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叫藤蘿,是一只法力低微的小樹妖。
老天帝即將羽化,萬物更替,新任天帝繼位之前,會到各界游歷一次,最后在人間歷劫,成功后上天登基,若不成功,天帝位便一直空著。
那一年冬天,長北之地大雪連綿,雷聲一遍遍打在雪山之上,一個綠裙女子,渾身是血,背上背著一個男人。
天帝歷劫失敗了。
老天帝提前羽化,天帝位罕見空懸,仙界震蕩。
“我叫成翼,是奉命來這雪山采藥,不料遇到雪崩,多謝仙子相救?!?p> 從雪山深處救出成翼,藤蘿用妖身為其治療靈根,用了半個月才終于將人救活。
“我叫藤蘿,不是仙,只是棵榕樹?!?p> 榕樹長在多雨之地,成精容易,要煉化人身,需經(jīng)受萬難。而這最后一難,便是登那長北雪山,取雪狼膽。
她拖著沉重的樹身,從萬米之下,硬是爬上了山頂。
沒有人身的藤蘿,面對數(shù)十只紅眼雪狼,被狼群咬得狼狽不堪。
榕樹參天,茂盛無比,其根扎在地底深處,要除,需拔地而起。藤蘿面對眼前雪狼,你奈何我不得,我也奈何你不得。
成翼從天而降,掉在藤蘿面前,硬生生用身體砸暈了一只雪狼。
雪狼群見狀紛紛逃散。
成翼說他還未修煉成仙,凡胎一具,半仙之軀。
藤蘿是不信的,雪狼是狼中貴族,頂級聰明,因其特殊的體質(zhì)不能化為人形,但其有人性。狼本性好斗,怎可能因為成翼昏迷狀態(tài)下壓倒一只雪狼就四散而逃。
她不知道為何成翼要隱瞞自己的身份,但成翼確實幫她得到了雪狼膽。
“你在做什么?”成翼的面色呈病態(tài),捂著肚子問面前的藤蘿。
藤蘿背對著成翼,蹲在一顆大樹下,用手里的鏟子在大樹旁挖了一個大洞,旁邊放著一具雪狼的尸體。
“我大功得成,卻要賠上一只雪狼,深感愧疚?!?p> 藤蘿手上的動作沒停,回頭看了一眼成翼,看他如此病態(tài)不禁笑道:“你的師父連如何穩(wěn)固心神的法子都沒教你嗎?”
成翼搖了搖頭:“未曾,他只將我丟進(jìn)長北雪山,讓我在規(guī)定的時辰內(nèi)找到藥草。”
洞挖得足夠大,藤蘿才起身,雙手抱起地上雪白的狼,將雪狼放進(jìn)大坑里,“你師父對你真狠心,你睡了小半個月,還在你師父規(guī)定的時辰里嗎?”
成翼又搖了搖頭,面色失落,還有些難堪掛在臉上,“若你是你們樹妖里最出色的,人人都期盼有朝一日見你大成,而你卻未能如他們所愿,失敗了,可還有臉回去?”
藤蘿沒回答,仔仔細(xì)細(xì)把面前的坑填平了。
成翼看著那被填平的坑,“雪狼是上好的補(bǔ)品,若你將肉身送給你的同類,即便不能像你一樣化成人形,也一定功力大漲?!?p> 藤蘿轉(zhuǎn)身,怒瞪成翼:“你懂什么?!”
藤蘿走進(jìn)屋子里,重重的關(guān)上了門。
成翼坐在樹下,看著四周,這里四處是沼澤,兇險之地,一旦踏入,隨時可能困于此處,藤蘿卻在這里安家。
從成翼的方向一眼望去,除了沼澤之外,這里就只有樹,各種各樣的樹,卻唯獨沒有榕樹。
大門又吱呀一聲響,藤蘿拿了一盆水出來,站在剛剛埋雪狼的地方,給雪狼澆水。
“我站在這兒,如今還在同你說話?!碧偬}一邊澆水一邊說。
“什么?”成翼沒反應(yīng)過來。
藤蘿又說:“榕樹小時候都是群居,長大后會各自吸取互相的養(yǎng)分,直到其中一棵長成,等待她修煉成形,再還其養(yǎng)分?!?p> “這我倒第一次聽?!背梢韽牡首由险酒?,走到藤蘿身旁,接過了藤蘿手中的水盆。
藤蘿見狀未阻止,只是看到成翼的手伸進(jìn)水里時嘴角不自覺的彎起。
成翼模仿藤蘿,給雪狼的尸體澆水。
藤蘿就站在一旁,她抬手指了指這眼前沼澤:“數(shù)百年前,這里長著數(shù)百顆榕樹,只活了我一棵?!?p> 她說得淡定,成翼卻微微一愣,眉頭皺起,臉上卻沒有疑惑,而是震驚。
“你的意思是說,他們?yōu)榱俗屇愠尚危歼x擇犧牲了自己?”
