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園后庭倒是有一處閑適之地。斑駁的榆影護一方淺塘,雖有熏風(fēng)不時襲過,那聒噪的蟬鳴卻一刻未消。王宇中酒后來庭院納涼,不想兩耳鳴叫不止,便于溷廁之處尋來一個丈余的竹桿。呂焉見了嗔怪道:“遇有心事使遷怒蜩蟬,須知蜩蟬與你何異?朝飲晨露,暮隱高枝,夏生秋亡,徒生悲鳴。皆是悟透人生苦短,方朝吟晚歌,絕唱不止……”
內(nèi)兄呂寬倒還清醒,卻面紅耳赤上了臉子。這陣兒見妹夫持桿去捅鳴蟬,就“哈哈”大笑勸慰道:“捅走一個又如何?這方唱罷那登場,不如尋你恩師去,喝出個張良妙計也未可知?!?p> 王宇懵懵點了點頭。自父親杜絕衛(wèi)氏一門的赴京之路,他就鎮(zhèn)日坐臥難安,生怕父親重又誤入了霍光老路,就死死勸阻。雖說少帝過繼與天家,卻也難料不念舊恩,若是日后弱冠親政,難保無有咎罪之虞……王宇屢勸又無成果,就把此事告上了東朝,哪知東朝一聽惱火,反把幾人都臭罵了一頓,說他背棄親恩,逆犯天條。
“君舅就是一根筋,不撞南墻不回頭。夫君且去問下師傅,指點一二,興許能睡個安穩(wěn)覺哩!”王宇見賢妻也樂有此意,就著人牽來了兩匹軍馬,呂焉見了嗤鼻道:“又不是沿街去夸官,一身酒氣還騎大馬?是你騎馬還是馬騎你?”
等過黃昏,輜車入了東市閭里,走街串巷了好一陣子,方瞧見了那棵冠如華蓋的白果樹。下得車來,就于樹旁搭指叩響了那扇小門。還是同那以往一樣,吳府的老仆良久方應(yīng)。見了二人見慣不驚,就曳著脖子往里喊:“家主哇,那倆公子又來咧……”
也莫怪老仆不耐煩,二人這陣子把吳家門檻都踢斷了,又是生火又煎茶的,別提有多麻煩了。夫子迎上忙禮請入內(nèi),跽坐下來發(fā)問道:“這醉意闌珊的,到我這里有何干?”王宇趕忙笑答道:“無多,也就與內(nèi)兄、王光吃了半壇。聽聞朝廷差那甄豐去了中山,欲拜衛(wèi)姬為中山孝王后,衛(wèi)寶、衛(wèi)玄就地封侯,卻無詣京之意哇!”
恩師吳章捋須道:“乃父之賢,不能為子孫慮,故權(quán)臣易世則危矣!”呂寬也于一旁跟嘆:“皆因前朝準(zhǔn)了丁、傅詣京封貴,才被那傅太后恣意毀僭,以致禮崩樂壞,民生凋敝!”
吳章點頭,便搭壺斟茶,瞻見王宇醉意未消,就擺袖揚頭吆喝道:“老仆頭,熬碗葛花湯!”聽得隔間應(yīng)了一聲,吳章方對王宇道:“葛花解酒是特效,養(yǎng)肝活神,強筋健骨,二位不妨多喝點兒。”
呂寬一聽許是恭維,便搭禮詢問個中妙方。吳章就埋首干笑道:“俱是一些常備藥材,葛花為引,搭蓮花青皮,再摻稍許的木香橘皮、豬苓白茯苓,以及神曲澤瀉、生姜白術(shù)與白豆蔻仁,輕煎慢熬,半盞效可?!?p> 王宇一臉謙意道:“藥味苦麻,就莫忙排老人了。”說罷端起一盞桔茶,將鼻翼置于騰霧籠中閉目冥品,良久又于籠霧中掙出頭來,喃喃自語:“幾多年來,家翁歷事清明如水,眼里容不得一點兒灰星。殊不知水至清則無魚,人至察則無徒哇!”恩師聽了點頭嘆道:“想那霍光受襁褓之托,任漢室之寄,不可謂功輕。然不學(xué)亡術(shù),闇于大理,湛溺盈溢之欲,以增顛覆之禍。死則三年,宗族誅夷,哀哉——”
王宇聽了愈發(fā)添愁,兩眸盈盈擠出淚來,“卻又奈何,朝廷有了前車之鑒,務(wù)要斷了中山稱貴。這可如何是好哇?”“不宜生奪,宜可智取?!眳钦嘛嬃T又斟上茶來,“速與衛(wèi)寶修書一封,著衛(wèi)家務(wù)要感恩戴德,且痛斥丁、傅的僭越之罪。諸如共王母金殿干政,死后冢高與元帝山齊,懷帝太后、皇太太后璽綬下葬云云……”
