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宸向來沒有調鬧鈴的習慣,總是在早上六點至六點半時起床,然而今天他卻醒得格外早,因為一陣高分貝的尖叫直接將他從睡眠中喚醒。
窗外已經(jīng)天明,他從床上坐起,眼中還殘存著些許困意。
他一面忽略那陣尖叫,一面不疾不徐地走進廁所洗臉。
昨天那東西以及它留下的痕跡已經(jīng)徹底消失了,好似不曾存在過,然而俞宸心知肚明,今晚它會再來拜訪他的。
“砰砰!”
急躁的敲門聲催促著他迅速解手完畢,他仔細地拉上拉鏈,洗完手后才去開門。
門外是臉色蒼白的尚小曼,平時招牌活力的丸子頭全都散亂著,大眼中盛滿淚水,呼吸急促。
仔細一看,她滿手都是血,吊帶連身裙上也沾著血跡。
“怎么了?”俞宸見她這樣,明白大致出事了。
尚小曼來不及說話,只見石文依跌跌撞撞地從203號房跑出,險些被她自己的踝靴絆倒。
她指著房內,語無倫次地道:“他們……他們……”她的聲音很是嘶啞,想來方才的尖叫正是她發(fā)出來的。
石文依的鞋底全是血,在走廊上踩出了一個個血色鞋印,除此之外,俞宸還看見地上有一道重物被拖行的痕跡,一路延伸到電梯前。
他輕輕推開尚在極度驚慌中的尚小曼,徑自走到203號房前。
房門半掩著,卻仍可聞到里頭飄出的濃烈血腥味。
尚小曼抱住哭泣的石文依,顫抖道:“早上我們起床后,看見203號房的門半開著,以為宋師兄也起床了,正想找他時,卻發(fā)現(xiàn)……”
她說不下去,只從喉頭發(fā)出一陣嗚咽聲,瞳孔縮緊。
俞宸握著門把,推開了房門。
門有道阻力,彷佛后方有什么阻擋了它的移動,俞宸只推了三分之二便推不開了。
他側身由門縫中擠進房中,才一踩上地面,立刻發(fā)出濡濕的聲響。
地上有一大灘鮮血。
他也終于明白為何門推不開了,因為門后有一只斷臂,正卡在墻壁與門之間。
斷面很不平整,連著一串森白的人骨,像是被大型猛獸撕咬過的模樣。
由這只手臂的粗細程度及膚色看來,不像是屬于這間房的主人宋軍,反而更像是高中時練過舉重的王孟從。
那么宋軍呢?
俞宸很快便知道答案了。
他小心翼翼地踏著血泊由玄關處走近床鋪,看見兩具殘缺不全的尸體……不,這情況,也許說是尸塊更合適。
兩人的頭顱都消失了,但由破碎的衣物看來,仍可得知是王孟從與宋軍。
他們的身體部件散落在床鋪及地板上,散發(fā)著冰冷而腥臭的氣息,潔白的墻面上滿是血液噴濺的痕跡,甚至連天花板也有。
此后宋軍不能再誆騙年輕的師妹,而王孟從也不能再與俞宸吵架,因為他們已經(jīng)永遠消失在這世上了。
才第一天便死了兩人。
俞宸沒再費心查看廁所,他已經(jīng)知道了所有想知道的事。
他靜悄悄地退至玄關,看見這兩人的包包放在門口的穿鞋椅上,像是分毫未動的模樣,只有拉鏈處有道血跡。
他思索了一會,翻了翻兩人的包包,課本、錢包都還安在,只有房間的鑰匙不翼而飛。
“俞宸,你……還好嗎?”石文依的聲音由門外傳來,帶著一點顫抖。
俞宸確實還好,內心甚至沒有太大的波動。
他應了一聲,帶上房門,將房內的狼藉掩上。
門外,石文依尚未回過神來,見俞宸面色如常,顫聲道:“里面好像不只宋師兄……”
俞宸點了點頭,確認了她的猜測。
“還有王孟從。”
“怎么會這樣?怎么會──”尚小曼緊緊抓住石文依的衣服,無力地靠在她身旁,話語中的驚懼幾乎滿溢而出,“他們前一天都還好好的……得趕緊報警……這里有人死了……”
“手機沒有訊號,我們被困在這里了。”俞宸冷靜地提醒她。
尚小曼慘白著一張臉,“那……那他們怎么……辦?”
