可能就在明天,我們便會在大雨或大雪當中倒下?!?p> “不過只要我們有一口氣在,東方營就會永遠釘死在這里,直到永遠。我們已經(jīng)將那些魔族鬼子的尸體煉成了尸油,如果最后我們失敗了,我們會用圣潔的火焰帶著他們同歸于盡。”
“到時候,我會以一個無暇者的身份,停留在樂園的邊緣。向百年之后的你講述,關(guān)于我是怎樣保衛(wèi)人類的故事?!?p> “我會派信鴿兵霍夫農(nóng)突圍送信,他未來還有很長的路要走,我們這些殘疾人不行;希望你收到信的時候,能不要嫌棄這位吃過人肉的小伙,他是為了未來與自由而戰(zhàn)的人,這是他絕不想看到的?!?p> “親愛的蘿絲,我有太多太多的話想對你說了。但很抱歉,我的血筆已經(jīng)沒有墨了。我愛你,直到永遠。到最后了,還有一個不情之請,我的摯愛;請你……”
“為同盟歡呼吧,勝利的曙光將近了!為自己歡呼吧,和平的生活到來了!為人類歡呼吧,自由的時代降臨了!”
緩緩放下了手中蘸滿了精靈血液的鵝毛筆,撒了最后一次謊的伊思佩克羅用僅存的左手握起燭臺,晃晃悠悠地走出了單薄的帳篷:而周圍卻仿佛變換了一副天地,歡聲笑語不停地在洋溢在天空當中,好不熱鬧。
看著燈火輝煌的東方營,伊思佩克羅用右手輕輕撣掉了帽子上的雪片,不慌不忙地朝著倉庫走去。站在火炬旁偷懶的伊桑和老多瑪看見長官的到來,慌忙地縮著腦袋敬起了軍禮,生怕自己要遭受體罰。
而伊思佩克羅卻嬉皮笑臉地,給兩人胸口輕輕來了一拳,也沒有說要懲罰他們什么的。自顧自地踱到了倉庫的大門前,用鑰匙打開了這扇意義非凡的大門。
琳瑯滿目的各色物資一直堆積在倉庫當中,將整個倉庫塞得滿滿當當,連走路都比較麻煩。但吮吸著倉庫內(nèi)溢滿的食物芳香,伊思佩克羅還是心滿意足地點起了頭,意猶未盡的朝著倉庫深處走去。
只是從大門口突兀傳來的一陣急促的腳步與叫喊聲,讓這個上尉不耐煩地停住了腳步,回過頭去打量起這些不速之客來:“艾薩塔先生?你們這是?”
“不要再前進一步了,加西亞·伊思佩克羅上尉!我們已經(jīng)查到幽靈的真相了!”
上尉臉上頓時露出了欣喜異常的表情,高舉著手中的火炬,飛也似朝著他們的面前奔來:“親愛的兄弟,快告訴我,這些困擾著我們的幽靈到底是個怎么樣的存在?”
看著面前突然沉默不語的眾人,伊思佩克羅顯得有些驚慌,連忙將手中的火炬放到了火炬柱上,面帶不解地發(fā)問道:“大家怎么都不說話了,這到底是怎么了?小先生您怎么還落淚了?”
不知艾薩塔為何會潸然淚下,伊思佩克羅不停地打量著這些衣著華麗的軍人們,眼里凈是迷茫之色。直到他不小心瞟到了一名軍人肩上的肩牌,那是一顆被月桂銀葉所包圍的金色五芒星。
如此耀眼的金星,嚇得他差點就雙腿一軟跪倒在地,最后硬撐著站直了身體給面前的軍官敬了個軍禮:“尊敬的將軍閣下,請恕在下眼拙,未能親自迎接閣下……”
而那位被稱為將軍的軍官卻滿臉悲傷地搖著頭,默默地指著自己的華麗肩章說道:“您搞錯了,伊思佩克羅先生。我并不是將軍,我只是一名隸屬于黑山軍區(qū)的上校法師,這是軍銜改制后的產(chǎn)物?!?p> “黑山軍區(qū)?上校?少將大人您怕不是在戲弄屬下吧?我雖然文化程度不高,但軍銜還是能認出來的,您的肩章分明是同盟軍一等少將呀!”
“您自然是不會知道的,上尉先生?!?p> 上校同帶隊的路德維希團長對視了一眼,在得到了對方的首肯后,方才緩緩?fù)鲁鲆豢跐釟?,直接用包裹著魔力的雙手穿透了他的胸膛:“您已經(jīng)戰(zhàn)死了整整三百三十五年!尊敬的國家英雄,您已經(jīng)是一個事實上的亡魂了!”
“不可能,不可能!我和我的兵還有一個月就要換防去后方了!我可還是個大活人呢!”