王宇一聽兩眼放光,遂向呂寬招呼道:“拿筆來,我要親書!”吳章忙將他引到案前,又親弄水注磨硯道:“長孫的墨寶也多年未見,不知今日長進幾何?”王宇遂束束袖袂握筆在手,又飽舔墨池,下筆千言,一氣呵成……
秋高氣爽,候鳥南飛。月夕的步履已蹀蹀迫近,如那濃郁的果香佚蕩開來。這沿自先秦的八月佳節(jié),仍遵循老路敬老尊賢、互贈雄餅,會八月飲酌,行祠孝祖廟之題。
至佳節(jié)當(dāng)日,朝廷遁例在太學(xué)院內(nèi)舉辦了一場盛況空前的敬老國宴。早有謁者傾巢而動,各駕安車,四下盡邀三輔之地的拄杖老人,赴京共享我巍巍大漢盛世華章。
晨起東泛魚肚白,太學(xué)生們便身著青衣,與燕禮白服的官宦一道,手拿經(jīng)簡侍立闥旁,以迎迓皇家與三老五更的鑾駕與公車。公卿致仕皆稱三老,庶民年長方為五更。淌淌車流涌入院內(nèi),鐘鼓一響,典儀方始。
太學(xué)居中為磅礴大氣的辟雍正堂。殿堂的周遭有小橋流水,碧波環(huán)繞,猶似谷紋玉璧一般,昭示著漢家的德化周流全國。老人們皆著黑衣素裳,手中拄一鳩鳥王杖,在宮娥們的左右攙扶下,步履維艱地下了安車。
東朝攜箕子及四輔三公迎立門屏,恭候國老與庶老的到來。三老五更們下得車駕,瞻見天家謙恭仁厚,一個個遂喜不自禁,忙向太后、陛下及四輔三公施禮答謝。奉禮郎官們將上百的老人引上階面,箕子急忙上前正身,回揖一禮。禮成又由謁者前引,將老人們安置入了座席。三公九卿也蜂擁上前,挨個為老人們脫去鞋履,又仔細整好衣冠與儀表,方才默默躬身隱退。
太皇太后開口笑贊:“辟雍拜月,丹桂獻壽,皓發(fā)為尊,孝字當(dāng)頭。人子膝前不行孝,勸君莫做漢家人,人過七十方為寶,經(jīng)邦論道不年輕哇!今皇帝年少,若無祖母無以至今日;祖母無孫,無以終余年。今祖孫二人,更相為命,業(yè)無經(jīng)邦之道,察無治國之才。今借尊親佳節(jié)之喜,聚我三輔庶老先賢。目短于自見,故以鏡觀面;智短于自知,故以道正己。改過不吝,從善如流,宜哉!”
話音甫落,頌拜如云。殿堂之外鐘鼓驟響,殿池之內(nèi)雙髻高挑,云舒云卷。樂府的歌伎高唱《鹿鳴》:呦呦鹿鳴,食野之蘋。我有嘉賓,鼓瑟吹笙……宮姬們則于殿中盈身跳起了《萬舞》之舞。大堂內(nèi)外,鶯歌婉轉(zhuǎn),舞姿蹁躚,津津樂道,語笑喧闐。
妙齡的宮娥都小心捧起精雕的佳肴,如魚兒穿梭于各方席案;又有黃門躬身斟酒,笑臉相勸……此間小皇帝卻正受著諸多磨難,矮身跽跪于國老案前,親手為老人們調(diào)制醬料,又操刀剖開了整塊的鹵肉,肉敷醬香,十里可聞,遂又饗奉于三老跟前。
此番老人們也不遑多讓,在眾目睽睽之下接過涂好醬料的食材,又輕輕抿于無牙的縫中……小皇帝尤怕吞咽過度,還于一旁蠅聲提醒:“慢慢食魚,小心骨刺,祖祖切莫卡了喉嚨噢……”說罷又膝行幾步奉上美酒,老人們吞咽不及便搭卮以謝。漢家寵渥可見一斑。
老人們宴后都瞇眼微曛,又被妙齡宮娥盈起水袖輕輕搖醒。待陶陶而起,半醉半笑,又一左一右攙入了彝倫。彝倫堂位居辟雍以里,雖屬副殿卻內(nèi)容寬曠,乃是皇帝庶政不明時的問道、訪道之重地。
國老們又抹嘴束袖打坐正堂,五更老人也被花花綠綠的一眾宮娥引坐兩廂?;佑赏趺б皇殖吨磺耙缓筮^了門檻,哪知抬首猛一張望,見正堂、兩廂烏壓壓一片,一個個白臉兒黑衣的貌似誤入了冥界地獄,不由倒吸了一個涼氣。
箕子與王莽附耳駭?shù)溃骸安炭烨?,旱魃快要炸尸了耶!”王莽聽了忙捂他小口,且勾下頭來笑勸道:“有伯翁在,箕兒莫怕,今日所請皆為祖輩!家有一老,如有一寶。老有舐犢之愛,小亦戲彩娛親喔!”
