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姨媽住的是中科院分的單位房子。她結(jié)婚的時候,夫家找人重新分的房子。
因為婆婆、丈夫也是中科院的人,這套房子當初是按一家四口及婆婆共計5口人分的。沒曾想,大姨媽的小兒子還在她肚子里,婆婆就撒手人寰。大姨媽的小兒子還不足三歲,丈夫就蹬腿去了西天。
5口人的房子變3口人住,本來就寬裕,加上大姨媽大女兒結(jié)婚外?。[離婚但當時還沒離成),大姨媽小兒子讀上海美院住校,大姨媽的居住環(huán)境非常寬裕,一個人守著50平,堪稱奢侈。
朱盛庸一見到面相嚴厲到兇狠的大姨媽,就忍不住口吃。等他好不容易結(jié)結(jié)巴巴詢問大姨媽是否愿意把外公接過來住后,大姨媽劈面就朝他伸出巴掌。
嚇得朱盛庸脖子一縮。
然而大姨媽的手卻落在了他的額頭上。
“你發(fā)燒腦子燒壞掉了嗎?”
大姨媽本來是批評朱盛庸小鬼人大,瞎操大人的心,說著說著,不知怎么走了味,變成了控訴。
“你不知道爸爸對我有多差!”大姨媽竟然抽泣起來。
大姨媽說,她是外公外婆的長女,在她之上,還有個哥哥。她從一出生,媽媽就忙到?jīng)]有時間給她喂奶。她經(jīng)常在濕答答的尿布上入睡。她長到六七歲,經(jīng)別人提醒,外公才意識到她到了上學的年齡。
可外公還是沒有帶她去學校,是不相干的鄰居小姐姐熱心領(lǐng)她去報道。學校學不會的作業(yè),一想著問爸爸,爸爸就揮手叫她走開,想上哪兒玩上哪兒玩去。
有一次,她在外公工廠的紗線原材料上睡著了。工人們沒有發(fā)現(xiàn)她,下班之后就關(guān)燈落鎖離開了廠房。她半夜被尿憋醒,發(fā)現(xiàn)自己一個人在漆黑的廠房里,嚇得哭泣起來。她在闊大的廠房里大聲喊“爸爸”,喊到嗓子嘶啞,也沒喊來爸爸。
第二天,工廠的工人一開廠房門,她就沖了出去。她火急火燎地跑回家,生怕晚回家一秒,惹得外公多擔心一秒。
她以為家里雞飛狗跳,找她找了一宿。結(jié)果家里風平浪靜,祥和得不能再祥和。爸爸坐在餐桌前吃早餐,有雞蛋,有面包,有牛奶,還有鹽煮毛豆。
“他吃一口雞蛋,喝一口牛奶,不慌不忙咀嚼。他平靜地看著我,我還以為媽媽故意隱瞞他我昨晚不在家,哪知道,他是知道的,他張口問我昨晚去哪了,問得漫不經(jīng)心。那一刻,作為女兒,我心就死了!爸爸他根本不管我的死活,他根本就不愛我!”
大姨媽轉(zhuǎn)向朱盛庸,雙眼血紅:“我他媽就是作為一個孤兒長大的!他不在意我,我為什么要在意他?”
朱盛庸駭?shù)谜f不出話來。
過了一會兒,他才想起自己的使命,結(jié)結(jié)巴巴勸說道:“也許,也許是,是外公太忙了?”
大姨媽露出獰笑:“忙?老家鄉(xiāng)下一個從來沒有見過面的小妹妹生肺病,他都記得惦記,三番五次讓人家來上??床 K??他忙著舍小家為大家呢!虛偽!嘴里不說,心里就貪圖著別人贊譽他,順便贊譽他老爺子。他心里想著光耀門楣呢?!?p> 朱盛庸再度語塞。
“我逢年過節(jié)還肯露面參加家庭聚餐,圓他一個家人團圓的念頭,已經(jīng)算仁至義盡了。”大姨媽下結(jié)論。
朱盛庸灰溜溜地離開了大姨媽家。
他晃蕩在小小的復興公園里,心里充滿了困惑。他為大姨媽感到遺憾,大姨媽竟然是帶著恨意長大的。他為外公感到遺憾,外公處理了那么多復雜的外部關(guān)系,卻沒有處理好內(nèi)部關(guān)系。
幾經(jīng)努力,均以失敗告終。朱盛庸不得不接受外公住路邊小窩棚的事實。
有一次,他跟哥哥講起外公住小窩棚的事,哥哥拍著他的肩膀,勸他:“別太多愁善感了。
我今天跟婷婷去肇家浜北邊的嘉善路上看她外婆,好家伙,一條路上都是窩棚,窩棚把路都堵嚴實了。人家日子不也照過?
當年皇帝沒有喝過氯氣消毒的自來水,沒有睡過席夢思,沒有吃過雪糕,沒有用過電話,不也活得挺開心?
痛苦來自于對比。不對比不就行了?”
不得不說,哥哥朱盛中天馬行空的勸說,竟然發(fā)揮了奇效。朱盛庸不再鉆“外公竟然晚年流落到睡窩棚的境地”之牛角尖。
外公招聘來的小葉,反倒睡在了之前外公睡的家里。
小葉是外公花錢聘請來的,但更像是給小阿姨一家做保姆的。小阿姨本身是個孝順女兒,可架不住枕頭風。日子一久,就會習以為常。
這天,朱盛庸來到外公的小窩棚,他一邊往外拿給外公買的奶油小方,一邊喜滋滋問外公:“阿公,聽說你的補償房要下來了?”
“嗯?!蓖夤舆^奶油小方,很珍惜地小口吃起來,一臉滿足。陽光從木板縫隙里斜照進來,窩棚內(nèi)的光線一道一道的。
“外公知道的?”
“知道……好多年了?!?p> “好多年?”朱盛庸聽糊涂了。外公住小窩棚,明明是這半年的事。
“對!是當年公私合營的補償。好多年前,政策下來之后,工作人員就來跟我協(xié)商過補償方案。因為雙方無法達成一致,一直沒有談妥。估計現(xiàn)在又有新政策,要求盡快完成這項工作。”外公雖然90高齡,頭腦依舊清晰過人。
“補償?shù)锰???p> “不是?!?p> “那是什么?”
“他們只肯補償成居民住房??伤麄兪兆叩氖菑S房!我要求他們補償給我能經(jīng)商的門面房,他們不肯同意。”
朱盛庸望著氣鼓鼓的外公,說不出話來。
回家之后,朱盛庸將之轉(zhuǎn)述給媽媽。顯然,媽媽是早已知情的。
“你外公都90歲了,還想著做生意,真是魔怔了?!眿寢岦c評道,“雖說不肯按外公的意思補償成門面房,好歹肯按面積算,能折算成好幾套居民住房呢?!?p> 好幾套!朱盛庸吃驚得說不出話來。
下一回,朱盛庸又去探望外公,發(fā)現(xiàn)外公竟然沒有睡窩棚,而是睡回了之前的磚房內(nèi)的房間。
小阿姨笑容滿面地接待朱盛庸,如釋重負地感慨,說小姨夫突然想通了,不應(yīng)該遷就小的,讓老的受委屈,所以又請外公住回他原來的房間了。
外公端坐在木頭床上,一副看穿人情冷暖、不悲不喜的淡泊模樣。