藤蘿偏頭去看成翼,成翼的眉骨生得好看,唯一的不足,是額頭上有兩個小黑點,還十分對稱。
藤蘿搖頭:“不是他們主動犧牲,我們生長在一起,誰會死,誰會生,都是看誰命大?!?p> 成翼恍然大悟,“簡單來說,就是你吸走了他們的養(yǎng)分,卻沒有及時成形還給他們,所以他們就沒了?!?p> 藤蘿點頭:“是,也不是。”
不管失敗或成功,救活他們的幾率很小,所以一棵樹妖的修煉萬難,一旦成功,便是頂珍貴,頂稀奇的。
水盆里的水被成翼澆完了,藤蘿從成翼手里搶過盆子,仰頭看他,成翼也看著藤蘿,兩人對望,藤蘿說:“百年間,我失敗了無數(shù)次,成功了,才回到這里?!?p> 藤蘿是想告訴成翼,失敗不可怕,可怕的是一直失敗。
藤蘿端著盆走到門口,然后轉(zhuǎn)身對還愣在那里的成翼說道:“還有件事...”
成翼轉(zhuǎn)過頭來,藤蘿把手里的盆揚(yáng)起,嘴角徹底笑開了,“剛剛這里面裝的...是我的尿?!?p> ......
成翼低頭,看著自己的手,抬起也不是,放下也不是。
兩人在這沼澤園里,一過就是十年。
十年里,成翼一次也沒出去過。
這日,藤蘿從外面回來,同成翼說起一件趣事。
“我今日遇到一個頂奇怪的女人,她明明是個凡人,卻跟西天戰(zhàn)佛待在一起?!?p> 成翼正在磨一把生銹的劍,聽到藤蘿提起戰(zhàn)佛時,臉色驟然變了。
天上,老天帝羽化,天帝之位,懸空許久了。
繼任天帝的太子不知去向,眾仙四處尋找其蹤跡,為了穩(wěn)固仙界,仙界一致決定,請西天佛出面,找回太子。
“你在哪里遇到他的?”成翼語氣很冷,不像平日里。
藤蘿想了想,一想到那個女人不穿衣裳在戰(zhàn)佛面前晃晃悠悠,就好笑得彎了腰。
“南垂,火山腳下?!?p> 成翼松了口氣,隨后又皺起眉頭,轉(zhuǎn)身看藤蘿,眼里帶著嫌棄:“你為何又跑去南垂了?”
“聽聞那里的人好......”她脫口而出的話停在一半。
“好吃?”成翼的語氣又冷又諷刺。
藤蘿幾年間換了無數(shù)個身子,這次站在成翼面前的,是個婀娜多姿的女人。
成翼放下手中生銹的劍,起身對藤蘿說:“再過兩日我便會離開。”
“去哪里?長北雪山?”藤蘿問。
成翼未答,走到門前的大樹旁,眼神望著樹下那一處平地。
“蘿兒,你還記得埋在這里的雪狼嗎?”
“自然記得?!碧偬}走了過來,身上的血腥氣十分重,“我親自埋進(jìn)去的,怎么會忘?!?p> 成翼摸了摸鼻子,不喜這股血腥,“當(dāng)初你因為修煉的緣故,取了雪狼膽,愧疚得用自己的榕樹液來滋養(yǎng)一頭狼,如今又怎會殺人如麻,吃人連眼都不眨一眨?!?p> 樹妖的汁液極其難得,灌溉數(shù)年,有朝一日雪狼說不定還能重生。
藤蘿嘴上帶著笑,伸手要去拉成翼,被成翼躲開。
兩人在這沼澤園里,相知,相戀,不過幾年,成翼便已不如當(dāng)初。
藤蘿看在眼里,聽聞人間男子拋棄女子,原因不過在于厭棄,若想讓男人一直喜歡你,就要使些手段,讓男人保持對你的新鮮感。
她吃人,變成人的模樣,日日不一樣的臉,可還有新鮮感?
但成翼還是要走。
成翼嘆了嘆氣,終于還是上前抱住了藤蘿。
“你是仙,對嗎?”藤蘿在成翼懷里開口。
“對?!?p> “你的師父...就是你父親,對嗎?”
“對?!?p> “你的父親是不久前羽化的老天帝,對嗎?”