箕兒聽了點頭應(yīng)喏,就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跳將進去。三老五更這才瞧見是皇帝入殿,一個個激動得淚流滿面,疾著宮娥攙起揖拜?;优c三老隔席站穩(wěn),又與左右群揖了一番,方與諸尊謙恭道:“祖祖?zhèn)兘袢正R聚太學(xué),跋山涉水賞我顏面,天家何幸,漢家何幸!自朕于中山回鑾西宮,今日方知德薄才淺,力不從心,不知如何牧養(yǎng)天下,還望公等賜我教誨!”
張國老聽了肅然對答:“木材依線方校直,刀劍礪磨才鋒利。為君者當(dāng)以八荒為念,從諫如流,一心為民,可為盛世明君也。虛心納諫,匡弼得失,大漢子民溫良恭儉,孝悌忠信;萬里疆域刀槍入庫,馬放南山?!被勇犃嗣蛋荽鹬x。
身旁又有鐘國老獻言:“立國之本,在于忠信;治國之道,在于法嚴(yán)。居安思危,戒奢以儉,德澤厚重,情勝其欲,方可四平八穩(wěn),國泰民安!”
箕子忙又點頭稱喏,哪知還未答謝教誨,西廂又有庶老言道:“我老農(nóng)枉活八十有四,忝對孔圣,一輩子沒出過嵯峨大山。平日里三腳都跺不出屁來,今卻得我天下小主盛情款待,老朽萬死也難報答皇家深恩哪!”
西廂未罷,東廂又起,一雞皮鶴發(fā)的八十老媼也拄杖奏請:“薄寒之人口無遮攔,然愚深知不孝有三,無后為大,皇帝業(yè)功三載已滿,卻滕妾未充,中宮生塵。上溯三代無有繼嗣,招致朝綱搖擺不穩(wěn),尚乞太后早作打算,萬千百姓方為心安哪!”
此言一出,全殿沸騰。彝倫堂這下爆雷不淺,無論是國老、庶老、文武公卿,就連殿外列隊的太學(xué)弟子也交頭接耳,吵吵嚷嚷……附和者皆說皇嗣衰萎,早該補錄;反對者卻說皇帝年少,光慌不行,尚不知房中之術(shù)為何物唦……
末了有太皇太后出面震場:“敬請大朝考論五經(jīng),務(wù)要議娶皇后之禮,正十二女之義,以廣繼嗣。且宜博釆自商、周兩朝王族后裔,及周公、孔圣之后,尚有列侯正妻所育嫡女,可從中遴選天下母者也……”
王莽與四輔三公認(rèn)真聆聽,速記在冊。乃至到了宴會次日,一眾老人為感念皇恩,特謁于北宮闕下致禮以謝。東朝聽報又親臨闕門,對三老五更大加賞賜,人人皆發(fā)了繒帛幾匹,外加封金五銖千錢。
此后王莽繞省中回金鑾殿東閣,遂與四輔三公草議諸多大婚事宜,又將遴選秀女事交宗正打理,務(wù)要有司于商、周后裔,及周公、孔圣之后抑或列侯嫡女中列出一個采女名單來。
待劉宏走后,又有京兆尹金欽謁請入內(nèi)。金欽乃是金日磾之弟金倫的曾孫,初以明經(jīng)為太子門大夫,傅太后崩后因護葬有功,特擢升為弘農(nóng)太守。新帝登極后又徵調(diào)為司直、京兆尹,兼徙光祿大夫加侍中,封都成侯,一路頗得王莽賞識。
金欽進殿呈上來一尺牘的帛書。王莽見封印為中山王后,心頭一緊就用書刀剝開來看,但見字體絹秀小巧有絲竹之美,便知這是衛(wèi)姬親書,是用了功的。仔細看來,滿篇充溢著感恩戴德,緣是衛(wèi)姬及家人們受封的謝表。
王莽“嘖嘖”稱嘆之后,就引來馬宮與甄邯圍觀。甄邯覽后頹然笑道:“初觀是中山衛(wèi)家感沐天恩,又順手捎帶了丁、傅舊惡,其意實則一舉兩得,既打壓了仇讎,又獻媚朝廷,冀望得至京師矣!”
