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公英灑滿明村河(第三十八章)
明青蘿
這個時候,老懂的名號已經(jīng)傳遍了明村的溝溝坎坎了,與打錫鬼舅爺爺有關(guān)的大小事情,我基本上可以說是耳聞目睹,再也不是聽奶奶說,聽鄰居閑聊了。每個月的中旬,打錫鬼舅爺爺都要往我們明村這邊來轉(zhuǎn)上一圈,不管有沒有活干,他總要挑著擔(dān)子,朝著這個方向轉(zhuǎn)上一轉(zhuǎn)。有時,忙著修補,忘記時間了,或者是跟哪個喝茶聊天晚了,趕回盧鎮(zhèn)肯定是不可能了,打錫鬼舅爺爺就踏著夜色,徑直往我家里走來。遠遠的,就能看見他瘦瘦弱弱的身子,肩膀上有些笨重的擔(dān)子打著晃悠,踩著明村有些狹小的田埂路,不急不緩地向我家走來。離我們家大概還有一兩百米,他并不怎么響亮,反而是細細的,有些沙啞撕裂的嗓音便傳了過來,老懂,老懂,幫我看著家里的狗。除了圩日和下雨天,打錫鬼舅爺爺幾乎每天都在走村入戶,夜黑風(fēng)高走山路,鬼火點點過亂墳崗也是常事,沒聽說過他害怕過什么,他總是那樣慢悠悠地走過。但農(nóng)村的土狗,那嘹亮的狗吠聲,那兇猛的樣子,卻是打錫鬼最害怕的東西。在我還沒來得及跑出院門,我家的大黃狗便沖了出去,幾聲旺旺叫聲之后,就能聽見打錫鬼舅爺爺半是驚慌半是歡喜的叫罵聲,你這死大黃狗,還真認人呢,走開,走開,別嗅來嗅去,心里發(fā)毛。我一邊叫著舅爺爺,一邊跑過去拽著大黃狗的尾巴,讓它盡量遠離舅爺爺。大黃狗大概也是知道自己不受打錫鬼待見,搖晃著尾巴跟在我身后,不再多看他一眼。每當(dāng)這個時候,舅爺爺便會急走幾步,快速地從口袋里掏一大把糖果,花花綠綠的,什么顏色都有,什么口味的都有。舅爺爺就像是魔術(shù)師,他那口袋就像是神奇的魔盒,總能變把戲般的隨時隨刻變出許多我們小孩子最喜歡的玩意。糖果到手了,我一邊喊著舅爺爺來了,一邊去推開院門,很多時候,舅爺爺還會湊到我耳邊,悄聲說道,我還帶了其他好吃的,等下去問你奶奶要。
吃著舅爺爺給的糖果,我的身子慢慢接近舅爺爺?shù)募绨蚋吡恕>藸敔斪叽宕畱舻纳鉂u漸稀了,淡了,但他掏出來的糖果和禮品卻是愈發(fā)的好吃和豐富多彩了起來,因為打錫鬼舅爺爺家的生活一年比一年更好。我們明村絕大多數(shù)人在分田到戶的辛勞里,剛剛解決了肚子的咕咕叫喚問題,打錫鬼舅爺爺已成為了那個年代難得出現(xiàn)的小康之間。盧師傅雖然已經(jīng)退休了,但返聘回原崗位,依舊是盧鎮(zhèn)五金制造廠的技術(shù)骨干和頂梁柱,領(lǐng)著雙份的工資,師娘和荷姑都是盧鎮(zhèn)制糖廠的職工。這個制糖廠在當(dāng)年可不得了,是盧鎮(zhèn)乃至全地區(qū)、全省最大的制糖廠,我們明村漫山遍野的甘蔗,全靠盧鎮(zhèn)制糖廠才能換來一年豐收的笑臉,直到二十世紀九十年代中期,盧鎮(zhèn)制糖廠走上了夕陽西墜的窮途末路,我仍舊親眼目睹了明村父老鄉(xiāng)親是怎樣地跟在制糖廠職工的屁股后頭,屁顛屁顛的,好茶好煙奉上,好酒好肉端上,開大卡車的司機才一副懶洋洋的模樣,說道,好吧,今天先運你家的吧。這家人就像中了大獎似的,樂呵呵的招呼左鄰右舍一起把已經(jīng)砍下好幾天堆在曬場的甘蔗搬到大卡車上,臉上洋溢的全是笑意。要知道,每推遲一天拉走,甘蔗就要減少不少重量,那都是一年的辛苦,是真金白銀,沒有誰會不在乎。
