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蒼蠅（二）
趙安手中把玩著核桃，抬頭看了眼四人。
四人仍舊低著頭。
“本將知道了，去吧?！?p> 幾人如釋重負，匆匆走出書房。
總共五個千戶所，三個千戶所單獨又派了人。
傳達的意思很明確。
各位老爺不想領(lǐng)兵，手下的軍戶們還要服侍老爺們，也不能動。
這定遼右衛(wèi)的根已經(jīng)爛了，要治就得連根拔起。
趙安發(fā)出不屑的冷笑。
……
胡彥四人騎馬出了城，在官道上盡情揮動著馬鞭。
“吁。”
胡彥忽然扯住韁繩，另外三人雖不解其意，但也照樣隨從。
“王兄你瞧，前面的不是那劉瘸子么？”
手里的馬鞭指著遠處席地而坐的一人。
王百戶瞇著眼，身子往前探了探。
“還真是?！?p> “看我給諸位找些樂子?！?p> 胡彥笑著翻身下馬，行至劉瘸子面前。
“瘸子，這是僉事大人賞你的餅？”
后者正聚精會神地啃著手中面餅，直到胡彥的聲音傳來才有所察覺。
撓了撓雜草般的頭發(fā)，劉瘸子露出憨厚的笑容。
“是他賞給俺的。”
劉瘸子身旁一個包袱引起了胡彥的注意，后者故意問他。
“瘸子，這包袱你是從哪偷來的?”
劉瘸子瞪大眼睛，攤開包袱皮。
“這是他一同賞我的兩件衣服、幾十個銅板?！?p> “你這廝也不傻么，還知道在僉事大人面前哭慘。”
胡彥話中盡是嘲諷。
“八成是街坊鄰居叫他來的。”
陳戶笑道。
胡彥蹲下身，一手捏著鼻子，一手用馬鞭重重地敲打地面，表情變得兇狠無比。
“瘸子，你是不是還欠胡爺著什么東西？”
劉瘸子看著皮鞭，畏懼地向后縮了縮。
像是猛地想到什么，劉瘸子扔開包袱里的兩件舊衣，捧出一把銅錢。
“這……這是俺家今年納的田稅。”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胡彥樂地直拍大腿，朝著身后幾人揮手。
“看到?jīng)]，這是個傻子，一畝田都沒有，還給胡爺交稅吶。”
其他人也都笑得合不攏嘴。
“也不知道哪位兄弟把這傻子調(diào)教得這么好，老子手下那幫刁民，整天跟老子討價還價?！?p> 王百戶想起煩心事，臉上的笑容逐漸凝固。
“王兄，那幫泥腿子都是些賤貨，好比家里養(yǎng)的狗，你要是對它輕聲細語，它還朝你呲牙?！?p> 說著，胡彥吐了口唾沫，揚了揚手里的鞭子。
“對付他們，就得用鞭子抽！就得讓他們怕你！”
胡彥手持馬鞭，在劉瘸子眼前晃了晃，目露兇光。
“胡爺說的對不？”
“就這些了，剩下的俺一定盡快籌好，求您再緩兩天！”
劉瘸子只是跪在地上不停地磕頭。
“看見沒？”
“胡百戶所言極是?！?p> “有道理?！?p> 兩名總旗率先發(fā)聲。
王百戶聽完之后，亦拱了拱手。
“聽胡兄一席話，勝讀十年書。對這幫賤種，咱還是心太軟?！?p> “心軟？這年頭，心軟能有什么活路？你對他們心軟，上面會對你心軟？”
胡彥像是聽到了什么可笑至極的話。
“胡兄教訓(xùn)的是，我體諒他們，誰來體諒我？要怪就怪他們祖上沒本事，沒給他們掙個出身，怪這世道，就是怪不到我王某人身上！”