此話氣壞了一旁的侍中。金欽畢竟年輕氣盛,又得了歷代厚重皇恩,一出口便揶揄道:“少傅果然耳聰目敏,聽人傳言未曾敢信,今日在下領(lǐng)教了。中山、陳留也算世仇,毀僭一二自不為過,然出少傅絲滑之口——便知冀望京師也?”
甄邯一聽話不投機,便搖了搖頭攤手道:“古人云隔墻有耳,仆家倒是輕薄了。只知明公與你從弟為姨表之親,單單忘了侍中曾是——做過太子門大夫的,又與哀帝伴讀多年,自是有了些許情份。今與新帝常伴左右,圣眷在握,君恩自是高人一頭。皆怨子心妄自菲薄,這廂給您賠禮了!”
“在下妄言!”金欽這番驟然清醒,自知氣壯闖了禍端,一時急得是通身汗流?!澳鸀樗妮o,我為內(nèi)臣,適才在下出口無狀,伏惟少傅大人海涵,饒恕在下毒舌之罪吧!”
“侍中哪里會有罪愆,都是子心之罪矣!”甄邯說罷起身揖別,卻被馬宮一把拽住,又輕拍他肩頭訕笑道:“抬頭不見低頭見的,哪家鍋底不冒煙?將軍額頭能跑馬,宰相肚里行舟船嘛!金欽且回省中去,今后莫要再口滿!”回頭又對王莽道:“孝王后謝表可圈可點,也算是太后的開胃菜了……”
王莽奉表走出東廂,但見殿外疏影西斜,秋風(fēng)亂袍,思緒卻早已飛到了九霄云外……想當(dāng)年秺侯金日磾是何等忠貞,只可惜其子金賞、都成侯金安上之子金常二人皆無后嗣,封國拔除。為念秺侯幾世高節(jié),太皇太后便以金賞的曾孫金當(dāng)、及金日磾之弟金倫曾孫京兆尹金欽,分別為二人承了爵祠。
適才金欽的這番言論,無意間暴出了他的真心,自己是萬萬難以預(yù)料。自他協(xié)理傅后葬儀,自己便看中了他的率直,又有姨母與太后美言,便由大司馬司直徵征為京兆尹,信愛之極又加征為侍中、光祿大夫。今日見其跋扈之氣,自己該有多么失意,間或起了怎樣的推波助瀾……
這番念頭,讓他深深感到不安,私量著自己是怎樣的罪孽深重。金欽的跋扈與隱忍,反骨與柔順,此刻恐怕是冰山一角,只是朝野暗流之中的一面多棱鏡罷了。又有如何的山洪猛獸,冷不丁會斜殺而出,兜頭狂噬而來呢?
王莽抬起那注鉛的腿腳,吃力邁進了承明殿內(nèi)。睨見內(nèi)廊與青窗跟前,有云公主正與箕子梳頭編辮兒,便袖起謝表走了進去。
須卜見他頹廢的樣子,忽覺心中一陣酸楚,就輕聲問他:“阿哥可是有什么心事?”王莽望了二人一眼,垂眉笑道:“這下能有什么心事,不信還能看出來不成?”云公主搖首啞笑道:“海岳高深的,我可猜不出來?!蓖趺犃藱M指怒笑:“你也不必指桑罵槐!”