記得有一年,我家的甘蔗砍下來堆在曬場上一個星期了還是沒有運走,母親急得不得了,左找人右托關(guān)系,還是只能眼巴巴地看著堆成山的甘蔗一天天干癟下去。最后,母親壯著膽子獨闖盧鎮(zhèn)制糖廠,懇求重重崗哨關(guān)卡放行,終于見到了在車間里忙碌的荷姑舅奶奶。在荷姑舅奶奶的引領(lǐng)下,又闖了幾個關(guān)卡和辦公室,終于拿到了那個時候明村人最望眼欲穿的甘蔗票。當(dāng)天下午,我家曬場上的甘蔗便登上了大卡車,揚長而去,做了盧鎮(zhèn)制糖廠的貴賓。我家田地里出產(chǎn)的甘蔗有史以來第一次榮獲了一等品甘蔗,那一年的收入因這一等品也增加了不少。
嬰兒時、孩童時,我趴在父母親的背上,自然來過盧鎮(zhèn)無數(shù)次,那烏溜溜的小眼珠,不知道張望了多少回的人來人往和盧鎮(zhèn)河水的滔滔向前。不過,所有這些,在我的記憶深處都沒有任何印記。盧鎮(zhèn)的風(fēng)貌景象,刻在我記憶里的第一抹痕跡,是盧鎮(zhèn)木橋,連同當(dāng)時在建的盧鎮(zhèn)大橋。當(dāng)時,我邁著小腳丫,跟在母親身旁,遠遠地就看見了一座長長的木橋,走在橋上,就像踏在樓板上一樣,咔咔的腳步聲特別響亮。木橋旁邊,一座新橋正在建設(shè)中,在那里高聲喊著一二三、一二三號子的,全部是曬得黑黑的男人,他們一個個都只穿了一條大褲衩,抬著鋼筋水泥,還有巨大的石塊。我至今還記得趕集的人的議論聲,說這是福建來的人,力大無窮,一座三四百米的水泥橋,全靠人力搬運修建,真是厲害。
一九八三年的盧鎮(zhèn),迎來了它綿延不絕時光里的新時代,標(biāo)志性的事件就是歷經(jīng)數(shù)十年風(fēng)雨的木橋被拆除,完全退出了歷史舞臺。福建人用肩挑手扛修建好的水泥大橋,以最偉岸的雄姿跨越了盧鎮(zhèn)河,連通了歲月,鋪展出盧鎮(zhèn)周邊十幾個鄉(xiāng)鎮(zhèn)無數(shù)民眾從溫飽到小康的勤勞追趕之路。我第一次走上新的盧鎮(zhèn)大橋,也是記憶里第一次走進打錫鬼舅爺爺家的青磚老屋。
這一次,我跟在奶奶和母親的身后,母親肩膀上挑著一擔(dān)大米。過了盧鎮(zhèn)大橋,沿著橋頭嶄新的臺階下到橋底,大橋底下是盧鎮(zhèn)有名的小吃一條街,打錫鬼舅爺爺?shù)臄傋泳蛿[在橋墩旁。我們剛走下臺階,舅爺爺就看見了我們,他把手上正敲打著的鋁制酒壺放在一邊,樂呵呵地走了過來??匆娔赣H挑著的擔(dān)子,舅爺爺臉上就有些沉了下來,他在邊上的小吃攤子上買了幾根油條過來,說,老懂,這是你最喜歡吃的,剛出鍋,絕對新鮮好吃。他把油條往我手上一塞,轉(zhuǎn)身對著我奶奶,語氣變得有些不友善起來,我說大姐,已經(jīng)跟你們說了多少回了,這糧食我們吃不完,不要挑過來,趕緊弄到街上賣了。說完,他便轉(zhuǎn)過身,叮叮當(dāng)當(dāng)敲打起手上的活來,連看都懶得再看我們一眼。