成翼神情一愣,手不自覺的握緊,無奈一聲:“對。”
他是即將繼任的天帝,是眾望所歸的天帝,他看著懷里的藤蘿,眼里溫情似水,“但我也是蘿兒的成翼?!?p> “是,你是我的成翼。”
藤蘿看向成翼的眼中,已經(jīng)不全是愛慕之情,藤蘿感恩當(dāng)初成翼的從天而降,從沒想過,那也許可能是一個局。
一個為了歷劫的局。
太子成翼,歷劫失敗,失蹤于天地間。
所謂情之一劫,失敗不過放不下,舍不得。
而成翼的劫,是無愛。
仙界早已傳得人盡皆知,藤蘿不過是去仙家之地游玩一番,聽聞了幾則熟悉又不熟悉的八卦。
她傾慕之人,剛好是那位歷劫失敗的天帝罷了。
眾盼所歸的天帝,屈居在她一個小小的沼澤園,該是她的福氣。
那日她在他懷中,始終沒有勇氣問,離開是因為歷劫要成功了嗎?
她不知該笑還是該哭,若歷劫成功,那便是說明他愛她。
只是不知道,她是他的第幾個歷劫實驗品。
他走了。
那天,天上降下福澤,慶賀天帝回歸,天帝歷劫成功,從天而降的白光,如同那日從天而降砸暈雪狼的成翼。
沼澤園再次回歸安靜,除了藤蘿的哭聲,什么也沒有。
不,還有一人。
那個時常在沼澤園外大聲喊叫的凡人梁遲。
一晃百年匆匆而過,沼澤園依舊只有藤蘿一人。而梁遲的身邊,多了一個秦牧。
藤蘿多疑的性子,對這個秦牧是探了又探。
“他真的如你所說,是把琴?”藤蘿不知第幾次問梁遲這個問題。
梁遲喜歡來沼澤園閑坐,也愛跟藤蘿說話,最好是能勸她別再害人。
梁遲看了眼蹲在那棵大樹下,對從土里冒出的雪狼腦袋好奇不已的秦牧,“確實是琴?!?p> 一般物化物靈已經(jīng)是極其難得的事了,更別說化成人形,這對藤蘿來說是極困難的事,所以她再三確認(rèn)。
“他說自己是蓮花天神的琴,因為有人送了蓮花天神一把新琴,自然他就失寵了,心里怨氣難解,竟化了人形?!绷哼t解釋道。
秦牧還盯著面前的雪狼腦袋,雪狼眼睛雖然還是閉著的,但觀其脈,要不了多少時間便會醒來。
“我還第一次見長在土里的狼?!鼻啬链舐暼氯轮?p> 藤蘿笑開了嘴,梁遲驚訝:“我時常來找你,甚少見你笑,看來以后每次都把秦牧帶上才行?!?p> 藤蘿嘴角僵了僵,狀似不在意的問:“那他是天上下來的,他肯定見過天帝吧?!?p> 梁遲隨口答:“自然是見過?!?p> “對了?!保哼t從懷里掏出一支筆,“看,阿俊送給我的筆,獨一份呢?!?p> 只見一只上半身銀色,下半身金色的筆,渾身還透著光,那筆下的毛同樣半銀半金,十分奢華好看。
藤蘿看到也是眼前一亮,伸手接過,剛摸上去,筆身自己動了動,似是不愿意讓藤蘿摸。
“這筆有靈?”藤蘿問。
梁遲點頭,從藤蘿手中拿走,十分的寶貝,“阿俊說這叫金豪筆,是西天的佛準(zhǔn)備送給天帝的禮物?!?p> 藤蘿臉色一滯,“那為何會在你這兒?”
“自然是阿俊送給我的,他欠我的。”
一支筆要花上萬年的時間制得,白俊送給了梁遲,天帝自然就得等上萬年才會有第二支。
藤蘿嘆了嘆氣,轉(zhuǎn)了話題,看向遠(yuǎn)處的秦牧:“他說他自己是蓮花天神的琴,又為何會識得你?戰(zhàn)佛可知曉?”
“這就說來話長了,不過阿俊不知道,他日日都忙,得空看我一眼還要說教半天,哪里會管這等小事。”梁遲左手扶著半個腦袋,“我日日獨自一人,再不找個人陪著快要孤獨死了?!?p> “你又不會死。”藤蘿笑道。
藤蘿對秦牧的到來很是在意,總時不時看著秦牧,不知何故,嘆了口氣,說:“我見那些人間女子身后都跟著丫鬟,你要閑得慌改日我也給你找一個?!?p> “也不是不行?!绷哼t換了個坐姿,半個人都倚在藤蘿身上,“不過最近我在看阿俊給我的那本古卷,起了寫書的心思。”
“寫書?”
這百年間,梁遲的心思都撲在如何救薄汶身上,就連寫書,也不過是古卷中記載,將魂以載體,書為器,萬年內(nèi),或可起死回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