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俊。”我下了樓，“書塾是幾百年前的事了，現(xiàn)在叫書店?！?p> 我裝作不在意，故意略過秦牧，走到一排放著暢銷書的書架面前。
我隨手拿起一本暢銷書，隨意翻開，眼角卻盯著周嫻。
我怕極了。
那一年，藤蘿送了一個丫鬟給我，那是我第一個丫鬟，也是最后一個。
丫鬟叫小嫻，是個頂可愛的女孩子，家里養(yǎng)不起，想要把她賣到青樓楚館，藤蘿便買了送給我。
那幾年是我過得最舒適快活的幾年，小嫻對我極好，日日弄許多新鮮特別的吃食給我，帶我去她的家鄉(xiāng)，教我玩從未玩過的游戲。
后來我偶然得到一顆白煙珠，心想，若小嫻能一直陪著我該多好。
可她得知吃了什么，得知我不死的真相后，仿佛變了一副嘴臉，拿著一把匕首，在我面前抹了脖子。
死前小嫻說：“我本該有夫君，有孩子，可嘆家世所累；我原以為你是富家小姐，陪你幾年，你開心了便放我離開，你卻想讓我生生世世為你做牛做馬，梁遲，你好狠的心?！?p> 我傷心了許久，藤蘿為此也愧疚了好久，再也不亂給我找丫鬟了。
其實我根本沒拿小嫻當丫鬟，我有手有腳，什么都能做，我只是覺得，我一直覺得，小嫻跟我在一起是開心的。
這么多年來，我甚少對旁人起憐憫之心，但周嫻不一樣，她孤零零一個人蹲在街角哭的時候，像極了小嫻。
“我......”
“糟了?。 蔽掖蠼幸宦?，打斷了周嫻的話。
阿俊和秦牧都看了過來，我摸了摸手腕上，左右看了看，抬頭問阿?。骸翱吹轿沂稚系木G繩了嗎？”
我問出這話，秦牧也變了臉色。
阿俊搖了搖頭，秦牧比我率先往樓上跑，我跑到四樓的時候，看到秦牧正在用燒傷的手持續(xù)不斷的敲打四樓的門。
沒用的，除了我，沒人能輕松越過這個門。
阿俊跟周嫻也跑了上來，秦牧的臉色比剛剛更著急，竟還拉了阿俊的衣角：“戰(zhàn)佛，藤蘿她失了心性，求您救救她?！?p> “荊迷之地，滴血認主，我能為阿遲強闖一次?！卑⒖≌f完轉身下了樓。
阿俊的話再明白不過了，只能為梁遲強闖，為別人，是萬萬不可能的。
秦牧沒法，拖著燒傷加燒傷的手，跟在阿俊身后，“可梁遲一個人進去也不安全?！?p> 秦牧是慌了，完全忘記梁遲身體里有什么東西，在四樓里，除了她自己，沒人傷得了她。
阿俊伸出手，攤開，手上一團紅色的光，是藥神的元神。
“也只有這東西，能短暫同我的佛光對抗。”，他收回了元神，回頭看，正巧與還在樓梯上的周嫻對視，“放心，除了甯瑾那死小子，還沒人能左右她的判斷。”
阿俊關心的是梁遲，而再次受傷的秦牧，關心的卻是藤蘿。
外面是白天，四樓卻烏云密布，我寫了那么多書，也不是每一本都記得，更記不起誰被我寫進了書里還有能力遮住我的天花板。
“藤蘿？”我輕聲叫了叫，沒人應。
不應該啊，即便藤蘿不答應，也應該還有其他人，再不濟還有小狐貍，可這滿地的梁遲憶錄，卻無一人應答。
我走到那一堆被我搞得亂七八糟的書面前，茶壺倒在地上，水都已經(jīng)流干了。
離得最近的一本書，濕漉漉的，我拿起來，正是文慧的魄。
不沾紙打濕了晾干還可以繼續(xù)用，金豪筆也是好筆，可我舍不得用那上好的徽墨，九塊九包郵的墨水應該不防水吧。
我看著逐漸褪色的字，好吧，的確不防水。