你這打錫鬼,說好了向你們借的,有借便有還,雖然還得有些遲了,但還是得還。奶奶也是有些不高興了,你不會是嫌這米不夠飽滿,不夠好吃吧,我們可是選最好的谷子碾的米,還篩了三遍。走,不管他,挑到他家里去。奶奶也是個潑辣的人,根本就不理會打錫鬼舅爺爺?shù)哪樕?,領(lǐng)著我們就向大橋東側(cè)的盧屋走去。在一九八三年之前,我那些在明村山溝里刨食的父輩們,剛剛走出溫飽的掙扎,多年來的舊賬大多還未全部清償完。我們家兄弟姐妹多,勞動力少,拖欠不少集體工分,才勉強養(yǎng)活了這么多人口,加上積數(shù)年之功,合親朋之力,在分田到戶的那年做了三間土房子,拖欠多年的錢財糧油債務(wù),非但未能及時還清還增加了不少。拖欠打錫鬼舅爺爺家的糧票、布票之類的,換算成明村的大米,一直拖到了一九八三年的秋天,我記憶中第一次走進舅爺爺家,送去了我家要清償?shù)淖詈笠粨?dān)大米,至于拖欠明村集體的工分,換算成了村里勞力多的幾戶各自厚薄不同的一疊鈔票。這些因欠工分換來的鈔票債務(wù),一直拖到我離開明村,去往盧鎮(zhèn)初中讀書時,家里才算徹底無債一身輕。舅爺爺對我們一家的幫襯,時間長,力度大,他們連同盧師傅一家,許多時候也是在風(fēng)雨飄搖中,是省下自己的口糧來接濟我們,此生活之艱難,此情誼之可貴,那個時候的我自然無法體會,但奶奶那一句,有借便有還,走,不管他,挑到他家里去,蘊含著的是無限的感慨和謝意。
沿著盧鎮(zhèn)河向盧鎮(zhèn)東邊走去,走過大約三百米的石板路,就看見一片青磚砌到頂?shù)姆孔?,屋頂?shù)膬蛇厜ι线€有高高的磚墻,像是老鷹展開的翅膀,蹲守在高墻之上,隨時都有可能要俯沖下來。這些房子由西向東一棟棟地連在一起,分為南北兩大片,中間是一條長長的小巷。小巷不窄也不寬,可以三四個人并排步行,相比起明村的田間小路來,這簡直可以說是寬闊大道了。我跟在母親身后,踩著腳下的鵝卵石,好奇地打量著這些雄奇高大的建筑。那個時候,明村鄉(xiāng)下只有土房子,用紅磚做房子還是后來的事,能看見磚頭而且還是青磚的地方,除了老舊破爛的明村祠堂、山崗上半是崩塌半是被人挖掘的古墓之外,就是蓋瓦的屋頂,在屋脊和屋檐處,會有一溜青磚壓蓋房瓦。能夠用青磚做房子,那是富商貴人的象征。不管是打錫鬼舅爺爺,還是他的師父盧師傅,也就是我奶奶的父親,自然是沒有能力做這樣的房子。他們祖上,應(yīng)該是在南宋時候,曾經(jīng)出過進士。歲月悠悠,福澤綿長,打錫鬼舅爺爺無意間從明村闖到盧鎮(zhèn),竟然有幸享受了一回進士后人的榮光。歲月悠悠無痕,青磚房外墻的青苔懵懂無知,在斑駁破舊中探出腦袋,探聽著這個世界的風(fēng)吹草動。房子前面的小院子打理得十分整潔,像是明村鄉(xiāng)下的菜園子,中間依舊是鵝卵石小路,只能一個人通行,兩邊種著各種青菜,在角落邊上一株不知名的藤蔓曲曲折折地向上攀沿,已經(jīng)快要爬到房頂外側(cè)的高墻上了,藤蔓之間,粉中帶黃的小花開得正熱鬧芬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