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里下著大雨，我撐著一把遮陽小傘，往哪個方向走都是粘稠的黑暗，直到走到一個路口，昏黃的路燈下，我爸很平靜地看著我，他說：“你走錯路了，該往回走?！比缓笪揖屯刈?，一路仍是黑暗，“這里也是黑的……”我邊說邊回頭去看，路口空無一人。
我一下子醒了。
我身上蓋著一床綠色的被子，墻壁雪白，飄窗上放著一排整整齊齊的樂高，風從窗縫里把開著黃色小花的綠色窗簾吹起。
天亮了，我在一個完全陌生的房間醒來，身上穿的還是昨天那套衣服。
我掀開被子，穿上大好幾個號的綠拖鞋，輕輕打開房門走出去。
在我探頭探腦往客廳張望的時候，熟悉的聲音在我身后響起，“醒了？”
我猛地轉身，看清楚陸老師的臉以后，后退幾步，一時不知該如何開口。
“你昨晚喝醉了，我不知道你家的具體位置，就順路把你帶回來了?！?p> “哦，謝謝。”我摸了摸鼻子，有點尷尬。
他拿著一杯水往客廳走，說：“廚房和陽臺在后面，廁所和大門在前面，隨你去哪里?！?p> 我往前面走。
他在客廳沙發(fā)坐下，看著我往外走，說：“你昨晚吐了我一身，衣服還在廁所泡著，麻煩你洗干凈再走?！?p> 我閉上眼深吸一口氣，認命地走進廁所。
陸老師的黑色外套和不明物體一起泡在水桶里。
我戴上口罩和手套，倒了一瓶蓋洗衣液進去，把手伸進去，死命地搓洗。
累得半死，終于把外套洗干凈了，我把它擰干了拿到陸老師面前，“洗好了，要不要檢查一下？”
陸老師看都不看，接過外套隨手扔進了垃圾桶。
“你都不打算要了，干嘛還讓我洗？”
“你折騰了我大半夜，我折騰你一下，不行？”
我深吸一口氣，說：“……不管怎樣，謝謝你。我要回去上課了，再見?！?p> “今天周六，你上哪門子的課？”
我站在玄關，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廚房有一碗面，你進去端出來吃了，吃完帶你去公司?！?p> “……”我很疑惑，“你不生我氣了？帶我去哪家公司？”
“你再跟我廢話，面就涼了?！?p> 長了一張嘴的陸老師我惹不起，于是乖乖進廚房端面出來吃。
我其實沒什么胃口，但陸老師一直盯著我，我只好一口接一口吃下去。
大概吃了小半碗，陸老師發(fā)話了：“很難吃嗎？”
“不難吃?！?p> “那你吃得那么為難？”
我嘆了口氣，回答：“因為我不餓?！?p> 他看著我，看了好一會兒，才說：“那就不吃了，跟我走吧。”
陸老師把我?guī)У搅怂墓?，直接敲開老板辦公室的門。
王老板笑容可掬，“來了？”
他點頭，拉著我一塊坐下來。
“林一一是吧？一鳴說你唱歌不錯，目前沒有經紀人也沒有助理，有沒有意向簽我們公司？我們會幫你規(guī)劃后續(xù)的工作，如果進組拍戲或者進棚錄歌，會安排專門的助理幫你打理?！?p> 這我倒是沒想過。我看了陸老師一眼，他都替我想好了？
陸老師說：“她還在上學，合約期限別定太長，工作要避開她上課的時間。”
王老板答：“這個沒問題。晚點給我她的課程表就行?！?p> 這倆人有商有量的，把我晾在一邊，我有點生氣，“我好像沒有答應吧？”
陸老師轉頭看我，眼神好像在說，敢不答應試試？
王老板樂呵呵地看著我，“一鳴都給你想好了。你不是想進娛樂圈嗎？公司有個熟人替你撐腰，省事，還劃算，為什么不答應？”
我想了想，好像是這樣。
王老板又說：“你倆合作的戲剛播完，反響不錯，有不少CP粉，正好趁熱打鐵。我們在談一個戀愛實驗類的綜藝，你們一起參加，考慮一下？”