最后一句幾乎吼出來的，在胡彥的教導(dǎo)下，王百戶終于邁過了心中那道坎。
“這就對了！”
見老王走上“正道”，胡彥十分高興，畢竟他也是經(jīng)過自己的開導(dǎo)。
幫王百戶解決煩惱，胡彥又將視線轉(zhuǎn)移到劉瘸子身上。
“瘸子，別磕了，胡爺心善，你月底前湊足兩百文就成。”
“謝過大人。”
劉瘸子又重重磕了兩下，驚得原本身上貼著的蒼蠅在頭頂處不斷盤旋。
胡彥眼珠一轉(zhuǎn)，換上一副和善的面孔。
“瘸子、傻子這些名號都不好聽，胡爺替你起個新名，就叫……叫蠅子吧?！?p> 話音剛落，胡彥指著蒼蠅，扭頭看向其他三人，像是在征求意見。
“這名字好，整日同蠅子作伴，便做個蠅子?！?p> “除了蠅子，怕是沒人愿意接近他。”
“哈哈哈，這幅不人不鬼的模樣，明明就是蠅子?！?p> 三人接連嘲諷道。
但劉瘸子卻始終保持著那副木訥、癡呆的表情，幾人的嘲諷對于他來說無異于白費口舌。
劉瘸子沒有絲毫反應(yīng)，有人心中不爽。
胡彥強忍著惡心，往前湊近些，低聲說道：
“你可知為什么每日都有蠅子跟著你？”
劉瘸子憨笑著搖頭。
“胡爺認得一個道士，他以前說過，這人死了之后，就成了魂，一般的魂靈會到陰曹地府投胎轉(zhuǎn)世，而有些慘死之人則會化成小蟲之類的東西伴隨在親人身邊?！?p> 胡彥的語氣逐漸變得陰森，臉上浮現(xiàn)出滲人的笑容：
“你頭上這幾只蒼蠅分明就是當年你那上吊自殺的婆娘，還有你那餓死的兒子！”
一句話觸及到劉瘸子的某根神經(jīng)，他的表情霎時間變得無比痛苦。
雙目圓睜，眼角幾乎要裂開，密密麻麻的血絲充斥在眼白中。
青筋暴起，同時身體止不住的顫抖。
“都是因為你賭錢，才害死你的妻兒！”
“沒用的東西，連家人都護不?。 ?p> “死得真慘！”
各種聲音在腦中回蕩。
劉瘸子雙手在地上猛刨，將頭埋了進去，緊緊捂住耳朵。
朝鮮……倭寇……斷腿……軍田……百戶……借銀……賭坊……
“他們騙我！是他們騙我！”
劉瘸子雙肩聳動，再抬頭時已是淚流滿面。
胡彥被他盯得發(fā)毛，指著一只飛向湖邊的蒼蠅，試圖轉(zhuǎn)移注意。
“你兒子要掉進河了，還不救他？”
劉瘸子聞言連忙起身，那只斷腿也迸發(fā)出驚人的力量，直沖河邊奔去。
亦如當年在朝鮮戰(zhàn)場上揮灑熱血的定遼右衛(wèi)小旗官。
然而，那只蒼蠅在他的“驅(qū)趕”下，極速朝著湖面飛去，他也跟著邁動雙腿。
“興兒！”
“劉瘸子，你別……”
陳戶剛要出言提醒。
噗通。
四濺的水花打破了河面的寧靜。
官道上的幾人面面相覷。
片刻之后，胡彥最先反應(yīng)過來，掃視一圈，四下無人，連忙招呼幾人。
“走！”
陳戶起初還有些猶豫。
這么死了倒也干凈。
一道聲音在耳邊響起，隨即內(nèi)心不在掙扎。
四人迅速翻身上馬。
陳戶最后扭頭看了眼。
湖面已經(jīng)重歸寧靜，余下幾圈淡淡的波紋。
“駕！”
鞭聲接連響起，馬蹄揚起的塵土落在路邊劉瘸子落下的包袱上。
明媚的陽光下，唯有這幾只蒼蠅目睹一切，卻也都嗡嗡作響地飛離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