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著夕陽溫柔的光線,拐過三條街巷,王志到了新租的宅院前。這院子只有籬笆墻,但被茂密的藤蔓覆蓋,院中隱私是不用擔憂的。
窄窄的路,瓦屋,小院、坑洼的路面,門口的石榴、梅、杏,這就是巷子的全貌。
不遠處,一群小孩正嘰嘰喳喳的玩斗鑿,巷子口,幾個年長的婦人正聚在那聊天,手里拿著扇子,斜眼瞧著王志這邊。
王志正要敲門,門忽地帶著風扯開了,王荀站在門后。
“怎的回來這么遲?”王荀讓開門,話中習慣的帶著責備。
“天色還亮,哪里遲了。先莫說別的,可有涼茶?這一路渴死我了?!蓖踔咎嶂@子,急匆匆奔到了院里。
“涼茶沒有,桌上倒有剛燒好的熱茶,你等等吧!”王荀說道。
廚房正升起炊煙,王章氏在忙晚飯,采薇則坐在院里的石榴樹下挖泥巴玩。
王志去倒了杯熱茶,又放水盆里降溫,一屁股坐在胡床上,整個人立刻放松下來。
王荀走過來,說道:“今日我去市場了。”
“西口市嗎?我沒看到你?!蓖踔拘Φ馈?p> “你忙成那樣,哪里看得到我?!蓖踯鲊@氣道:“再等等吧,等我得了一官半職,你也就能安心讀書了?!热徊挥没剜l(xiāng),我明日就打算去五館進學(xué)?!?p> “這是好事。不過,我還得勸阿兄一句?!蓖踔静环判牡牡溃骸澳俏褰?jīng)館的學(xué)生雖是寒門,但不乏品行端正者,阿兄萬不可輕視他們。”
門第!還是門第!
這里還要理清一個概念,他們所說的寒門,可不是指家境貧寒。
士庶之別,不在家財官職,而在家族傳承。
怎么算是士族?
總結(jié)就是:祖先有極顯赫的人物,而且家族世代有人做官的就是士族。就像王志兄弟,貧寒到這般地步,但仍然是頂級高門士族。
而那些近幾代才發(fā)達的家族,還有那些以前發(fā)達、但中途衰落的家族都被踢出了士族行列,至少不被普遍認可為士族。[1]
而寒族,包括了家境貧寒者,但也包括了被踢出士族行列的那些地方豪強,官僚。
像五館,真正貧寒的學(xué)生并不多,大部分家境其實還可以,不少出自地方豪強,家中還有人做官。但是沒用,這些人還是被劃到寒門,頂多被稱作寒士,社會地位就低一等。
在王志這,當然對所謂門第不屑一顧。
但在王荀那,自認為高人一等,輕視寒門,這幾乎跟渴了要喝水一樣理所當然。王志是真的擔心兄長去了五館再擺高門士族的架子。
聽到弟弟的勸說,王荀雖有些不耐煩,但也知道這是實話,只能是心里提醒自己幾句罷了。
……
第二天,天空一早就陰沉沉的,沒風,一股子潮氣。
原以為會下雨,結(jié)果到開市的時辰也沒一滴水落下。市場正常開放。
有了之前的經(jīng)驗,王志的生意已經(jīng)是輕車熟路,馮二羊去采買,王志則準備擺攤的用品。
今日來的早,還有好一會要等,王志干脆搬著胡床跟左右鄰居聊天。
“昨天我回去后,許駝子父子倆沒再鬧了吧?”王志說道。
“鬧是沒再鬧,可也沒好到哪兒去。從昨晚到現(xiàn)在,狗奴那倔種硬是一句話都不跟許駝子說。罵就聽著,打就扛著,我看吶,那小子八成是記恨了?!标惣氀蹏K嘖感慨道。
“不能吧!”馮二羊眼睛大睜著,說道:“以前許駝子又不是沒教訓(xùn)過狗奴。再怎么也是父子,還真能打斷了情分?照你說的,我也教訓(xùn)家里那倆崽子,他們早該反了我了?!?p> “切!你家那崽子心眼通透,上午的事下午就忘,跟狗奴能一樣嗎?”陳細眼壓低了聲音,說道:“依我看,狗奴心里還憋著火呢!這個倔種,氣性太大了?!?p> “以前許駝子也這么打狗奴么?”王志插話道。
“也打,但都沒這次狠?!瘪T二羊答道,又搖了搖頭:“說起來,許駝子也是個苦命人,他妻子走的早,就撇下個狗奴。又要賺錢,又要洗衣做飯,爹娘受的苦全讓他一個人占了。到了這兩年,眼看狗奴又到了定親的年紀,他心里急,這脾氣是越發(fā)的大了。又不能朝別人撒火,可不只朝著狗奴招呼嘛。”
天氣潮熱,街上的人比前兩日少一些,市肆又擁擠,感覺比蒸籠也好不了太多。
不過,王志在市場中已經(jīng)小有名氣,許多人聞名而來,圍觀的人不比昨日少。
人多,場面就不好維持,王志嗓子都喊得生疼了。
“這位小郎!我若能投中,真的給嗎?”突然有人撥開人群,喊道。
王志抬頭看去,才發(fā)現(xiàn)是個陌生的大漢。
細打量了一眼,心中驚訝。這人身高至少得有一米八五了,虎背熊腰,體格在人群中極為奪目,真是一條好漢!
而且,這人還有很明顯的北方口音。
“我做的就是這買賣,說的話當然算數(shù)?!蓖踔军c頭說道。
“好!”那大漢卻把沙包一般大的拳頭伸過來,伸開,展露了一枚銅錢?!拔以囈辉?。”
人群中響起一陣噓聲。
一文錢一支箭,其他人都是五個、八個的買,有豪氣的更是連買五六局,花了四五十文。這大漢看著雄壯,卻只拿的出一枚銅錢,未免有些寒酸的過分了。
而且建康社會風氣嫌貧愛富,加上這大漢明顯是北來的僑人,眾人也就多少有些輕視。
荒傖、虜人一類對北人的蔑稱不自覺的就冒了出來。
所謂僑人,就是指渡江南下的北方人。衣冠南渡以來,兩百多年里一直有漢人南下,南朝也悉數(shù)接納安置。不過地域歧視古今皆同,先來的僑人轉(zhuǎn)而跟三吳本地人歧視起了后來的僑人。
那大漢聽不懂這些稱呼,但也知道不是好話,朝眾人怒目而視。旁邊的人嚇得退了兩步,笑聲卻更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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參考資料:
[1]士庶之別?!段簳x南北朝史論集》《梁書》。張纘官至御史中丞,父親是車騎將軍,兄長張緬跟弟弟張綰都是高官。
但在《南史》張纘傳中說:“纘本寒門,以外戚顯重,高自擬倫?!边€有他弟弟張綰,在《周書》《劉璠傳》載,張綰在宴會上“因酒后詬京兆杜騫曰:‘寒士不遜!’璠厲色曰‘此坐誰非寒士!’”。張綰罵別人寒士,自己也被目為寒士。
由此可知,高官并不意味著就是士族,真正公認的士族是需要評定并有譜牒的。而這里的”寒士”稱呼含義模糊,應(yīng)該還是寒門,至少不是公認的士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