我在心里默默吐槽：“讓一對分手不到三個月的前情侶一起參加戀愛綜藝，您心可真夠大的。”我偷偷瞄了陸老師一眼，期待他會拒絕。
陸老師面不改色，說：“可以考慮?！?p> 我驚呆了。
“那行，等那邊定下來你倆好好配合。林一一，你的合同擬好后會再通知你過來簽，你接下來沒事的話可以讓一鳴帶你四處走走，熟悉一下公司環(huán)境?！?p> 我還能說什么呢？只好點頭微笑，“好的，謝謝?！?p> 離開老板辦公室，陸老師長腿一邁，帶著我樓上樓下逛了一圈，茶水間、待客間、衛(wèi)生間、會議室、公關部、商務部、法務部、藝人管理部、練習室和陽臺花園都走一遍，印象最深的是一幫練習生整齊劃一鞠躬問候陸老師的那一句“博哥好！”
參觀完畢走出大門，已經是午飯時間，陸老師開著自己的車來的，一起坐電梯去地下停車場的時候，他問我：“吃什么？”
“??？不吃了吧，你直接把我送回學校就行，我下午還有事。”
他挑眉看我一眼，“這就是你對待前輩的態(tài)度？”
我秒慫，“那隨便吧，你吃什么我就吃什么?！?p> 地下停車場里停的幾乎都是豪車，陸老師的車混在其中毫不顯眼，就是一輛普通的保時捷，還沒我開的車貴。
上車系好安全帶，陸老師開了導航，目的地是梅府家宴，離我學校不算太遠。
“這家餐廳不是要電話預約嗎？你什么時候預訂的？”
陸老師不說話，打開車載音響，點了隨機播放，放出我倆最熟悉不過的聲音——是我唱的那首《不問》。他看我一眼，結結巴巴解釋道：“宋哥之前坐我的車，搜、搜了你的歌?！?p> “哦?！?p> 車里一時之間沒人說話，只有我自己的歌聲。
令人窒息的三分鐘眼看就要過去了，陸老師忽然來了一句：“你唱得挺好的，杜總一聽就喜歡上了，說你有做專業(yè)歌手的潛力。”
“哦。”我想了想，決定還是要問一下，“你為什么要讓我進你們公司？不覺得尷尬嗎？”
“你昨晚喝醉了，不記得自己說過什么做過什么吧？”陸老師把他的另一部私人手機遞給我，“自己看視頻?！?p> 這部手機錄過我的指紋，我手指一按上去就解鎖了，找到最近的視頻，打開，播放——視頻里的我抱著陸老師大哭，然后一邊打嗝一邊說：“我后悔了，之前說的話能不能不算數(shù)，我們和好行不行？我只喜歡你，最喜歡你了，我們能不能重新來過？”
視頻很短，都不到30秒，但足以讓此刻的我當場社死。
陸老師毫不留情，語氣涼涼地問我：“想起來了嗎？”
我退出視頻，把手機還給他，嘴硬道：“我喝醉了，不記得了。而且，醉了的人說的話都不算數(shù)的?！?p> 他沒跟我抬杠，丟下一句：“隨便你?！比缓笠宦吩僖矝]開口。
梅府家宴是個古色古香的三進院子，里面有棵上百年樹齡的棗樹，還有不少梅蘭芳的舊物，像個小型博物館。我以前跟于瀟來過，車開不進去，只能步行，進了院子再跟著領路的服務員去預訂好的包廂。
陸老師看著像是第一次來，眼里有藏不住的好奇，左看右看，像是對這些舊物挺感興趣。我沒忍住，跟他介紹起院里的舊物和故事，他聽得津津有味。
到了我們的包廂，服務員把手寫的菜單遞上來，我們才知道吃的是什么。都是些偏清淡的淮揚菜，也不知偏好重口味的陸老師怎么想起來這家餐館吃了。
他看我盯著菜單發(fā)呆，也知道我以前來過這里，就問：“跟你之前吃過的有什么不同？”
“基本都不一樣，不過有幾道菜剛好是我喜歡的?！?p> “哪幾道？”
“金絲沙律明蝦，鴛鴦雞粥，鮑片獅子頭，還有龍須魚。”
“挺好，待會兒多吃一點?！?p> 其實我倆現(xiàn)在相處模式挺奇怪的，說是情侶吧，我倆已經分開兩個月了，說是同事吧，他對我又有些不同。我挺知足的，起碼他沒有像之前那樣故意無視我了。
“你也多吃?！蔽壹傺b看窗外的樹，說：“我感覺你也瘦了不少。”
