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悲天憫人

　　“姑娘，這幾天我們要下山去幫忙農(nóng)活。您自己照顧自己。”小生背著行李來跟她辭行。

　　姑娘看著他，呆若木雞，小生晃了晃手，姑娘才回過神，神色些許異常，“小僧，下了山，莫要多管閑事?！?p>　　“姑娘此話何意？”

　　“哎?！彼龂@了口氣，擺了擺手讓他離開。

　　得不到回答的小生只能揣著疑惑出發(fā)。

　　呆坐許久，姑娘才拿起畫冊，她沒有打開，望著尚未完全升起的朝陽，灰蒙蒙的天讓她倍感憂郁。

　　仔細(xì)想了想，她還是收拾了行李走出門。離開寺廟后，回頭望了一眼，笑了笑，慢慢地下了山。

　　森林中并不幽靜，啼鳴聲此起彼伏，偶爾有小蟲子跳出來，姑娘不以為意，輕輕將他們從衣服上拍開繼續(xù)趕路，在半山腰休息著。

　　沒過多久，一個(gè)矯健的身姿由遠(yuǎn)到近，直到那人站到她身旁，她才注意到，看著這有點(diǎn)熟悉的面料，她緩緩抬頭，心中期盼不要是他不要是他，當(dāng)看清來人之后，她尷尬地笑了笑，“呵呵呵呵，一淺大師你好啊，好巧。”

　　“不巧，為什么要出來？”人狠話不多的一淺直言不諱，看起來像是要把她抓回去，可是他身上又背著行囊，姑娘仔細(xì)琢磨著他的來意。

　　“些許悶...出來透透氣?！惫媚镌囂叫缘卣f著。

　　“實(shí)話?！?p>　　“....”姑娘有些懊惱自己為什么要停下來休息了，可惡。

　　“你也想去干農(nóng)活？”看著不吭聲的姑娘，一淺如此問到。

　　“沒有沒有，就是小僧不在，太無聊了，我還是去那里陪他聊聊天?！?p>　　“他們下山是去歷練，你下去只會打擾他們?！?p>　　“emmmmm，一淺大師您想岔了，我不是去專門陪他聊天，我是給您打下手的?！?p>　　“嗯？”

　　“您看又到您下山行醫(yī)的時(shí)間，我在您的教導(dǎo)下學(xué)了那么多，給您打下手綽綽有余?！?p>　　“是嗎？”

　　“是的是的，最近些許怠慢，還望大師見諒?！?p>　　“那就走吧。”一淺繼續(xù)下山。

　　“.....”姑娘看著他的背影，扇了一下自己的臉，咋這么多嘴，苦兮兮地跟在了他的身后。

　　來到下榻的地方后，小僧他們已經(jīng)放完行李去干農(nóng)活，村民對一淺過來感到些許詫異，好像還沒到義診的時(shí)間，怎么一淺大師就過來了呢，趁著姑娘去其他地方入住，一淺解釋道：

　　“近來得空，便下山一趟，趁著師弟們在幫忙農(nóng)活，村民們也可抽空來看一看。原定的時(shí)間不會變更，過些時(shí)日我也會來的。”

　　“好的好的，我這就通知下去，趕巧最近得病的人有點(diǎn)多，您能來真是太好了。”

　　他們扎起了帳篷，熬起了粗糧，等待村民的來臨，有的老人聽聞消息匆匆抱著孩子趕來，有的則步履蹣跚地挪動著。

　　等到夕陽快落下，才有一些壯年們匆匆而來，他們的臉上還有著豆大的汗珠，渾身濕漉漉的，到了之后他們就自動拿起帳篷下的碗去接粗糧喝，喝完后又在附近溜達(dá)了一下才去排隊(duì)候診。似乎對這些安排輕車熟路。

　　姑娘熟稔地幫在農(nóng)活里受傷感染發(fā)炎的婦人們清理傷口，一淺則在為積勞成疾的村民們把脈針灸。干完農(nóng)活的僧侶們也換洗好開始幫忙，小生雖然看見了姑娘，識趣地沒有打擾工作。

　　跟著回來的還有一個(gè)孩子，孩子手有些劃傷，姑娘簡單幫他清理后。他去拿來了兩杯水，一杯拿給了姑娘，另一杯給了一淺。

　　姑娘蹲了下來，本想摸摸他的頭，停頓在一半，收回了手，笑嘻嘻地說了聲，“謝謝，你叫什么名字呀？”

　　“二蛋子?！焙⒆屿t腆地回到。

　　“二蛋子，真好聽，是在家里排行老二嗎？”

　　孩子搖了搖頭，“不是，我娘覺得我笨，就取了二字?！?p>　　“我可不覺得你笨呢，可聰明了，還很體貼?！?p>　　“謝謝姐姐?！?p>　　“你今年幾歲啦?！?p>　　“七歲。”

　　“這么小就開始幫忙農(nóng)活了嗎？”

　　“嗯...全家都要干農(nóng)活，我從五歲就開始了...”