“放著不管?!焙軐嶋H的答案,“你們先回房間吧,在這里杵著也不是什么辦法?!?p> 三人來到石文依的房間,尚小曼先去洗澡了,她得洗掉身上的血跡。
石文依花了很長一段時間才平復下來,臉色卻仍然毫無血色,顯然被嚇得不清。
“昨晚你倆在一塊?”俞宸問道。
聽見他的問題,石文依像是發(fā)愣似地遲疑許久。
半晌,她才以非常慢的速度回憶道:“昨晚你離開之后,我又和小曼聊了一會……就聊了一會,她很生氣你竟然說了那樣的話,所以堅持不讓我回自己的房間,我也就依著她了?!?p> 按照石文依的說詞,即使睡在同一間房,只要不出門,都是沒問題的。
“你們是幾點睡的?有聽見隔壁的聲音嗎?”
石文依想了很久。
“我和小曼沒出門,用手機玩了個猜數(shù)字的游戲,然后就睡了,當時好像差不多八點吧……不太記得,總之窗外已經(jīng)暗了。剛躺下沒多久,我聽見隔壁開門的聲音,接著我就睡著了?!?p> 她欲言又止,“半夜我還起床上了一次廁所,那時我看見門外好像有人來著……有個人的影子在門口,遮住了門縫的光,但我……我沒敢開門看?!?p> 人影嗎……
“半夜起床時有發(fā)生什么事嗎?”為了不加深石文依的恐懼感,俞宸沒提自己昨晚遇上了怪物的事,只簡單問道。
“沒有……”
回答完幾個問題之后,石文依說話終于順暢點了,搖頭道:“只是,總感覺有人在床邊看著我們,但我實在太累了,無法動彈,可能是睡眠癱瘓一類的。”
看來她們的房里昨晚也有東西,只是石文依沒察覺,尚小曼大概也睡著了。
老實說,對于王孟從的死亡俞宸并不是太意外,因為對方才剛來沒多久,便犯了第一條禁忌──在公共場合大聲喧嘩。
宋軍犯的大約是入夜后不能離開房間。石文依提到203號房是在天黑后才傳來開門的聲響,因此可以推斷是他倆剛回到房間。
由此可見,違反規(guī)則的下場就是死亡。
除了第一條之外,其他規(guī)則都很明確,例如天黑后不得離開房間,或是禁止進入庫房。
至于在公共場合大聲喧嘩,定義上有些籠統(tǒng),不確定何謂“大聲喧嘩”。
那么,石文依方才的尖叫算喧嘩嗎?
尖叫的確算喧嘩,只是她是在203號房內尖叫,房間應該不算公共場合。
短短的時間內,俞宸想了很多,但他什么也沒說。
“小曼已經(jīng)嚇壞了……坦白說,我到現(xiàn)在還是很難相信你說的話,關于詭異以及陣眼什么的……但是現(xiàn)在由不得我們了,宋師兄與王孟從不就是因為觸犯了禁忌,才死得那么……這里好可怕,我想盡快離開……”石文依哭紅的雙眼再次淌出淚水。
俞宸摸了摸口袋,面紙已經(jīng)沒了。
他只能默默拍著石文依的后背。
不料石文依“哇”地一聲撲進他懷中,直接將眼淚抹在他胸口。
俞宸:“……”
他不是沒遇過這么主動的妹子,只是都借著巧勁避過去了,鮮少有真接觸到身體的。
石文依昨晚剛洗過澡,與他同款的洗發(fā)水香幽幽飄入鼻腔,身上還帶著一股好聞的沐浴奶香味,令俞宸難得感到尷尬。
他的雙手頭一回無處安放,只得輕輕攬在石文依的肩頭上。
石文依雖然還處于看見尸體的驚慌中,卻本能地偎進俞宸的胸膛,第一次感到男性的體溫如此令人安心。
于是當尚小曼洗完澡走出浴室,看見的便是這樣一幅景象。
一男一女依偎在一起的場景,讓她對此時此刻的境況感到格外荒謬,也終于多了一分實感──他們真的被困在這幢旅舍中,而隔壁房也真的有人死了。
石文依見尚小曼站在浴室前盯著他們,抬手抹去眼淚,從俞宸懷中直起身。
“你們……”尚小曼才怔怔地說了兩字,外頭忽然傳來一陣搖鈴聲。
叮鈴──叮鈴──
三人同時向門口望去。
搖鈴聲越來越大,昨天在一樓見過的女人推著一輛餐車出現(xiàn)在門口。
這回她沒穿那件駝色大衣,而是一件黑色塑料圍裙,黑發(fā)溫婉地盤在頭頂上。
餐車緩緩停在204號房門口,女人微微一鞠躬。
“各位的餐點送到了。”她的聲音不大,卻很清晰。
距離最近的尚小曼看見女人,慌忙之中拉住了對方的袖口。
“你看見了嗎?好多血……在那里……那間房里有人……”她還在驚慌中,話也說不清楚,只顧指著203號房。
但女人只是微笑著重復道:“各位的餐點送到了?!?p> 尚小曼急得哭了出來。
“203號房出事了!你怎么還能這么鎮(zhèn)定?你沒看見那些血跡嗎?”她指向203房的手指不住顫抖著,“有人死在里面了!”