“沒有你瘦那么夸張。”
我把頭轉回來，說：“那是為了備考，現(xiàn)在考完了，慢慢就會胖回來的?！?p> “備考需要喝酒？”
“嗯？”
“你昨晚喝了起碼兩瓶紅酒才醉，但你之前喝一杯就倒了。酒量都是練出來的，這段時間你肯定經常喝酒。”
“……”
“發(fā)生了別的我不知道的事嗎？”
我很快否認，“沒有?！?p> “跟你重新見面之后，我去過你父親之前在的那家醫(yī)院，他不在那里。這段時間我們經常一起上通告，于瀟一次都沒有出現(xiàn)過，你也沒有提過他。我本來以為他會照顧你，但顯然沒有?！?p> “他現(xiàn)在是我爸公司的總經理，也有未婚妻了。我們不再是朋友了。”
服務員端著菜上來了，我沒再往下說，拿起筷子給他夾了一個獅子頭，“吃飯吧，這些事情現(xiàn)在都不重要了?！?p> 陸老師給我盛了一小碗粥，說：“好，吃飯?！?p> 吃完飯他把我送回學校，已經是下午三點，我看著他把車開走了，才去停車場把自己的車開出來，直奔郊外的療養(yǎng)院。
每周六是我固定去療養(yǎng)院看我爸的日子，今天已經耽擱了不少時間，我得趕緊過去一趟。
這個時間出城的人不多，一路暢通無阻，我車速有點快，并沒有留意到后面不遠不近跟著一輛保時捷。
因為我每周六都來，又是VIP，療養(yǎng)院上上下下的人幾乎都認識我，甚至給我留了個專屬停車位，今天我晚到了，停車場的保安還笑著跟我寒暄：“今天忙什么呢？還以為你不來了。”“有事耽擱了。”我停好車，匆匆走進大樓里。
爸爸的房間安排在三樓，通風，有陽光，我去的時候療養(yǎng)院的護工剛給他做完一輪按摩，見到我來，照樣笑了笑，說：“還以為你今天不來了。院里今天發(fā)水果，給你留了一盒小番茄?！?p> 我看向桌面，那里果然放著一盒小番茄?！爸x謝。他今天怎么樣？”
“老樣子，上午給他擦了個身，曬了會兒太陽，氣色看著還行。”
“嗯，謝謝你。”
“不客氣。我按摩完了，你可以給他念書了?！?p> 護工走了，我照例搬了把椅子坐在床邊，打開書念給我爸聽。
“爸，對不起啊，今天來晚了。還是接著上周的書念，我找找，嗯，找到了，第三章……”
午后的陽光很暖，風把窗簾揚起，在被面上留下它的形狀。
待到傍晚六點，太陽已經下山了，療養(yǎng)院里燈火通明，我?guī)е缓行》炎呦聵?，到停車場開走我的車。
車開出了門我才看到路邊停著一輛亮著燈的保時捷。
陸老師坐在車里靜靜地看著我，打了一下雙閃燈。
我踩下剎車，看著他，心想，天這么冷，他在這里等了多久？
過了一會兒，見我沒反應，他打開車門走下來。
我搖下車窗，明知故問：“你在這里做什么？”
“等你。”他看了一眼已經關上大門的療養(yǎng)院，問我：“你爸在里面？”
我點頭。
“好，回去吧?！闭f完他走回自己的車，讓我的車先走。
我們一前一后穿行在寂靜的郊外公路上。
回到市區(qū)，我把車開回學校停車場，他就看著我沿著上次的路往家走，一路開車慢慢跟著。直到我走進了巷子里，他的車開不進去了，才沒再跟著我。
輸密碼開鎖的時候，我收到了他的消息，“到了嗎？”
“到家了，謝謝?！?p> “不客氣?！?p> 然后就沒有然后了。
洗完澡，我吹頭發(fā)的時候，手機響了一下。
他發(fā)消息過來，“我也到家了?！?p> 他似乎并沒有期待我的回復，因此沒有再開始新的話題，只是告訴我，他回到家了，就像他知道，我其實想知道他什么時候到家，但并沒有開口問。
我把小番茄洗了，嘗了一個，很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