　　“你很棒啊，忙了一天累不累？”

　　“嗯...”

　　“那快去休息吧?！?p>　　“謝謝姐姐，那我走了。”

　　“嗯嗯，得了空，姐姐給你講故事?！?p>　　“好！”孩子蹦蹦跳跳的離開了。

　　姑娘正幫婦人包扎，周圍總有一些議論聲，似乎對她很好奇，而正被包扎的婦人倒是出了聲，“姑娘，好久沒見著你了?！?p>　　“是嗎？我在廟里靜養(yǎng)，所以沒下山來?！?p>　　“那身子骨應(yīng)該調(diào)理得差不多了吧，一淺大師那么厲害，肯定能治好你?！?p>　　“差不多差不多。”

　　“狗子他娘，這位姑娘是誰啊，怎么以前沒見過？”

　　“嬸兒，這是夢姑娘，以前這檔子剛建的時(shí)候姑娘就經(jīng)常來的，后面不知道怎么就沒來了。你前年才來，不知道正常?！?p>　　“是嘛？夢姑娘長得真俊，嫁了夫君沒呀？”

　　“哪能啊，人家要是嫁出去了，怎么會住在廟里呢？”

　　“誒，那我有個(gè)表親的小舅子，尚未娶親，給姑娘介紹介紹？”

　　“去你的吧，就你那個(gè)，怎么配得上夢姑娘，羞羞臉?！?p>　　“喲，怎么，你有別的良人介紹？”

　　婦人們你一言我一語的開始爭相要給她介紹。

　　姑娘只專心地處理傷口，等她們爭論夠了，有一個(gè)奶奶就抓住了姑娘，“夢姑娘，可有良人？我家孫子不錯(cuò)，你考慮考慮？”

　　姑娘溫柔地笑了笑，“已是未亡人，此生不愿再嫁。”

　　她的聲音雖然溫柔卻無比堅(jiān)定，那些想要介紹的人都自動噤了聲。

　　一淺聽見了她的話，不著痕跡地笑了笑，微微搖搖頭，終于清靜了。

　　尷尬是短暫的，眾人又開始各說各話，姑娘為了轉(zhuǎn)移婦人的注意力，問到：“嬸嬸，去年收成如何？”

　　“還行，勉強(qiáng)能過活。不過聽說今年賦稅又要加重，這可讓人怎么活啊?！碧岬讲衩子望}，眾人又互相嘮著嗑。

　　“....”

　　姑娘看了看有說有笑的病人們，臉上又露出了異色。

　　等到忙完，夜色已深，疲倦的人們安睡著，偶有犬吠，寧靜祥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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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隔天，想要前來看病的村民被隔擋在外。

　　竟是城里來了貴客，一位夫人身患奇疾，聽聞一淺大師醫(yī)術(shù)高超，她的夫君便帶著一家子前來問診。

　　夫人在里頭看著病。

　　她的丈夫是這些田地的戶主，他帶來了消息，今年賦稅加重，要村民們加把勁，多產(chǎn)多收，還特地去巡視農(nóng)田，帶著他的孩子就離開了。

　　姑娘看著他們離去的背影，眼里的陰霾久久不能褪去。轉(zhuǎn)身盯著屋里看診的一淺，陷入沉思。

　　另一邊，烈日當(dāng)空，來到農(nóng)田的戶主正跟自己的兒子介紹家里的產(chǎn)業(yè)，田地里耕種的牛吸引了孩子的注意，

　　“爹，那是牛嗎？”

　　“是的。”

　　“那人手里的鞭子我可以玩嗎？”

　　“當(dāng)然可以?！?p>　　戶主命隨行的村長將鞭子拿給孩子，孩子卻按奈不住跑過去，順手就要搶過鞭子，在田地里干活的村民被嚇了一跳，差點(diǎn)把孩子推倒，幸虧村長及時(shí)叫喚，他才收住了手，任由孩子將鞭子搶去，拿到鞭子的孩子由于不懂用，差點(diǎn)砸到自己，戶主吩咐好好照看孩子，便去另外的田地里視察。

　　等他的父親走遠(yuǎn)，撒了脫的孩子拼命往牛身上甩鞭子，漸漸地才掌握訣竅，可惜他人小力氣沒有太大，牛只是不耐煩地繼續(xù)耕種著，

　　“呸，蠢牛！耕的這么慢，小心我讓我爹宰了你。”