震驚到不能自已的伊思佩克羅上尉頓時暴跳如雷,用自己刷得锃亮的皮靴,在這片凍土上瘋狂地踢踏了起來;隨后他又站定在了原地,恍然大悟地伸出自己已然形變的虛幻雙手,指著他們的鼻子破口大罵:
“我明白了!你們tmd就是那些幽靈變化出來的,想要害死我!伊桑!多瑪,別站崗了!快跟我一起逃走,tmlgb的幽靈來了!”
“他們也已經(jīng)犧牲了,就在您犧牲的前一天!”
當驚慌失措的伊思佩克羅轉(zhuǎn)過身去,準備帶著站崗的幾個衛(wèi)兵一起逃命的時候,薩塔那帶著哭腔的聲音如同一聲驚雷,直接劈在了他的面前。
站在原地不動,臉上帶著輕松笑容的衛(wèi)兵倆人,連帶著他們面前熊熊燃燒著的火炬柱;就如同摔碎在地上的玻璃杯子,在他的眼前破碎成灰,消散在了夜空之中。
“不可能!這都是障眼法術(shù)!”
幾經(jīng)崩潰的伊思佩克羅怒吼著轉(zhuǎn)過頭去,試圖證明自己只是被幽靈的法術(shù)給欺騙了而已。然后在下一個瞬間:整座東方營陷入看一片漆黑當中,所有火光盡數(shù)熄滅,連同著存在過的一切化作了虛無。
只剩下了一座破敗失修的倉庫,那座匯聚著東方營將士們十數(shù)年思念的倉庫,依然停留在他的眼前。
徹底陷入了癲狂之中的伊思佩克羅,此時的形體也發(fā)生了劇烈的變化:那身光鮮亮麗的軍官服,成了沾滿了血污的破衣爛衫,別在胸口上的堅守士兵勛章也扭曲不堪。
他的腦袋上扎滿了骯臟不堪的紗布,空洞的右臂上已經(jīng)開始出現(xiàn)了惡化的跡象,正緩緩地向外滲著猩黃的膿液;斷掉的左腿卻因為人骨夾棍的松脫,把自己給絆倒在地。
但他的身體卻像是爆發(fā)了無窮無盡的能量,掙扎著支撐著自己虛幻扭曲的身軀,朝著薩塔等人眼中虛無的平地上爬去,向著他門戶洞開的富饒倉庫拼了命地爬去。
只不過這片堆滿了無限物資的豐饒倉庫,最終也隨著他不甘與絕望的淚水,一同化作了虛無;只留下一個失去一切的亡靈匍匐在地上,失聲痛哭。
團長緩緩地走到了他的身旁蹲下,想用手拭去他不停逸散著的淚水,只是他的雙手在觸碰到他身軀的瞬間,便徑直穿透了這具虛幻的身軀。
“……”
看著這只被微光包圍著的左手,團長沒有說什么,只是將一本嶄新的牛皮日記本放在了地上,將最后一頁翻展在了他的面前。
而當這本對他來說極為熟悉的筆記本放下的瞬間,痛哭流涕的幽靈大尉的形體開始逐漸穩(wěn)定了下來,顫抖地握緊了這本,記錄了每日死去的東方營戰(zhàn)友們最后遺言的筆記本。
只是對他來說,這本本子太過嶄新,完全不是他那本被血液和時間所污染過的筆記本;那牛皮做成的封皮已經(jīng)被他們給吃掉了,不可能還存在著:“這不是我的筆記本!”
“這是三百三十五年后的復(fù)制品,你的本子,被好好的保存在榮譽軍人院圣黑森格大教堂里。”
“黑森格將軍也犧牲了?!”
“是的,他犧牲在了大撤退時的包圍圈里,為了解救被包圍的友軍部隊?!?p> “那我們勝利了嗎?!”
“我們勝利了,我們將所有魔族徹底趕到了極北之地,他們再也沒有任何的反抗能力,讓他們可以去殺害、去奴役我們?nèi)祟惲?!我們真的自由了!?p> “?。?!啊……”
聽到了這個遲來的好消息,伊思佩克羅上尉的聲音頓時顫抖了起來,他的身形進一步穩(wěn)定了下來,又重新變回了之前那幅還能被人所觸碰到的模樣。
而團長的聲音顯然有些哽咽,伸出了自己的手指,指著最后一頁的小小仿古紙上的內(nèi)容說道:“而且蘿絲女士她也給你回信了,您看看吧!”
“蘿絲的信?蘿絲的信!這么說霍夫農(nóng)他真的成功了?!”
