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課考完了,茶室內(nèi)只剩下了三分之二的茶商,那三分之一的就被淘汰。
老客們十分地識趣,淘汰下來的人,熟門熟路地跟著纖纖娘去買這里產(chǎn)的其它品種茶葉。
纖纖穩(wěn)穩(wěn)地不急不慌地又出題了。
她看見座中的各位茶客十分給她臉面,心中不免好得意,口里說出的話聲音也見漲了:
“今年第二考問的是水。這道問題比上面的那道考茶葉的,要容易很多啦?!?p> 吳雪豪心里冷笑,進了這個門,哪有容易的問題。
那道考黃山毛峰產(chǎn)于哪個山頭的茶,多么刁鉆的角度,所幸自己多讀過幾本雜書,方才能夠救了場子。
“請問各位伯伯叔叔,剛才小輩給長輩們泡茶用的是什么水?”
話音未落,山東茶商聲音洪亮,不假思索地說:
“俺讀的書不多,但也讀過《石頭記》,那里面寫的賈寶玉公子哥品茶在什么庵的一節(jié),別的都忘完了,單單就記住了那位漂亮的女菩薩,收了一甕五年前什么寺里梅花上的雪水,清冽無比,而桃源有其名自然也有其樹,大妹子這水,也是收了梅花上的雪水吧?”
纖纖笑答:
“妙玉用梅花雪水沖茶,自然清冽,但脫不了脂粉氣,桃源茶寮的水,可絕不是梅花雪水?!?p> 又有茶商肯定地說:
“茶圣陸羽言:
山水上,江水中,井水下,桃源村溪水逶迤,一路穿行在林木沙石間,自然是第一等的好水了,也是活水,所以適才泡茶用的水,一定是桃花溪的水?!?p> 纖纖又搖頭:
“桃花溪是一味好水,但在山林間,魚石間穿行,不免沾了泥塵魚蝦的渾濁土腥氣,所以桃源茶寮仍不用此水泡茶?!?p> 吳雪豪坐在那里,將古人論水的文章在心里默想了一遍,又回味了適才茶水的滋味,道:
“剛才這位兄臺說的有一定的道理,山水定為上品,適才沖飲之水,鱗鱗有金石之氣,某一路行進入村,見到一路上都是嵯峨高峰,某猜想:這些大山中,定有一泉眼,得天地之靈化,可能就是桃源茶寮的茗茶之水?!?p> 座下的客商皆拊掌贊同。
纖纖沒想到她出的這個難題,一下子又讓這位新手輕巧地破解了,心中不樂,也忘記這是在課考,就任性地發(fā)問:
“如公子所說,有一眼泉眼的話,這一路運回來,也會沾了四周的塵土,請問公子知道桃源茶寮用什么法子洗去塵滓的嗎?”
吳公子想了一想道:
“宋代開封都,引千里之外的泉水,用的就是細(xì)沙拆洗泉水的法子,桃源茶寮自然是處處清雅脫俗,不會拘于古人,適才進屋,見有一條白石子引的路,難道纖纖姑娘用這種晶瑩圓潤的石子來沉淀塵滓的?”
這一回答,連纖纖娘都忍不住從里屋里走出來,要喝采了,她仔細(xì)審視這位陌生的年青茶商:
鎮(zhèn)定的神態(tài),不緊不慢的語氣,仿佛是位認(rèn)識多年的老友,在什么地方見過。
只有六人通過了第二課。
白瓷盞又重新端上來,纖纖娘一一沖泡。
纖纖走了一圈,道:
“剛才通過了第二課,現(xiàn)在請各位放松一下,不要那么緊張,請各位先飲一盞徽州的松蘿茶,等會再出第三課的題目。”
眾人將懸在半空的心放下,邊品茗,邊嘗著桃源茶寮特制的陳皮、香干、山野核桃仁等茶點,水過三巡,吳雪豪突然站起來道:
“纖纖姑娘剛才說,沖泡的是松蘿香茗,在下卻認(rèn)為這是蘭雪,雖然兩家形狀、制作方式一樣,但松蘿茶,頭開略有苦澀,回味甘甜,如橄欖味,是茶中罕見的品質(zhì);而蘭雪則是名士張岱召募徽州歙人入山,用創(chuàng)制松蘿的方法制得,味亦甘永,但湯色呈乳白,數(shù)瀹后,色如透紙黎光,張岱評為‘山窗初曙,透紙黎光’?!?p> 纖纖興奮地拍掌道:
“好了好了,這屆天山真香的得主定了?!?p> 眾商客明白了,原來這辯誤正是第三課的題目,這丫頭真比她娘刁鉆十倍,不說明題目就開考,心中倒也服氣地拱手告辭了。
就這樣,纖纖在輕松中,完成了三課六問的茶主事,既讓客商輸?shù)糜忻孀?,又讓得主贏得不輕松。
沒有想到這么順利就能得到天山真香,吳雪豪心中反倒有些失落。
纖纖娘道:
“明晚月頭上來的時候,請公子來取了天山真香,只是價格比往年又要貴些了?!?p> 吳雪豪抱拳回禮:
“吳家有天山真香做金字招牌,再貴也是有賺頭的?!?p> 纖纖娘笑道:
“吳家公子倒會說可人聽的話。看來是把經(jīng)商的好手?!?p> 剛剛打發(fā)走茶商,收拾停當(dāng),青郎就鉆進來悄悄對纖纖道:
“云秀嫂說剛才胃不舒適,讓纖纖代她治點藥?!?p> 纖纖笑:
“這些小事也要裝得吱吱唔唔地干啥?早見你來了,也不出來,見到我剛才當(dāng)茶博士了吧,好不好玩?我神氣不?”
說完取過一瓶茶,用黃裱紙襯了底,倒了大半瓶子茶葉,告訴青郎:
“這是去年在蓮花芯里制出的六安瓜片,最和胃了,不要毛手毛腳地拿,仔細(xì)捧好了別弄破這張紙?!?p> 青郎捧著茶低頭走了。
纖纖心想:
是否嫂子這一陣子采制天山真香累壞了身子呢?今年適逢瑞雪堂翻修,夠她一人操持的,偏又?jǐn)偵献謇锊芍铺焐秸嫦愕囊荒暌粦舻姆葑踊?,真夠她一個人忙的,好在都會忙過去。
有時候她也想不通,為什么族里不讓外姓沾制天山真香,卻又指定讓她家來賣茶呢?
母親曾經(jīng)含糊地告訴她說:
這是東家老太太臨終前交代的。
但纖纖模糊地聽村里陳家人私下議論,說陳家的四公子,把沖飲天山真香的技藝只傳給了母親一個人,別的人家也曾經(jīng)爭取過,經(jīng)族里評議,但最終泡出的天山真香口味大遜,賣不出好價錢,也眼紅她娘倆這技藝,但又免強扯得上是陳家老太太的仆人,如不交給她經(jīng)營,又怕影響了茶商來村里買其它茶葉,也就只好放棄了妄想。
兩個外姓的女人,每年就靠賣這一季的天山真香維持一年的生計。
因此,陳氏一族人,都念叨瑞雪堂的人心善,把個丫頭都能修練成品出茶葉真經(jīng)三味的行家里手,也給桃園村帶來了滾滾茶利。
茶葉、木柴,是當(dāng)時徽州商人最大的兩筆大宗產(chǎn)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