　　牛拉了一坨屎下來，孩子被嚇得跑開，“臟死了！”

　　跑開的時(shí)候，他看見一個(gè)跟自己差不多年齡的孩子在插秧，便向那孩子走去。

　　“喂，喂，喂，我叫你呢?！?p>　　額頭滿是汗水的二蛋哪里聽得見他的叫喚，他順勢就要用鞭子砸下去，讓二蛋理他。小生雖然注意到了，卻來不及過去阻止，眼睜睜看著鞭子落到二蛋身上。

　　二蛋被突如其來的鞭子砸到，手上的苗子掉在泥土中，嚇得跌倒在泥土里。

　　“哼！活該，誰讓你敢不理我！”

　　小生立即過去，奪走了那孩子手上的鞭子，然后察看二蛋的傷勢。

　　周遭的村民也被嚇得忘記手上的活，可是那是戶主的兒子，他們也不知道該怎么做。

　　被奪走鞭子的孩子被小生的氣勢洶洶唬住，不敢再撒野。

　　小生抱起二蛋，拉著孩子往帳篷趕。

　　孩子嚇得大喊大叫，“你怎么敢對我如此無理，你知道我是誰嗎？可惡，放開我！放開我！！”

　　見掙扎沒用，孩子開始嚎啕大哭，“嗚嗚嗚，爹....爹，有人欺負(fù)我，爹！??！”

　　有的村民趕緊去跟戶主報(bào)告，等他們匆匆趕到時(shí)，姑娘在幫二蛋處理傷口，而孩子在他的母親懷里哭，小生站在一邊瞪著那孩子，用眼神鞭打著他。

　　一淺看著眼前的情形，有些頭大。

　　戶主進(jìn)來后，孩子便立即轉(zhuǎn)身撲到他爹懷中，“爹！有人欺負(fù)我！還打我！”

　　目睹事件全過程的村民趕緊往后退，深怕這血口噴人的孩子污蔑自己。

　　戶主安慰孩子后，礙于一淺在不敢大發(fā)雷霆，只能假意問事情的經(jīng)過，但村民們口供一致，他們什么也沒看到，等注意到的時(shí)候兩孩子已經(jīng)被小生帶走了。

　　小生回想起方才那孩子惡狠的表情，氣不打一處來，“施主，您的孩子無故打人，傷及無辜，還望您能管管?！?p>　　小生此話一出，姑娘就覺得后背發(fā)涼，哎。

　　聽聞小生此話，戶主問孩子，“小安，你是不是打人了？”

　　“爹，他不理我！我叫了他，他居然敢不理我?！?p>　　戶主聽了，自知理虧，但不可能責(zé)備自家孩子，于是轉(zhuǎn)身對著一淺道，“大師，不好意思，孩子頑劣，回去我會教訓(xùn)他的?！?p>　　小生還想說什么，姑娘已經(jīng)來到他身邊，扯住了他的衣袖，示意他別再多言。小生怒火中燒，甩袖離開。

　　一淺對著戶主淡淡道，“都是小孩子的打鬧，還請戶主不要介意?！?p>　　“哪里哪里，確實(shí)是小孩子的打鬧，下手不知輕重?！倍暗膫驮诖笕藗兊南嗷ソ徽勯g定義為孩子的打鬧。

　　姑娘思及二蛋的傷勢，不敢抱他，只能輕輕地摸著他的頭，看著他隱忍聲音哭泣。

　　戶主將事情揭過，詢問了妻子的病情后，跟村長邊聊著邊離開了。

　　“老劉，我求求您了，看在我救過你的分子上，少收點(diǎn)稅吧。”村長對著戶主說道。

　　“我當(dāng)然記著你的恩情，不然怎么會讓你當(dāng)村長，這稅是上頭收的，我也左右為難吶。”

　　“去年村里就有餓死的人家，再加重你讓村民們可怎么活?！?p>　　“那是他們不夠勤快，你們勤快點(diǎn)多弄些收成，賣個(gè)好價(jià)錢就可以了?！?p>　　“說的容易....”他們離得越來越遠(yuǎn)，對話的內(nèi)容也漸漸聽不清。

　　后來二蛋的爹娘來了，對著他又打又罵又心疼，抱著他急匆匆回了家。

　　姑娘起身想要出去找小生，一淺攔住了她。

　　“我去就行，你安心休息吧?！币粶\將一個(gè)安眠香包遞給了她，讓她回屋里。

　　兩人四目相對，對方的眼中都是通透。

　　“拜托了?！惫媚镛D(zhuǎn)身回到屋里。

　　一淺外出，終于找到了在池邊扔石子的小生。

　　“鬧夠了嗎？”