箕子懶坐在一小小的玉凳之上,也咧嘴問道:“伯翁伯翁,真要給箕兒討媳婦兒么?”“這還用問,尊老問道是定了調(diào)的,又有你祖祖出來欽準(zhǔn),這籠頭哇,怕是非給你套上不可了!”須卜見箕子一臉夸張與無奈的表情,就“噗哧”笑了,道:“鎮(zhèn)日就跟沒王蜂樣,這下倒好,有了牽絆……”
箕子沉思了一陣又仰首呵笑,“伯翁伯翁,那要給箕兒尋個好的,可漂亮的,打不過我的,就像云姑姑和王臨家的一樣,可好?多看一眼就跺我兩腳,牛氣哄哄的,我可還記著仇呢!”云兒一聽就草草挽髻,又拍他一把起身道:“那就記著,切莫忘了。還要漂亮,能結(jié)個花骨朵便不錯了?!?p> 王莽不想逗留過久,就折身前往后寢里走,不料須卜勾頭提醒:“太后可不是清閑的主,你想她會窩在里頭?”王莽就問:“又去了哪里?”說著步子也停駐下來。“這事我可說不準(zhǔn)。要不稍等一會兒吧,我去給您沏杯茶來……”
“那倒不必?!蓖趺?fù)又折回身子,睨見箕子坐案前讀書,一副漫不經(jīng)心的樣子,揚袖就問:“箕兒明日開課了,你的懸針篆課業(yè)可曾完成?”箕子一聽有些焦躁,就斜了須卜一眼嘀咕道:“都是你!”又掉過頭來耍賴道:“伯翁你看,箕兒的手背都起了凍瘡呢!”王莽掂起一看冷笑道:“這是擱哪兒碰著了,大熱的天,能起凍瘡?趁著有空,去把你課業(yè)拿來我看!”
箕子聽了一時無語,就揪著眼皮不知于何處尋來了一筒斷線的簡本。王莽攤開不看則已,一看直氣得兩眼冒煙……整整三尺的文牘哇,不消說字?jǐn)?shù)沒寫幾個,真不比蚯蚓爬著好看。
王莽這下動怒了,便命侍中甄尋、金欽在雜間抬來一木斗的沙盤,慍色令道:“將你夫子的《甘泉賦》,自欽柴宗祈,燎薰皇天起始,至崇崇圜丘,隆隱天兮為止,試寫一遍!不談指法,但求形道?!?p> 這下箕子便不敢潦草,束起袖袂以手代筆,認(rèn)認(rèn)真真地涂畫起來。哪知剛剛劃拉幾字,王莽就搖頭蹲身示范道:“懸針貌似修長瘦勁,彎如曲鐵,若銀針直垂……你看,是這樣的。”
箕子便也比貓畫虎,寫的“舉洪頤、樹靈旗”幾個大字,倒極像一捆捆干柴堆在那里,還搖搖欲墜,似要傾倒下去的樣子。王莽見了又氣又笑,“懸針篆講求外方內(nèi)圓,光有骨架不行,也要有肉。結(jié)構(gòu)多興弧形線條,使每個字體都頗具動勢?!闭f罷又握他手腕示范了幾字。
鎮(zhèn)日都是遴選皇后之題,也許是腦子開了小差,干柴捆倒不見了,時下又成了一地蒿草。王莽一見就闔上了眼睛,佯裝伸掌欲要摑打,又看他那盈盈淚目,還有小嘴兒歙動得厲害,幾多委屈呀!王莽的巴掌便松弛下來,心都快要融化了……
“舍得打么,舍得打么?”聽背后有人半嗔半笑,眾人瞻見是太皇太后,都趕忙抽身揖退一邊。東朝趨來就劈頭數(shù)落:“你且瞧瞧,都把孩子慣成了甚么?還打呀打的,氣勢不小,幾時把巴掌落到了實處?人常說棍頭出孝子,嬌養(yǎng)無一兒。如此若能出個明君,咳咳,癩蛤蟆攆兔子——門兒都沒有!”
須卜為了打個圓場,就趕忙上前攙扶道:“老祖宗,阿哥本是前來尋您,久遇不到,就與陛下指點了一二?!币慌缘幕佑嗪尬聪?,就小聲埋怨須卜道:“還說呢,若非云姑姑油嘴好舌,我還能變出個凍瘡來么?本來無礙,卻西禍東引,叫我受了幾多折磨!”“是么,真拿我箕兒不當(dāng)豆包?”東朝就拄杖頓地三聲,又遮過臉來小咒道:“惡人先告狀?!?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