“各位的餐點送到了。”女人道。
“你……”尚小曼愣住了,她盯著女人毫無瑕疵的笑容,忽然全身發(fā)毛。
對方?jīng)]有情緒,只是像機器人般不斷重復著同一句話。
“沒用的?!庇徨穪淼缴行÷磉?,以同樣不帶情緒的語氣道:“我說過了,這里是詭異的場域,不能以常理判斷?!?p> 他越過女人纖細的身影向餐車看去,只見三層餐車上放著一碗碗蓋著的餐點,瞧不出是什么。
“各位的餐點送到了。”女人再度重復,轉身取了一份餐點,放在房門口的地上。
俞宸細細瞧著女人身上帶了點水珠的塑料圍裙,不知為何,那讓他想起屠宰場工人的打扮。
女人彎腰放下碗盤時,俞宸瞧見她白色襯衫的后領上沾了點血,已經(jīng)凝固為深褐色。
“昨晚,有誰退房了嗎?”他問道。
女人微笑的神情終于有了些許變化。
“201及203號房的客人退房了?!彼p柔的嗓音響起,“祝各位有美好的一天。”
女人推著餐車離去。
“等等!”尚小曼一個箭步追出房外,叫住了她,激動道:“你說退房是什么意思?他們明明已經(jīng)……”
女人在走廊上回過頭,白皙的膚色在日光燈下更增添了一分詭譎。
“他們昨晚退房了?!彼蝗绱苏f道,眼神閃爍著,“或者,您也要辦理退房?”
雖然嘴角上揚,然而女人深潭般的眼眸卻毫無笑意,尚小曼下意識后退了一步,搖搖頭。
“這地方,究竟是怎么回事……”
女人推著餐車慢慢走遠,在每一間房門口都留下了一碗餐點,除了201與203號房之外。
因為里頭的客人已經(jīng)退房了。
仔細一聽,女人哼著小調,似乎很是愉快。
餐車的車輪在地上曳出一道長長的血跡,又隨即被女人那雙黑色塑料雨鞋踩過,一片狼藉。
尚小曼簡直快崩潰了,她只覺得腦袋一陣暈眩,眼前所見似乎都不再真實。前一刻,她才正目睹自己同學的死亡,下一秒,這女人卻像沒事似地送來餐點。
若不是她瘋了,就是這世界瘋了,或是這全都不對勁?
地上,瓷白的小碗中散發(fā)著陣陣熱氣,混合著空氣中的血腥味,顯得特別荒誕,他們像是誤入恐怖童話的外來客,在這與世隔絕的小小旅舍中遭遇著不為人知的一切。
尚小曼倒退著,跌坐在地,忽然撕心裂肺地哭嚎了起來。
石文依見狀,趕緊將她從走廊上拉回房中。
“不是說了不能在外頭大聲說話嗎?”
情緒的感染力是很強的,石文依才說了一半,見尚小曼崩潰的模樣,也禁不住紅了眼眶。
雖然她調適了心態(tài),但是她真的很害怕。
親眼見過尸體的陰影無人能體會,那景象就像烙鐵深深印在她腦海中,想忘也忘不了。
女人們抱在一塊,痛哭失聲。
俞宸靜靜地站在一旁,既沒有上前安慰她們,也沒有說任何話,只是冷眼旁觀。
他能理解為何這些人會有如此大的反應,但是不代表他能對那種情緒感同身受。
對他而言,人本來就是一堆由紅色液體、白骨、肌肉組織組成的物體,只是宋軍與王孟從不再完整了,僅此而已。
豬或牛被剖開后分解的樣子,與人類別無二致。
看著眼前反應與自己天差地別的兩人,俞宸對于自己的異常又多了一分了然。
他確實不正常,沒有人可以第一次見到破碎的尸體時,還能無動于衷。
“老板娘最愛做麻辣燙,若吃剩要受罰……”
這時候自然是沒人有心理會女人方才送來的餐點,俞宸蹲下身,將那瓷白的小碗捧起來,腦中不經(jīng)意浮現(xiàn)老婦在電梯中所唱的歌。
他輕輕揭了碗上的瓷蓋,暗紅色的湯瞬間占據(jù)了視野。
是麻辣燙。
深色的湯料浮在湯上,微帶辣味的水氣刺激著嗅覺。
食物的香氣驚擾了兩位哭泣的女人,雖然她們一點進食的心情都沒有,肚子卻不爭氣地響了起來,畢竟她們從昨晚到今天什么都還沒吃過。
石文依抽了抽鼻子,小聲問道:“那是什么……?”