　　小生聽到聲音，氣呼呼地說，“誰鬧了？你們都不是人！眼睜睜看著二蛋被欺負(fù)也不吭聲。還不讓我吭聲！”

　　“吭了聲之后呢？你要二蛋跟我們一起回寺廟？”

　　“哪有？！”兩人站著對峙，如虎狼般，火光四射。

　　“你知道這是誰的地盤嗎？”

　　“村民們的?！?p>　　“錯(cuò)?！?p>　　“明明就是村民的！”

　　“錯(cuò)上加錯(cuò)?！?p>　　“那你說是誰的！”

　　“誰都不是?！币粶\的話出乎了小生的意料，他本來以為師兄會說這是戶主的地，可沒想到是這么個(gè)回答。

　　一淺見他冷靜了下來，便悉心解釋，“這些農(nóng)田，沒了農(nóng)民，就沒了收成，在戶主那一文不值，這些農(nóng)民，就算有收成，沒了戶主的人脈，他們也賣不出去。”

　　“那為什么要二蛋忍受痛苦、不為他做主？！”

　　“我剛才就問了，你是要二蛋得罪戶主，隨我們躲到寺廟里嗎？二蛋的親人怎么辦？爭執(zhí)到最后，你覺得二蛋受的罪會比現(xiàn)在少嗎？”

　　“那也不能放任這種罪行！指不定那孩子以后長成什么樣！”

　　“自會有人管他，用不著你管，回去！明天別出門?！?p>　　“為什么不讓我出門！為什么我要被禁足？！”

　　一淺給了他一個(gè)意味不明的眼神，便離開了。

　　小生僵住，卻還是堅(jiān)持自己的立場不回去，在外游蕩了一夜。

　　第二天，戶主一家準(zhǔn)備離開，二蛋被父親帶著過來和戶主的孩子賠禮，還奉上了一晚熱氣騰騰的米飯，那是他們家最寶貴的食物。

　　“俺家二蛋子從小缺根筋，不小心頂撞了小少爺，希望小少爺不要見怪。二蛋，快跟人道歉?！?p>　　二蛋強(qiáng)忍著委屈，道：

　　“對不起?！?p>　　小安接過那盤米飯，點(diǎn)了點(diǎn)頭，便上了馬車。

　　看到這一幕的小生被姑娘死死抱住，他要去替天行道，可惜姑娘也是鉚足了力，不讓他沖動。

　　馬車揚(yáng)長而去，二蛋的父親單膝跪了下來，為二蛋擦了擦淚水，“孩子，委屈你了，俺們不能得罪人，家里還有娘親跟妹妹，俺們受點(diǎn)苦沒關(guān)系，不能讓她們跟著受苦。”

　　“爹，俺明白。俺會快快長大，長到皮糙肉厚不怕打?！?p>　　“真是俺的好孩子，走吧，農(nóng)田的秧苗俺們還得接著種，今年才有好收成?！?p>　　“好??！俺們快去吧~”父子兩忘卻了方才的卑微，開心地迎著陽光去往農(nóng)田。

　　此時(shí)的小生終于安靜下來，“姑娘，為什么？”

　　“你自小生長在廟里，不懂息事寧人的世俗。”

　　“這難道不是黑白顛倒嗎？”

　　“這是以退為進(jìn)，今年他們家的稅收會少一些的。”

　　“值嗎？”

　　“沒有值不值得的，為了安心生活，只能如此?！?p>　　姑娘牽起小生的手，帶著失魂落魄的他回到帳篷里，一淺等在門口，通知兩人后天回廟里。

　　馬車慢慢駛向城門，小安看見被攔在外面的難民，吩咐家仆把盤里的飯送給難民，得到施舍的人跪下來對著車?yán)锏亩魅烁刑熘x地。

　　小安冷著臉，放下簾子，拿著他喜愛的糕點(diǎn)吃了起來。他的母親笑著夸獎道，“我家小安就是善良，不會浪費(fèi)糧食，把米飯給了有需要的人。”

　　“那是自然...”

　　他面無表情地吃著糕點(diǎn)，而外面的人滿心歡喜地吃著涼颼颼的米飯。

　　那道城門，隔開了繁華與蕭條。

　　城里的人在笑著，城外的人也在笑著....究竟又是誰在悲天憫人呢？

　　憫農(nóng)二首

　　[唐]李紳

　　其一

　　春種一粒粟，秋收萬顆子。

　　四海無閑田，農(nóng)夫猶餓死。

　　其二

　　鋤禾日當(dāng)午，汗滴禾下土。

　　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