“是的,只是霍夫農(nóng)三等兵因為積勞成疾,在突圍趕到帝國營地,并交代完了您囑咐給他的事項后,因為搶救無效而猝死于營地里?!?p> “不……”
只見他連滾帶爬地掙扎著跪在了地上,摘下自己頭上的軍官帽放在了身旁,不管不顧地捧起了這本本子。
蘿絲女士的回信很簡單,只有短短的一句話:“我來找你,等著我?!?p> “蘿絲·萊姆汀女士在接到你的來信后,便加入了帝國軍隊,成為了一名英勇的輕騎兵中士。參與到了帝國豐饒歷1380年9月的最后反攻,也就是同盟戰(zhàn)爭歷的第50年……黑山阻擊戰(zhàn)開始的兩年后?!?p> 團長的聲音頓了頓,最后還是選擇將自己知道的信息和盤托出:“她的部隊,也是第一支收復(fù)東方營的功臣部隊;并且在原來東方營倉庫的廢墟上,發(fā)掘出了駐營第八邊界團全部,共873名烈士的遺骸。您和您的戰(zhàn)友,全都安葬在了榮譽軍人院的國家英雄公墓當中。”
伊思佩克羅跪在地上沉默了一會兒,合上了筆記本將其平穩(wěn)地放在了地上,如釋重負地抬起頭來,眼中閃爍著無比輕松的光芒:“好,好。那蘿絲她過的好嗎?”
“她結(jié)婚了,和一個輕騎兵出身的貴族,生了很多的孩子,并且都送他們?nèi)④娏?。可以說,她在臨終前非常的幸福。她的子孫后代,也一直生活到了現(xiàn)在,是一個受人尊敬的軍人家族?!?p> “那就好,那就好……沒想到我居然成了亡靈,在這片土地上游蕩了三百多年……既然我們勝利了,那我也就沒有什么好遺憾的了。”
伊思佩克羅笑著從地上抄起自己的軍帽,站起身來,對著面前的團長打趣了起來:“抱歉給你帶來了那么多困擾,我也是時候該消失,畢竟答應(yīng)過蘿絲的,她應(yīng)該在女神的樂園里等急了~”
而團長輕輕地用手背擦去眼角的熱淚,從胸口鄭重其事的掏出了一枚在月光下泛著閃耀銀光的勛章,微身別在了他的胸口,讓上尉感到非常的不解:“您這是做什么?”
“這是國家遲來的榮譽勛章,為了表彰向您一樣堅守著前線、英勇無畏的軍人,以您的名字命名的加西亞·伊思佩克羅帝國一級勛章。它還有另外一個俗稱,國家守望者勛章?!?p> 輕扶著胸前用純銀打造而成的勛章,加西亞·伊思佩克羅上尉,對著團長、以及他身后的帝國軍人們欣慰地笑了起來:“原來如此,感謝國家對我們的贊譽?!?p> “您還有什么話,想要對著你的后輩嗎?”
“當然有了!”
加西亞·伊思佩克羅上尉用力點頭,緊接著他便用力地板直了自己的身軀。
在這片被尚未融化的積雪所覆蓋著的黑色大地上,這個跨越了兩個時代,已經(jīng)度過了三百五十七個年歲的同盟軍人,面對著三十一名年輕的帝國軍人,用軍禮向著他這個一直為止奮戰(zhàn)的國家,致以自己最為崇高的敬意。
“為德斯迪羅母親服役,為人類的自由安寧而戰(zhàn),我義不容辭!”
隨著月亮的光芒,重新照射在了這枚滿載著英雄榮譽的勛章上;路德維希團長緩緩半跪在了地上,將靜靜躺在泥土上的勛章小心捧起,放還到了身后上校先生早已備好的絲綢托盤當中,認真的囑咐著:
“讓伊薩卡把這英魂的證明收好,并且通知他一聲,我明天會過去找他興師問罪,讓他等好了?!?p> “我……我盡量將您的話傳達到位,還請老團長不要動怒?!?p> 上校唯唯諾諾地應(yīng)承著路德維希的要求,但一想到伊薩卡督軍那張滿臉橫肉的怒容,心里就怕得要死;可這個老團長他也得罪不起,真的就成了風箱里兩頭受氣的老鼠了。
正當上校在心中思量著如何委婉地傳達老團長的要求時,小個子法師的一聲驚叫聲,直接打斷了他僅有的思路:“怎么這是???”
“你們快過來!”
眼中冒著藍光的薩塔正驚慌失措地揮舞著雙手,指著原倉庫遺址上的泥土地大喊大叫,不知是發(fā)現(xiàn)了什么?
而匆忙趕來的團長借著火炬的光芒,瞇著眼睛仔細一看,頓時也是驚出了一身的冷汗。
一根足有蠟燭粗細,令兩人極為眼熟的、雕刻著菲林蝕咒的石頭圓柱,赫然出現(xiàn)在了這片堅硬的凍土當中,露出了半截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