俞宸捧著湯碗回到房內。
“麻辣燙?!?p> 一聽是麻辣燙,石文依瞬間沒了胃口,可她仍拍拍尚小曼的肩膀,下床走到俞宸身旁。
彼時俞宸正用勺子撈起里頭的湯料,若他沒猜錯,那么……
“啊──”
石文依只看了那碗一眼,雙眼瞪大,發(fā)出一聲驚恐至極的尖叫,踉蹌地后退,跌在床邊。
尚小曼見她渾身抖如篩糠,下意識也抬頭向碗里瞧了一眼,不瞧還好,一瞧立刻涌上一股強烈的作嘔之感。她緊緊摀著嘴,還沒反應過來,已經(jīng)吐了出來,嘔吐物由指縫間涌出,滴在床單上。
俞宸撈起的是一顆完整的眼珠。
人的眼珠。
小小的碗中還盛著一些其他的不明組織,全都被麻辣燙的湯底熬成軟爛的模樣,分不清原貌。
俞宸攪了攪碗底,撈出一段像是手指頭的湯料。
指甲熬不化,因此可以看出粗短的指甲上有一個三角形的缺口。
不巧的是,宋軍前一個月在夜店與人發(fā)生口角時,手指撞到桌角裂了一截,拔去碎片后形狀就是這樣的。
這只手上周才在石文依的身體上盡情探索,深入秘境,如今卻毫無生機地躺在碗中。
石文依無法說話,好片刻才從喉嚨擠出一點連她自己都感到陌生的聲音,干澀而無力。
“那是,宋師兄……”她顫聲道。
宋軍被做成了麻辣燙。
俞宸終于明白為何那兩人的某些身體部件不翼而飛,恐怕是老板娘對這些地方情有獨鐘,采集了熬成麻辣燙。
例如頭。
俞宸不太意外地在碗中發(fā)現(xiàn)了幾根頭發(fā),看那長度不像是女人的,大概是宋軍或王孟從。
尚小曼渾身發(fā)涼,甚至說不出一個字。麻辣燙的氣味很重,鼻間嘔吐物也蓋不過,她腦中不斷浮現(xiàn)宋軍在大鍋內載浮載沉的模樣,骨與皮肉在熬煮中逐漸分離──
終究承受不住這樣沉重的現(xiàn)實,她雙眼一翻白,栽倒在床上,失去了意識。
“小曼!”石文依哭著爬到尚小曼身邊,“醒醒!”
俞宸靜靜地將湯拿到廁所倒了。
看著暗紅色的麻辣燙在馬桶中被自來水稀釋,他按下了沖水鍵。不知為何,他總對老婦在電梯中說的那番話很介意。
很顯然,沒人會吃這碗麻辣燙,雖然他也有些饑餓,但他并不想吃自己的同學。
只是,若沒有吃完麻辣燙會怎樣?
會被老板娘處罰嗎?
由入夜后不能出房的規(guī)定看來,這里的規(guī)則還算寬松,并沒有特別限制每個人必須待在自己的房間內。
詭異不關心誰待在誰的房間,只要入夜后出現(xiàn)在房外的人,便視同違規(guī),因此,大約是以結果定義。
按照這道理的話,也許只要是空碗便能被視為“吃完”。
俞宸決定稍微試一試。不過,也要等到入夜后才能知曉。
為了給自己找點事做,他幫忙整理了尚小曼弄臟的床單,隨后又在石文依的要求下離開房間。
“我們需要靜一靜,”石文依抱著膝蓋,背對俞宸道:“你能先離開一下嗎?”
俞宸微一點頭,正好他也想探探陣眼的位置。
“好的,不打擾你們了,好好休息?!彼此企w貼地道。
房門被關上了。
俞宸退出房間,再度踏上走廊時,微微怔了怔。
并不是走廊上有什么,而是什么都沒有。灰色磨石子地板一塵不染,不見任何血跡,像是他們昨日剛到這間旅舍時看見的場景。
陳舊,昏暗,陰郁。
但是沒有血。
201和203的房門被重新關上,俞宸知道那里頭已經(jīng)空無一人。
這間旅舍彷佛被刷新了一樣,尸體與他們留下的痕跡均消失得一乾二凈,令人不禁懷疑他們是否曾經(jīng)存在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