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一生一世一雙人
縣衙,走廊。
月色荒涼似水。
謊言不會傷人,真相才是快刀。
白離已經(jīng)拆解出了幾乎所有真相,哪怕有些錯漏和不明白的地方,也不影響這件事的完整走向。
排去復(fù)雜的七七八八,本質(zhì)簡單的很。
一個丈夫殺妻子,妻子殺丈夫的老套故事罷了。
沒什么舉案齊眉相敬如賓,就是迷失在欲望中的可憐人互相折磨的爛事。
又是人間的一出好戲。
從第三者視角去看,婦人無疑是可憐的,值得痛恨的是宋秀才。
然而這份可憐并不代表她做什么都是對的,她是受害者……同時也是加害者
“有仇報仇,本無可厚非,可你選擇了錯誤的方式,害死了幾個無辜的人,身為斬妖司鎮(zhèn)撫使,使用異術(shù)異物害人,我不可坐視不管?!?p> 婦人張了張口,走神了片刻,旋即緩緩搖頭。
“大人不愧為斬妖司的衛(wèi)道人,我這點微弱伎倆,果然一戳就破了?!?p> 她并未和白離所想的那樣變得歇斯底里,或者凄慘大笑,痛罵負心人,反而是十分平靜。
平靜的……教人心涼。
白離心想,或許這名女子再被她的丈夫推下山崖的時候,她就已經(jīng)死了。
哪怕身體還活著,但心已經(jīng)徹底死了。
他嘆道:“為個負心人,搭上半輩子,值嗎?”
大可以選擇離婚,或者告了這個負心人,報復(fù)手段何其多,非得選擇這種?
“當然不值得了。”她遺憾的嘆息著。
“可我不會后悔?!彼致冻鲆恍?,目光清澈,倩然的一笑如十五歲的少女。
“就當祭典死去的愛情,總得付出點什么……”
“大人,你可能不知道,我相公啊,過去是個很好很好的人啊?!?p> 她懷念的說。
“他年少時期,其實都很有名的,是十里八鄉(xiāng)的神童,我的父親是舉人,所以我也愛慕那些才子,我和他十一歲時見面認識了,之后就偷偷的喜歡上了,這一喜歡便是很多年?!?p> “他帶著我去看過江南的煙雨,也偷偷給我寫過很多書信?!?p> “當他前來提親的那天,我記得那天晚上也有同樣的月光。”
“大婚時,紅蓋頭被揭開,我到今天都能想得起那時他的表情,歡喜又沉默?!?p> “那天晚上他悄悄說,他不想考功名了,就這么留在姑蘇,陪著我一輩子普普通通就很好?!?p> “那時候,我就知道,我會愛這個人一輩子,哪怕他變得老態(tài)龍鐘變得泯然眾人……”
“這種心情,我現(xiàn)在也都記得清清楚楚。”
“我很愛相公,我想和他白首偕老,死亦同葬?!?p> 她說著,語氣并不干澀,聲音不顯悲情,像是自我夸耀,只是淚水不知不覺就溢出了眼眶,順著瓜子臉龐滑落,打濕了衣襟。
忽的流下眼淚,笑著也哭著。
“可是……為什么會變成這樣?”
“為什么我不得不去恨他?為什么我不得不去害他?為什么他又不肯回頭,不肯多看我一眼呢?”
“只要他回頭,他對我說一聲對不起,我就會原諒他,我會把那張圖撤下去的?!?p> “我明明學(xué)著用胭脂水粉,變回原本的模樣,我也想要一個孩子,可為什么……”
她用力的緊握住欄桿,枯瘦的身體顫抖著,慘笑著問。
“是不是天下的男人,一旦變了心,都是這么絕情?”
婦人嗓音沙啞:“大人,你能告訴我嗎?”
她的這句提問,白離無法回答。
他不懂愛情。
畢竟他的老婆們都和他隔著一個屏幕那么遠。
“人都是善變的?!?p> 他只能如此回答。
婦人抬手擦干眼淚,短暫釋放了情緒,她很快恢復(fù)了清冷自若。
她輕聲問:“大人打算如何處置我?”