其實過了這么些年，藥神都轉世投胎又修煉成仙了，文慧的魄大抵是養(yǎng)不回來了，但原本好歹是還有一個念想在，如今算是連最后一點念想都沒了。
算是報了藥神毀我書店大門的仇，且不知他知曉后會不會把我整個書店給拆了。
我把濕漉漉的不沾紙晾在書架上，很快就干了，墨水褪得很干凈，不沾紙就跟新的一樣。
“你在嗎？”我又朝著空氣問了一遍。
沒有任何回應，黑乎乎的四周安靜得像半夜的墳場。
滴答~滴答~滴答~
水滴的聲音，自前面不遠的暗處傳來。
世界上沒有鬼，那些電影里演出來的東西全是人們臆想出來的，但聽到這樣的聲音，我內心還是有些虛。
我摸了摸胸口，這里燥熱得慌，是體內的佛光躁動。
就是這玩意兒，在很久之前跟了我，便再也不愿離開，隨著時間慢慢融入我的血液，如今便是真的分不開了。
阿俊也是靠著這佛光，感應我是否安全，所以當藥神的元神竄進我體內，他便第一時間闖進了這里。
別人不知道，但我清楚，硬闖進荊迷之地，不會好受，哪怕他是西天佛。
實則阿俊根本沒必要來遭這個罪，我本是不死的，最多被那元神控制一時半會兒，或者自我消化，跟白煙珠一樣，用另一種方式排泄出去。
但若是這樣，大抵是要難受許久。
我慢慢的朝著聲音發(fā)出的地方走去，四樓沒有明火，我也不愛帶手機，不然拿電筒照一照，也能看清那里到底有什么了。
“梁遲！”
砰！
突然出現(xiàn)在我面前的大臉盤子，嚇我一大跳，不是藤蘿還能是誰。
我仔細辨別面前的藤蘿，想分清到底是哪個藤蘿真的太難。
藤蘿早前是棵會吃人的樹妖，以形補形，她吃了誰，就會變成最后吃那人的模樣。
后來在我的勸說之下，藤蘿才洗心革面，做了棵吃素的樹妖，面容也就一直是這個大臉盤子。
是了，只有強大的樹妖，才能把這整個四樓治得安安靜靜。
我再抬頭看，才終于在黑乎乎的霧氣中，仔細辨別出那一根根，長又粗壯的樹藤。
“藤蘿，你的書呢？”藤蘿在我面前幾乎是個實體，這說明寫她那本書跟文慧一樣，被茶水沾濕了。
我轉身要去書堆里找，藤蘿攔在我面前。
她上身是個人，下身卻不是，從半腰截斷，那些樹藤從她身體里一直蔓延而出，纏繞成結，連著覆蓋了整個四樓。
“別鬧。”我伸手，想要推開她。
沒推動，那大概不是我認識的那個藤蘿。
她也看出我知道她不是藤蘿，笑意逐漸變得猙獰，對著我狂轟亂炸，但顯然，沒有絲毫作用。
“明明就是個凡人，為何是佛身？”她圍著我打轉。
我笑了笑，笑聲大抵是無奈，“為何是佛身你應該最清楚不過了?！?p> 我自認長得不怎么樣，但奈何外人看我如天仙，那戰(zhàn)佛阿俊，在我自殘的時候把我給看上了，追我數(shù)百載，我心堅定不移。
于是一日阿俊找到藤蘿，問她如何能取得我的芳心，藤蘿這女人，沒得到過愛，滿肚子壞水兒，讓阿俊渡了佛光給我。
西天佛光，是每一位西天佛獨有的，其作用除了護身，還對歡好之事多有裨益，且渡佛光，要嘴對嘴。
當年阿俊趁我睡覺之時，強行渡了佛光給我，口口聲聲說交好之后會待我如初，我為了保住萬年清白，用菜刀抹了脖子。
后來阿俊知道我的烈性，倒是幫我掩蓋了佛光的欲性，徒留護身的作用。
我不會死，但會傷，抹了脖子后一直流血，若血流干了，就得睡上很久很久；若血沒流干，就相當于被搶救回來的病人，跟常人一樣，住院，吃藥。
藤蘿見法術對我無用，一個手刀，強行把我給砍暈了。
