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野野的少年（一）

　　傅奕辰看著李薇玥的睡顏，將自己的軍衣披風輕輕給她蓋上，伸出手想去擦拭她眼角殘留的淚液，卻又止住了手，她睡眠很淺，長期沒有安全感對外界一切事物都保持著警惕。

　　有次她發(fā)燒，他半夜去看看她燒有沒有退，原本呼吸均勻已經睡著的李薇玥在傅奕辰把手剛放在她額頭時，她便忽然將頭扭開驚慌的睜開雙眼，下意識的說：“你要干嘛?”

　　傅奕辰的手就停在半空：“是我，看你燒退了沒有?！庇挚s回自己的手，幫她掖了掖被子。

　　李薇玥這才完全清醒過來，見人是傅奕辰：“哦，已經沒事了?！?p>　　也是這件事之后，傅奕辰才知道李薇玥的警惕性不是對他，而是對周圍的一切事物都不信任。

　　還是讓她睡一覺吧。

　　“張警官?！备缔瘸綁褐曇艚械?。

　　張警官立刻會意，是買之前李薇玥提到的城南的芙蓉，還有何記燒餅，現在已經凌晨四點鐘，到了差不多六點，已經開門了，剛好給李薇玥當做早餐。

　　張警官原先也是孤兒，不過幸得老爺子的關照，所以他比傅奕辰小不了幾歲，跟著傅奕辰也很久了，某些方面的默契也不言而喻。

　　李薇玥睡的很安穩(wěn)，好像已經好久沒有像這樣深睡眠了，她把脖子往衣服里埋了埋，看起來睡的很舒服。

　　她夢到了以前。

　　那時……還只有八歲……

　　她是江南的普通人家，生活雖清貧但也開心，父親日日會出去扛包賺錢，母親則會在加里種一些田地，日子過得還算湊合。

　　“阿媽，我的名字是這樣寫的嗎，今日古董店的阿爺教我的?！?p>　　李薇玥寫著三個大字：李薇玥，給一邊正在做衣裳的吳夢玉看。

　　“阿媽不識字，阿爺見你生的俏給你取的好聽的名字，希望你以后過的也跟名兒一樣漂亮?！眳菈粲窆瘟斯卫钷鲍h的小鼻子。

　　“阿媽也漂亮！”李薇玥喜笑顏開，哪兒有人不喜歡別人夸自己的呀，況且她還是個小孩子。

　　但是李薇玥的相貌是極其好的，像媽媽，一雙大眼睛就水汪汪的，如同一泉湖水般清澈，遺傳了媽媽的所有優(yōu)點，眉毛像爸爸，郁郁蔥蔥，是眼睛也特別有神氣，她的臉頰是標準的中國審美，活脫脫的一個中國版的洋娃娃。

　　“待入冬了，今年阿玥就有新衣裳了?！眳菈粲竦难劬餄M是柔情。

　　“真的嗎？今年我可以像徐清如一樣有新衣裳了嘛？”李薇玥的眼睛簡直在發(fā)光有點不敢相信。

　　徐清如家的家底豐厚，是大戶人家，每年都有漂亮的新衣裳穿，而且還在孩子里面四處顯擺。

　　李薇玥每年見著人家有新衣裳都會回家哭著也要新衣裳，可是吳夢玉哪兒有錢呀，每次都是哄著騙著。這次做的這個新棉襖，還是拆的自己的舊襖里面棉花東拼西湊出來的。

　　“當然是真的呀，阿媽做的這件衣裳就是你的?！眳菈粲窨粗Σ粩n的嘴的女兒，心里也高興。

　　“歐耶！今年有新衣裳咯！”

　　“今年有新衣裳咯！”

　　“阿媽今年跟我做新衣裳啦！”

　　……

　　李薇玥高興的在巷子街上喊著，掩飾不住的喜悅。

　　可，李薇玥終究沒有等到那日。

　　那日李薇玥正在學堂上課，頭頂上傳來轟轟轟的聲音，像是有幾架飛機飛過，不一會兒，就傳來震耳欲聾的“轟隆”聲。

　　有飛機在往下面丟炸彈了，老師們連忙組織學生們走到防空洞里，大家都安靜的待著，不敢出聲。

　　這年頭不好，總是時不時的有人穿著軍服的人搶劫啊，殺人啊，有日本人，也有中國人。

　　等老師們說能出去的時候，李薇玥飛快的跑回家：“阿爹，阿媽?！?p>　　阿爹，阿媽——

　　她心里越來越害怕，心跳也越來越劇烈。

　　“阿爹，阿媽，你們在哪？”走路的腿都已經有些顫抖，聲音也越來越低，她害怕了。

　　終于，在臥室，看到母親手里死死抓著的一個紅色小襖，那是她的新衣裳……

　　父親躺在地上的血泊中，眼睛睜的大大的……

　　……

　　又做夢了。

　　李薇玥發(fā)現自己在房間里，回想起來，應當是在車中睡著的，身上的睡衣都已經換好了，看來她真的睡的很沉。

　　走出房外，看到了桌子上的點心，是她昨日隨口一提的，不過她倒也愛吃甜食，經常膩的牙疼，也要吃上幾口，畢竟嘴里甜了，心里也就沒有那么苦了。

　　“太太，衣服我已經熨好了，給你放臥室了，傅先生將您送回來就離開了，處理傅老爺的喪事去了。”江阿姨說著，還端來一杯熱牛奶放桌上。

　　“先生還說，您若是有事兒找他，可以直接打電話給他?！?p>　　李薇玥點了點頭，坐了下來，望著周圍的一切，雖然已經一年了，她卻從未把這個地方當成家，那么的不真切。

　　這一年雖然剛開始是抵觸的，但是后來好像也慢慢妥協了，畢竟，她也沒有容身之所，但是一想到楚蕭遠至今都生死未卜，她就，她就會特別恨傅奕辰，見到傅奕辰就是在時時刻刻提醒她，提醒她等楚蕭遠。