白離道:“你給我出了個難題啊,我正打算考慮考慮。”
“那……可否明天再告訴我?”婦人請求道:“請您再許我半夜自由。”
“可?!?p> “謝大人憐憫?!彼畏蛉苏x開,然后停下步子,似是想起了什么,又回頭說道:“若是以后,大人也有了喜歡鐘情的女子,希望你不要忘了我相公的教訓(xùn)。”
白離頓感頭皮發(fā)麻,這話怎么聽著這么可怕?
他低沉道:“受教了!定當謹記!”
旋即便有些慌不擇路的離開了,他很是應(yīng)付不來這種沒了愛情就要殺老公的女人,骨子里多少沾點偏執(zhí)和瘋狂,明明送宋秀才去坐牢也可以,卻毅然選擇了拉著所有人一起死的做法,宋書生變成妖魔,她能獨善其身嗎?
面朝著白離離開的背影,婦人深深鞠了一躬:“望大人能司掌斬妖司庇佑人間眾生,便是萬民之福?!?p> 她回身走向了臨時的居所。
推開了門,一張凳子不合時宜的放在了屋子中央。
她熄了油燈,將一封寫好的信箋放置在了桌案上,旋即脫下鞋子,踩上凳子,望著橫梁上懸掛著的絲巾。
白里透著紅的布,曾是她無比珍愛的物品,那是愛情開始的見證。
她送了他一本詩集;他贈了她一張方巾。
如今,他死了,愛情也死了,婚姻也死了。
既然它見證了開始,也讓它見證了結(jié)束吧。
婦人踢翻凳子。
眼前無數(shù)光景流轉(zhuǎn),斷絕氣息的恍惚間,她似乎看到了一場熱鬧的婚禮。
有人輕輕牽住她的手,說‘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
倘若不能偕老,便一同共赴幽冥吧,黃泉路上等等我……
黑暗的屋子里傳來一聲咯噔輕響,而后再無半點動靜,靜謐的像是一場哀悼。
……
回到屋子,連續(xù)喝了兩盞茶的白離才反應(yīng)過來,他理應(yīng)還有事要追問個清楚。
窮奇圖是斬妖司的異物藏品,怎么會落入婦人手里?
她又是怎么從宋秀才的殺人計劃中幸存下來的?
她到底在天麓山里遭遇到了什么?
這些疑惑都沒解答,之前沒想到,還是被對方的反應(yīng)給怔住了,再然后,他是被嚇到了,就像是看到一條蛇,哪怕知道沒毒,也不想靠近。
白離立刻穿過走廊,帶著滿腔疑問直奔婦人的房間。
敲門后沒有應(yīng)答,他有種不妙預(yù)感,說了聲‘失禮’,推開房門,卻是虛掩的。
吱呀……木門朝著兩側(cè)敞開,月光撒入,他第一眼看到的是一雙離地三尺的腳。
抬起頭,沒有生氣的尸體懸掛在房梁上。
沒有太多掙扎的痕跡,她走的靜靜悄悄。
白離握住拳頭,捶在門框上,屋子震動,尸體也輕輕來回搖擺。
“未必會死,何必自裁……還是說,為個負心人,連命都不要了?值嗎?”
這次沒有誰再回答他了,人死了,案子徹底了結(jié)。
白離獨自懊惱沒能發(fā)現(xiàn)她的意圖,但很快也意識到她可能一早就做好了同生共死的打算。
阻止的了一次,也阻止不了第二次。
他只能這么想了,心底會好受一些。
一張留下的遺書吸引了他的注意力,拿起信箋,拆開書信,一行娟秀的字體引入眼簾。
——鎮(zhèn)撫使白大人,婢子選擇自盡,實與旁人無關(guān),只是活著了無生趣,不如去陪那負心人走一遭幽冥,想必黃泉路上也不會太寂寞……婢子留下這封書信,因為知曉您定然有許多疑問,而我倘若活著,想必不能作答,只能自縊之前,留以書信寄存,還望大人見諒……窮奇圖確非婢子拾取得來,而是由旁人贈予……
白離眼瞳收縮,心神巨震。
旁人贈予?那可是斬妖司的藏品!難道除了吳縣令之外,還有人去了斬妖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