阿俊調侃我，說我像一個人，前任戰(zhàn)佛曾一起陪著取經(jīng)的唐僧，為此阿俊還惡趣味的叫了我百年梁僧。
所以我不怕被傷，哪怕成了碎片，也會一點一點重新聚攏，只是時間問題罷了。
但自從我被吃過之后，阿俊便跟我保證，以后絕不再讓我的身體有損，我信他，比信任甯瑾還信。
我沒有被完全打暈，迷迷糊糊間，我被藤蘿拖到一旁，我看著她穿梭在書架叢里，一排排的翻找著。
我沒有力氣出聲，否則會告訴她，那個凡人，早就死了。
那個時候，還沒有朝代，自給自足，人同野獸般，群居，虎口奪食。
那時的我，十六歲。
沒有金豪筆，也沒有佛光護身，家人以為我死了，將我扔在了亂葬場，那一片區(qū)域是野狼的天下。
我被狼崽子啃得渾身疼，吃了那藥丸三個月，我被賊人殺死在家中，我聽著家人在我身旁哭哭啼啼，我不敢睜眼，也不敢動。
生我的親娘死得早，我沒見過，連畫像也沒有，我的爹為了生存，娶了一個家族厲害的女子。
我自小不受寵愛，卻也少不了吃，少不了穿，也不用像隔壁跟我年歲差不多大的女孩，跟著家人出去找食。
我有兩個朋友，一個叫姮娥，一個叫薄汶。
他們都跟我一樣，沒有親娘，但又有些不一樣，姮娥的親娘是被后娘害死的，薄汶的親娘，則是被野獸咬死。
大人們出去找食，我們便會在家中守著，防范有外人來搶奪地盤。
那日大人們剛走，有兩個男人從天而降，一個穿著黑色斗篷，一個滿身金光，兩人在我家門外打起架來。
我與姮娥，薄汶三人躲在房里，手里拿著短刀，手里搖晃著鈴鐺。
鈴鐺一直連著林深處，有人會在那守著，聽到后就會跑去跟大人們報信。
等大人們回來時，打斗的人已經(jīng)不在了，我捏著三顆黑色藥丸，老老實實交了出去。
黑斗篷的人是被滿身金光之人打敗之后綁走的，走時悄悄的將三顆黑色藥丸扔在地上。
聽他們打斗之時說的話，這三顆藥丸，吃了能成仙。
薄汶比我們都大，又是男人，主動出來解釋：“好像是天上的神仙，他們說...說......”
薄汶不確定自己聽到的是不是真的，不敢多言。
姮娥的后娘看著我爹手里的三顆藥丸，眼里起了爭搶之意，追著薄汶問：“他們說什么？”
我見薄汶沒說，剛要開口，身后的姮娥拉了拉我的手，阻止我說下去。
“他們說，這三顆藥丸能迷倒最兇猛的野獸?！?p> 姮娥說了謊，我眼睜睜看著爹把藥丸放進了一個小箱子里，隨意的放在屋里。
能迷倒最兇猛的野獸，這對大人們來說其實沒什么用，他們又不開疆擴土，平時出去找尋食物也遇不到什么厲害的野獸，所以沒人會在意三顆沒用的藥丸。
但姮娥不同，她找到我和薄汶，想趁下次大人們出去找食時，把藥丸偷出來吃了。
“可那個金光閃閃的人說，三顆藥中有兩顆不成功。”我聽得清清楚楚。
打架的人說，那叫仙魄丹，只有黑斗篷的人會做，此丹藥極難煉成，黑斗篷帶著最后三顆逃跑，被金光人一路追趕至此。
當時黑斗篷被制服，想要投降，拿出三顆藥擺在金光人面前，一一給金光人說了，哪一顆吃了一定能成仙，哪一顆吃了不知后果，哪一顆吃了必死。
可我沒記住，姮娥和薄汶大抵都沒記住。
“與其每日在家中沒自尊的活著，我倒寧愿堵上一把。”姮娥說道。
姮娥在家中過得不好，她原本就要嫁給薄汶了，可家中后娘改了主意，要讓家中小妹嫁給薄汶。
我看平時薄汶跟姮娥相處，他是喜歡姮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