　　傅家一直跟日本人有著聯絡，很多生意也都離不開日本人的幫襯與合作，不然他傅家怎么可能做這么大，連日本人見了都得禮讓三分的傅奕辰，在李薇玥眼里不過是懦夫，是日本人的走狗。

　　不過，傅奕辰卻把李薇玥保護的很好，若不是因為她，她早已經被日本人草芥人命了。

　　傅老爺子的離世，整個上海都為之波動，大街上最響亮的便是：“上海生意做的最大的傅家傅家傅言明于12月27日早凌晨兩點離世……”

　　李薇玥沒有去葬禮，傍晚的時候，自己買了點紙錢在房子后院燒：“傅爺爺，其實你長的很像我幼時的那個古董店的阿爺，我剛開始看到你的時候，我是很開心的，可是我沒想到你看到我這么生氣……謝謝，你們傅家收留我，你也不要再怪傅奕辰，我會離開的，只是……時間問題，您走好?！?p>　　李薇玥也順便給自己的父母燒了點，想到還有楚蕭遠，她連忙打掉了這個念頭。

　　楚蕭遠用不上這些的，他一定會回來的，你若是不回來，我肯定不會管你的，我要你在那邊窮死！逼你回來。

　　李薇玥想到許久都在夢里見著他了。都快忘記了他的模樣了。

　　有些人，就只能在夢里重逢。

　　她的腦海里，楚蕭遠，那個有點野野的少年，卻給了她人生中第二個家。

　　那年，父母離世后，隨即就是饑荒，李薇玥隨著運貨的商人，趁人不注意溜到了貨物的箱子里，等睜開眼時，已經是在上海了。

　　商人發(fā)現了她，剛開始以為是個死人，后來才發(fā)覺是個小姑娘逃船票過來的，倒也沒責備，只是將她擰到碼頭便走了。

　　李薇玥看著這一臉陌生的城市，說不害怕是假的，但是還怕又能如何呢。

　　因為年紀尚小，只能在街上行討，像其他的孤兒一般。

　　可是卻發(fā)現比她想象的還要難，那些常年行乞的孩子們都已經熟一條街上的乞丐，而她無疑是新來的，而且還是個小女孩。

　　每日的錢都會那群大孩子搜刮，還放下話：“今日你若是討不到兩塊大洋，別怪我們找你麻煩?！?p>　　她日日都吃不飽飯，總是在酒店門口或者后廚門那邊守望著扔出來的食物來填飽肚子。

　　原本好看的臉，也臟兮兮的，衣服也是這兒一個洞，那兒一個布丁，阿媽做的小棉襖，是最后留給她的東西，她才舍不得拿來穿。

　　冷了，就多走一會兒，累了就歇一會兒，長大就好了，長大就可以去打工了，就可以掙錢了，而且還不會有人來搶。

　　每天晚上，她都這樣想著，安慰自己。她要母親說的那樣，一定會像名字一樣，生活的很好很好。這也使她撐過了一天又一天。

　　一天，她又見到那些人，她本能的知道她得找個地方躲起來，可是已經來不及了，那些孩子已經看到她了，她匆忙的把那僅有的幾張紙幣揉成一團放進嘴里，那些孩子走過來，見她瘦削的小臉鼓起來，便互相用眼睛示意，上前去捏住她鼓起的腮試圖把她的嘴撬開。

　　李薇玥掙扎著，可瘦小的她被挾持著緊緊的，只能從喉嚨發(fā)出抵抗的聲音。

　　突然間，隨著一地玻璃渣落地的聲音，那個掰她嘴的男孩忽然抱頭倒在地上，他的手指間溢出鮮紅的血來。

　　其他幾個孩子都驚慌的看向那邊，四處逃竄。

　　是一個男孩用空酒瓶子砸了他。

　　這是李薇玥第一次見到楚霄遠，他頭發(fā)凌亂，衣著也是一個補丁接著一個，雖然他看上去比她大不了多少歲，但他的眼神很干凈，清澈，還有輪廓分明的棱角透著一股少年的成熟。

　　李薇玥雖然之前也見到這種場面，但作為當事人見到，她還是被嚇到了，她害怕的連忙把藏在嘴里的錢拿出來遞給他。

　　“別打我，別打我，我把錢都給你，別打我……”

　　李薇玥不敢看他，她的聲音里透著顫抖，恐懼，還有幾分哀求。

　　楚霄遠看了一眼她那手中揉成一團被口水打濕的錢，轉過身去離開。

　　李薇玥見半天對面都沒有反應，微微抬起了頭，看著楚霄遠的背影走了兩步又停了下來，轉過頭看向她:“我每天在馬路對面的鋪子搬貨，再遇到有人欺負你，就去找我?！?p>　　他說話聲音很好聽，很溫暖，第一次有個人跟李薇玥說會保護她，楚霄遠頓了頓，又想到了什么說道:“我叫楚霄遠?！北阆г诼飞系能囁R龍之中。

　　楚霄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